鎖鏈收緊,勒入虛擬的皮肉。模糊不清的幽靈面孔在夢界昏暗的光線下閃現,嘈雜的聲音裹挾著無法承受的重量,如同驚雷在顱腔內炸響:
“孩子,可要端穩靈牌,摔不得…”(蒼老顫抖,重若千鈞)
“孩子,你現在是大人了,可不能再亂發脾氣了…”(故作平靜,枷鎖套頸)
“孩子,要努力好好讀書…”(最后期望,大山壓頂)
“孩子,記住他們,記住這一刻…”(冰冷刻骨,靈魂烙鐵)
“孩子,以后你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了…”(無法承受,稚肩崩裂)
“我的孩子,我們走吧…”(最終判決,通往黑暗)
“不——!”晉喜在夢界的石床上無聲地嘶吼,靈魂在雙重痛苦中掙扎!他想把自己埋進最后一天教室的喧囂里,埋進粉筆灰和少年嬉鬧的虛假泡沫中。明天,就要像喪家之犬般被放逐!永別了,冰冷的墓碑!永別了,渾濁的淚眼!永別了,嚴厲目光下隱藏的關切!永別了,勾肩搭背卻再也無法觸及的伙伴!永別了,刻著涂鴉的課桌!永別了,寫滿公式卻解不開命運方程的黑板!永別了,操場上獵獵作響、卻再也無法點燃熱血的殘破紅旗!
媽媽沉默的身影,像一尊等待行刑的雕塑,出現在教室門口。時間啊!求你凝固!求你倒流!倒流回那塊該死的石頭懸而未落的瞬間!倒流回那個燈火迷離卻暗藏殺機的元宵夜!他一定會用盡生命的力量,死死抱住爸爸的腿,聲嘶力竭地哭喊:“別走!爸爸!求你別走——!”
然而,刺耳的下課鈴聲,如同地獄的喪鐘,無情地粉碎了所有奢望。沒有回頭,沒有讓一滴淚落下。靈魂被抽空,化作溫順的木偶,走到媽媽身邊,跟著她,一步步,邁出了象征童年終結的校門。那一刻,一個冰冷、殘酷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清晰如冰錐鑿刻:“從此刻起,你死了。活著的,是一個和他們再也不一樣的軀殼。”
冰冷的石床仿佛化作了顛簸的汽車、轟鳴的火車、搖晃的擺渡船…最終停在一輛破舊摩托旁。翻過貧瘠的山,趟過刺骨的小溪,踩著濕滑的石階…一片如同被強行擠壓、拼疊在一起的土黃色“蜂巢”映入眼簾。梯田、竹林、平禿的山頭構成冰冷的囚籠。一個矮壯、笑容虛假的男人,和一對眼神渾濁、笑容僵硬的老人迎了上來。
他知道,這就是牢籠。無數個“不能”如同無形的鎖鏈纏繞上來:不能野!不能逮老鼠!不能瘋跑!不能逃避!要嘴甜!要勤快!要聽話!…他審視著那個取代父親位置的男人,矮小,猥瑣,眼神閃爍,沒有半分父親的偉岸與溫暖。冰冷的厭惡在心底瘋狂滋生。
更深的絕望降臨。那個男人帶著媽媽,決絕地轉身離去。他像一件礙眼的垃圾,被丟棄在這陌生的、散發著土腥和腐朽氣息的“蜂巢”。抗拒!哭喊!歇斯底里!回應他的只有媽媽滾燙的、浸透絕望的淚水:
“孩子…你還小…媽媽沒用…帶不了你…”
“孩子…你在家等媽媽…媽媽…會打電話…很快就回來…”
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微光,在他絕望的、如同被遺棄幼獸般的目光中,漸漸消失在崎嶇山路的盡頭。心門被萬噸寒冰徹底封死!他被遺棄在絕對的孤獨冰原。
鎖鏈仿佛化作了成才肩上那個巨大、粗糙、裝滿紅薯的竹背篼!無形的、帶著毛刺的竹篾深深勒進晉喜的肩胛骨,嵌入皮肉,帶來真實的、撕裂般的劇痛!現實中,頭盔內對應肩膀和鎖骨的傳感器點傳來強烈的、模擬性的電擊刺痛!夢界投射的慘白光焰灼燒著皮膚,現實中貼片下的皮膚也傳來異常的灼熱感!老人刻薄的絮叨和冰冷的嫌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耳膜。粗糙刮嗓的土豆紅薯的惡心感涌上喉嚨。晉喜曾經圓潤的臉頰在痛苦中迅速凹陷,顯露出刀削斧鑿般的、不屬于這個年齡的冷硬輪廓。
反抗,在死寂中滋生。他學會在路上偷偷倒掉半背篼沉重的紅薯;學會在割茅草時故意拖延,只為在曠野的風中汲取片刻虛假的自由;學會在學校里蹭同學的午飯,只為減少在那個“家”的存在感;學會用優異的成績作為武器和盾牌,只為申請住校,獲得一張逃離煉獄的、暫時有效的通行證!
當這段冰冷刺骨的記憶碎片如同退潮般暫時離去,晉喜的意識幾乎被撕裂。他像一條瀕死的魚,在夢界的“石床”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虛擬的軀體,靈魂疲憊不堪。眼前的“裂空”領域一片狼藉。他試圖構建生態的地方,并未出現森林,反而被扭曲成一片更加貧瘠、布滿尖銳怪石、如同成才心中傷疤的荒蕪之地!一條象征淚水和絕望的渾濁溪流,蜿蜒穿過這片不祥的領域。
系統冰冷的提示音響起:“檢測到建造者意識波動異常劇烈。生態構建中斷。穩定性:極低。強制退出程序啟動。”
頭盔升起,束縛解開。晉喜猛地睜開眼,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他一把扯下頭盔,大口喘著粗氣,臉色慘白如紙,眼神中殘留著濃重的、不屬于他的悲慟、絕望和冰冷。劇烈的頭痛和靈魂被強行塞入異物般的脹痛感讓他幾乎嘔吐。他感覺自己的大腦像剛經歷了一場風暴,一片狼藉。
助手遞來反饋表。晉喜的手劇烈顫抖,筆尖幾乎戳破紙張。他在“是否有不適感”一欄狠狠打勾,在“其他”欄用盡力氣寫下:
“強烈幻痛(肩、鎖骨、全身捆縛感)!劇烈負面情緒入侵(極度絕望、被遺棄感)!構建場景被他人痛苦記憶嚴重扭曲、覆蓋!意識被強行拖入他人記憶場景!”
這一次,助手接過表格,沒有立刻移開目光。他盯著晉喜寫下的內容,口罩后的眼睛微微瞇起,似乎在評估著什么。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收起表格。然后,他從旁邊一個上鎖的金屬小箱子里,取出一個東西,遞了過來。
那是一個通體啞光黑色、材質不明、約一指寬的手環。手環內側似乎有細微的凸起和感應點。
“戴上它。”助手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這是‘生命體征監測手環’,公司要求所有測試員在測試期間必須24小時佩戴。用于實時監測你們的生理狀態,確保安全。離開房間也必須戴著。”
晉喜看著那黑色的手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這絕不是普通的監測手環!它冰冷的質感,像極了那間全黑房間的墻壁,更像夢界那冰冷的鎖鏈!這分明是另一道枷鎖,一個時刻貼在身上的監控器!
但他沒有選擇。在助手平靜卻隱含壓力的目光下,他只能接過手環。手環自動貼合他的手腕,“咔噠”一聲輕響,嚴絲合縫地扣上。一股極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冰涼觸感,從手腕處傳來,仿佛一條冰冷的蛇纏了上來。
他走出1206室,感覺手腕上那個新出現的黑色枷鎖,和虎口處那搏動著的猩紅印記一樣,都在無聲地宣告:他,正被這名為“幻視科技”的巨網,越縛越緊。夢界的深淵,不僅吞噬著他的過去(記憶),現在,連他的現實(身體),也開始被冰冷的造物所標記和禁錮。晉喜手腕上扣著冰冷的黑色手環,步履沉重地離開1206室。厚重的金屬門無聲關閉,隔絕了黑暗,卻無法驅散他靈魂深處的寒意。
門內,技術員張維面無表情地走到終端前,快速調出晉喜的完整測試數據。確認后,他點開加密通道:
發件人:技術員-07 (張維)| 3區 1206室
收件人:極光計劃核心組
主題:測試體 Builder_1206 (晉喜)-第2日評估與高風險警示
內容:
Builder_1206 (晉喜,18歲,學生)完成第2日標準生態構建測試。
關鍵觀測:
1.基礎建造能力:維持超高水準。目標建筑體(環球奇筑城)細節深化效率遠超基準線,初步生態構想(原始森林)啟動速度達毫秒級,確認為目前初階測試者中腦力最優個體。
2.記憶接載測試:成功深度沉浸于外部記憶碎片(檔案代號:Subject_C)。沉浸深度評級:B+。情緒共鳴強度:A。記憶碎片對目標領域(裂空)產生顯著污染性扭曲(形成類Subject_C創傷映射區)。
3.深層掃描異常:系統在其意識深層邊緣探測到高強度屏蔽區。解析受阻,信號特征異常(含強烈抗拒及未知加密模式)。初步評估:該區域對項目核心目標存在潛在威脅/干擾(風險等級:黃色警戒)。
4.生理與意識反應:測試中出現劇烈生理波動(模擬痛感顯著),意識波動達安全閾值邊緣。退出后呈現顯著精神損耗與情緒殘留。
綜合評估:Builder_1206工具價值(建造能力)無與倫比,但可控性(記憶接載穩定性)及背景審查(深層屏蔽區)存顯著隱患。當前狀態對明日深度睡眠階段測試構成極高風險。參照歷史案例(實驗體09),存在意識迷失、腦功能不可逆損傷(創造力受損)乃至植物人狀態高概率。
建議:提請核心團隊緊急評估,是否中止后續測試或采取極端風險管控措施。
附件:Builder_1206_Day2_FullDataset.zip | Emotion_Spectrum_SubjectC_Correlation.pdf
郵件發送成功。
地下深層指揮中心,警報柔和響起。晉喜的報告高亮于弧形屏幕。五分鐘內,核心成員——項目主管鄭鴻銘博士、首席神經科學家林莉莎博士、意識場工程負責人陳衛東、安保主管武克及遠程顧問——齊聚加密全息會議。
氣氛凝重高效。
鄭鴻銘(聲音冰冷)率先開口:“張維報告清晰。目標晉喜情況特殊。其基礎腦力天賦是繼09號(周子軒)后最接近‘鑰匙’標準的個體。建造數據價值已獲投資方關注。但…”他調出晉喜深層異常圖譜及周子軒維生艙畫面,“風險醒目。”
“風險客觀巨大。”林莉莎立刻接話,帶著憂慮,“技術員-07警示基于數據。目標意識深層屏蔽區是高危變量。深度睡眠下強行‘核心共鳴’測試,意識被夢界吞噬或反噬概率極高。失敗后果災難性——創造力永久折損至步周子軒后塵。基于科研倫理及《第17號安全預案》,我強烈建議立即中止后續高風險測試,轉為觀察。”
“中止?婦人之仁!”武克嗤笑,點著晉喜驚人的建造數據,“‘極光’終極目標是什么?掌控夢界!成為新現實締造者!周子軒意外是損失,也積累了突破‘核心’屏障的經驗!晉喜是唯一展現超越周子軒潛力苗頭的人!他的腦力是撬開‘核心’大門最后的希望鑰匙!必要風險必須承擔!放棄他等于放棄關鍵突破契機!”他掃過屏蔽區圖譜,目光狠厲,“至于屏蔽區…或是‘核心’與現世交鋒前線!不如借明天測試,在我們控制下解析它,甚至…必要時定向清除!”
“清除?武克!那是活人腦!非硬盤!”林莉莎聲音拔高,壓抑憤怒,“周子軒悲劇根源就是強行突破意識防火墻!結果失去天才,得到天價維持的軀殼!你想晉喜成下一個犧牲品?他不是耗材!”
“夠了!”鄭鴻銘冷喝打斷。鷹隼目光掃過林莉莎與武克,定格在晉喜檔案與周子軒畫面上。短暫沉默后,冰冷裁決下達:
“林博士倫理關切和風險評估具重要價值。”他承認,隨即話鋒一轉,不容置疑,“然武克主管強調的項目核心目標與戰略機遇具壓倒性優先級。晉喜價值無可替代。周子軒教訓須轉化為更周密防護。”
他調出明日“深度睡眠-核心共鳴”預案,重重點其核心。
“明日測試按計劃進行。最終決定。但啟動最高等級‘磐石’防護預案:”
1.雙錨點監護:增派資深意識場穩定工程師趙立(錨點A)、孫倩(錨點B)進駐1206室,協同張維。全程監控,隨時最高強度意識錨定與精神疏導。
2.生理閾值極限收緊:監測閾值下調至原安全線60%。一旦觸及,立即執行S級強制中斷,注射神經保護劑‘守護者-III型’。
3.核心接觸精密調控:共鳴能量采用‘九階遞進式’注入,陳衛東親控能量閥,杜絕瞬間過載。
4.物理束縛最大化:測試椅啟用‘禁錮者’模式,束縛等級提至最高。
5.‘凈淵’預案待命:武克安保組備好‘凈淵’精神沖擊脈沖陣列。僅當檢測到深層屏蔽區出現失控異變、對‘核心’產生毀滅性抗拒或威脅錨點工程師時…經我或武克授權啟動,進行目標清除或壓制。”
鄭鴻銘目光如冰錐掃過眾人,尤其林莉莎鐵青的臉:“目標堅定不移。晉喜是珍貴資產,更是‘極光’登頂關鍵。窮盡手段保護他,但若…他最終無法承載‘天命’,不幸成下一個周子軒…”聲音無波,如述程序,“其犧牲與數據,皆為‘極光’照亮成功的必要且崇高代價。林博士,陳工,武主管,立刻準備。明日8時,1206室,只許成功!”
全息影像熄滅。指揮中心冰冷燈光下,唯余維生艙中周子軒微弱的心電曲線,及屏幕上晉喜照片旁刺目的猩紅標識——“高危目標|‘磐石’預案激活”。
風暴在地下成型。晉喜腕上黑環內側,一點微不可察的猩紅光芒,在宿舍昏暗中與他虎口急促搏動的月牙印記同頻閃爍,似絕望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