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閃閃的紅星
- 李心田
- 6854字
- 2022-09-08 15:36:00
二
爹隨紅軍走了一個月了,我問媽:“爹怎么還沒回來呢?”媽說:“仗還沒打完哩,打完仗就回來了。”又過去一個月了,爹還是沒有回來。我問媽:“爹打完仗了嗎?快回來了吧?”媽媽說:“呃,你到大路上看看去,看回來了沒有。”我跑到莊頭的路上去望,連過路的隊伍都沒有看到。又過去一個月了,爹還是沒有回來。我問媽:“爹還回來不?”媽說:“回來。”我說:“什么時候回來呀?”說著哭了起來。媽把我摟在懷里,說:“冬子,莫哭,爹打完白狗子就回來。”說著指著南邊的山給我看:“冬子,你看,山上再開花的時候,你爹就回來了。”
“什么時候再開花呀?”我問媽媽。
媽媽說:“春天。”
噢,春天,春天快些來吧!
紅軍走了以后,開始時,莊子里還有赤衛隊和鄉政府,人們還是常常開會。可是過了兩個月之后,赤衛隊都上山里去了,莊子里也不大有人開會了,只是到了晚上,人們才聚在一起說些什么。
自從媽說南山上花兒再開的時候爹就回來,我常常跑到山上去看。山上的花兒一開,爹就會回來的!一天,我又跑到山上去,站在山上向那山下的大路望去。我希望看到一隊人馬忽地走過來,說不定那里會有我爹的。可是路上沒有隊伍,只有一兩個人背著柴走著。那大路上,過去可熱鬧哩,有送軍糧的,有過路的紅軍,有下田的人,來來往往的,人好多啊!怎么都看不見了呢?我看著看著,猛然見大路那邊出現一群人,還有幾個扛槍的。我心里不由得一振,心想,紅軍回來了,便大步地向山下跑。我一氣跑到山腳下,猛個丁地站住了,原來,我見那些穿灰軍裝的人,不和紅軍一樣:紅軍戴的是八角帽,他們戴的是圓頂的;紅軍的帽子上有顆紅星,他們帽子上是個小白花花。我心里一跳,哎呀,是白狗子!我再仔細一看,原來那個戴高帽子游鄉的大土豪胡漢三也在當中。白狗子來了!壞種回來了!我忙轉過身來往家跑。
我跑進家門,見媽正在收拾東西,床頭上放著兩個包裹。我說:“媽,白狗子來了!胡漢三來了!”媽一聽,更警覺起來。我拉著她的手問:“怎么辦,啊?媽媽!”媽媽把我拉到她跟前,把我褂子上的衣邊撕開,從床頭的席底下把爹留給我的那個紅五星拿出來,在我面前亮了一下,把它塞到衣邊里,低頭就給我縫起來。我問媽:“那個子彈頭呢?”媽指著院子里那棵石榴樹說:“在那石榴樹根下埋著啦!”我問媽:“我那小學課本呢?”媽指指小包袱說:“在包袱里。”我說:“媽,白狗子來了,我們怎么辦?”媽說:“不論是誰,問你什么,你什么也不要說。”
我點點頭:“我什么也不說。”
媽把我的衣邊縫好,坐在床沿上想了一陣子,正要到外邊去,忽然門外一陣噪嚷,胡漢三帶著幾個白狗子走進我家來了。胡漢三大模大樣地往屋中間一站,用他手里的小棍子指著我媽:“你男人呢?”
“他北上打日本鬼子去了。”媽鎮定地回了一句,連看都不看胡漢三一眼。
“是聽說我來,嚇跑了吧!”胡漢三翻著白眼說。
“孬種才跑呢!”我媽是從來不罵人的,這回卻罵了一句。我想起來了,胡漢三就是偷跑了的。
胡漢三頭上暴著青筋,又咬牙又瞪眼,一把抓過我媽媽:“你說,你男人到底跑哪去了?”媽媽不回答,他打了媽一巴掌:“說,他還欠著我好大的一筆賬呢!”
媽推開了胡漢三的手,挺挺地站在屋中間,沒有理睬他。
胡漢三忽然看見了我,過來把我抓住:“說,你爹跑哪去了?”我記住剛才媽教給我的話,什么也不說。胡漢三見我和媽媽一樣,他的牙咬得咯吱咯吱響,一下子把我推倒在地上,照著我的肚子踢了一腳。我痛得喊了一聲,但是我沒有哭,站了起來,什么也不講。胡漢三又按著我的頭問:“說,你爹跑哪去了?”我抬眼見胡漢三的手就在我的頭上,突然把兩手一伸,狠命地抓住他的手,使勁往下一拉,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頭。他像殺豬似的喊叫起來,亂擺著手,想要掙脫。我狠命地咬著,一心要把它咬斷。他見我不松口,另一只手就去掏身上的槍。旁邊的幾個白狗子也過來扯我。媽媽見勢不好,過去喊我松了口,把我拉在了她的身后。胡漢三手指頭呼呼地向外淌血,他痛得直抽著臉,想用槍打我。媽媽用身子遮住我,一面高聲喝道:“你要干什么?向著孩子使什么厲害,有本事找紅軍去!”這時候門外圍了很多很多的人,他們見胡漢三拿著槍要打我,全都擁進屋里,一齊向他喊著:“你敢!憑什么打人!”
“紅軍走得還不遠哩!”
“傷了人,要拿命抵的!”
眾人一吵嚷,胡漢三勢頭軟了。他掏出一個手絹來把手纏上,一面喊著問眾人:“啊,你們說什么?誰說的?”他一問,大家反而一句話也不說了,全瞪著眼睛看著他。他哼了一聲:“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往后日子長哩,欠我的賬,我要一筆一筆和你們算!”他叫扛槍的白狗子把眾人趕開,給他讓出一條路來,鐵著臉,抱著手,走開了。
自從胡漢三來了之后,媽和我隨時提防著。晚上,媽帶著我在后面院子的墻腳下拆開一個洞,準備一有動靜就能爬出去。洞外面有一叢毛竹擋著,外人看不見,那是通向一個大山溝的。里面的洞口上用一塊青石板擋著,還蓋上一堆茅草。
幾天過去了,胡漢三再沒來過。可是夜間媽媽時常出去,天不明時,又回來了。有一次我問媽出去做什么,她說:“大人的事,你莫問,莫胡說喲,媽哪兒也沒去,你好好睡吧!”我知道她不肯向我說。
自從胡漢三回來之后,柳溪就變樣了。赤衛隊沒有了,街上常晃蕩著幾個穿灰皮的保安團的白狗子。鄉工農民主政府沒有了,胡漢三當了“團總”。紅軍臨走時在墻上寫的標語,胡漢三叫人把它涂掉了,在上面寫上另外些字。白天,在街上沒有人唱歌,沒有人喊口號,也看不見鮮明耀眼的紅旗。就連那天也變了,天空灰灰的,陰沉沉的。
這時我更想念爹,想念紅軍,盼望他們趕快回來,來打這些白狗子。過了舊歷年,快出了正月了,我想這已是春天了,花兒該開了吧!一天傍晚,我又爬到南山頂上,去看山上花兒開了沒有。我是多么盼望著花兒快點開啊!我察看著山上的花兒,花兒還都沒開。我瞇上了眼,希望再一睜眼時,山上全變了,所有的花都開放了。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了我一聲。我一驚,回頭一看,見一個打柴的人站在我身后。他把頭上的竹笠向上推了推,我一下認出來了,是修竹哥!“修竹哥!”我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修竹哥問我:“你媽在家嗎?”我說:“在。”他又說:“回去告訴你媽,就說今天半夜我到你家去,聽見門上連敲三下,就開門。”我點頭說:“知道了。”又問他:“修竹哥,我爹什么時候回來?”修竹哥說:“他在很遠的地方打仗,怎么能一時就回來?”我說:“胡漢三又回來了!”修竹哥撫摸著我的頭,眼望著冷冷清清的莊子,停了一會兒,深沉有力地說:“一定要消滅他們!”后來,他見山下有人走動,便輕聲地向我說:“記住我剛才說的話,回去告訴你媽,千萬莫跟別人說啊!”說罷,他就轉過山頭,向山里去了。
我見修竹哥已經走得沒影兒了,便跑回家把他的話悄悄地跟媽說了。媽聽了這話后,臉上有點笑容。自從胡漢三回來,媽從來沒有笑過的。
晚上,媽媽收拾我睡下,她自己卻坐在床沿上等著。她把小油燈用個竹籃遮著,外面看不到一點光。我原來也想等著看修竹哥來,可是躺在床上,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在睡夢中,似乎聽到什么聲響。因為知道修竹哥夜間要來,我猛地下睜開了眼,借著那小油燈的微光,見媽正和修竹哥在小聲地說話。修竹哥說:“現在環境是艱苦了,但是我們必須堅持斗爭。”媽說:“眾人都盼望紅軍回來哩!”修竹哥說:“紅軍北上抗日了,暫時回不來,千斤擔子現在就落在我們身上了。”停了會兒,媽說:“胡漢三想籠絡人心,現在還沒下毒手。大家也都和他頂著,他想成立民團,要糧,要槍,要人,可是眾人什么都不出。我昨夜去串了幾家,大家的心都很齊,拼死也不出糧,不出槍,不出人。”修竹哥說:“對,要把革命群眾組織好,堅決抗到底,糧、槍、人,堅決不能出。”隨后修竹哥又向媽說:“你入黨的事,黨支部已經批準了,從現在起,你就是黨在這個村子里的一個戰士,你要領著大家同敵人斗爭。”我見媽緊緊握住了修竹哥的手,穩穩地說:“我聽黨的話,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修竹哥說:“現在宣誓。”
我見媽媽跟著修竹哥站了起來,修竹哥舉起了拳頭,媽媽也舉起了拳頭。修竹哥低沉有力地說一句,媽也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一句。
夜靜靜的,墻壁上映著他倆舉起拳頭的影子。我覺得這時刻那么莊嚴,修竹哥和媽媽的身影那么高大。我壓住呼吸,不敢出聲,渾身上下感到熱騰騰的。一下子,我對“革命”比以前懂得多了:革命就是靠這些共產黨員帶頭干的,他們就像修竹哥和我媽一樣,白天黑夜領著人們開會,風里雨里帶領隊伍打白狗子,一個心眼兒專為窮人辦事,在壞種面前不說一句軟話。他們一個一個都那么剛強,原來他們都舉著拳頭宣過誓啊!我什么時候也能像他們一樣,也舉起拳頭說剛才修竹哥領著我媽說的那些話呢?
宣完誓,修竹哥又和媽說了一些怎么領導群眾同敵人斗爭的事。后來媽問修竹哥:“你知道冬子他爹這會兒到了什么地方嗎?”修竹哥說:“他們現在已經到了四川了。”說到這里,修竹哥著重地說:“在長征路上,黨中央在遵義開了個會議,糾正了‘左’傾的錯誤路線,確立了毛主席在黨中央的領導。紅軍在毛主席指揮下,接連打了許多勝仗,扭轉了被動的局面。”
媽說:“還是毛主席領導得好啊!”
修竹哥說:“聽傳來的消息說,行義同志領的那支部隊打得很好,他現在已經當了營長了。”媽似乎笑了笑,我想爬起來問修竹哥,四川在什么地方,爹帶領的那支部隊消滅了多少白狗子。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外邊狗咬了起來,媽忙吹滅桌上的小燈,聽著外邊的動靜。這時就聽有一陣腳步聲奔我家門口走來。媽忙到床上來搖我,其實我早已醒了,媽一搖我,我急忙就起來。媽摸著黑替我剛把衣裳穿好,就聽有人來敲門了。媽沒回聲,把小包袱向我懷里一塞,臂里抱著我,一手拉著修竹哥就往后院里走。到了通外面的墻洞前,媽把我放下,拉開了茅草,掀起了石板,小聲地向修竹哥說:“你快爬出去!”修竹哥順著洞子爬了出去,媽又把我也推出了洞口。當她自己的身子也探入洞口,這時前邊的大門已幾乎被撞倒了。媽忽然把身子撤了回去。修竹哥在外邊著急地問:“你怎么不出來?”媽說:“不行,這樣敵人會發覺的,你快帶著冬子,順著山溝跑吧!”修竹哥說:“不行,你不能留下!”媽聽外邊門打得更急,也沒理修竹哥,只從洞口遞過來她一件夾襖,說:“給冬子披上,你們快走吧!”說罷,忙用青石板把洞口堵上,把茅草蓋好,回身就向前走去。就在這時,我聽見大門讓人撞開了,幾個人闖進我家里。我替媽媽擔心,想喊又不敢喊。忽然我聽見一個家伙喊道:“你為什么不開門?啊?”這時我的心快要從嘴里跳出來,我埋怨媽媽:你為什么不從這個洞里出來呢?白狗子要是抓著你怎么辦?接著就聽到一個很熟的聲音問道:“有個人到你家來沒有?”
沒有回答。
“你家孩子呢?”
沒有回答。
接著還是那個聲音說:“他咬了我一口,今天我要把他的牙全敲掉!”
我聽出來了,這是胡漢三。
“說,你把那個人藏哪去了?你的孩子呢?”胡漢三兇狠地逼問著。
還是沒有回答。
我知道媽媽讓他們抓住了,急著要從洞口鉆回去。修竹哥緊緊摟住我,他的臉緊貼在我的臉上,附在我的耳邊說:“莫動。”說著他把我放在一塊大石后面,從身上掏出了匣子槍,輕輕地爬上了墻頭。這時我又聽到院子里胡漢三說:“不說,給我搜!”接著就聽見有人在院內翻茅草。我正在著急,忽聽見墻頭上啪的一聲槍響,是修竹哥開槍了。接著又是一聲、兩聲、三聲槍響,我好像聽到墻內倒下兩個人。這時我聽修竹哥在墻頭上大聲喊:“一班從左,二班從右,包圍!”我又聽到很多腳步聲慌亂地向前邊跑。接著修竹哥又放了兩槍。我當時很奇怪,修竹哥不就是一個人嗎?怎么還有一班二班呢?我正想著,忽然見媽媽一下子從洞口出來了。這時修竹哥從墻上跳下來,媽媽說:“他們都嚇跑了!”修竹哥說:“快走!”說著背起我來,和媽媽一起,撥開竹叢,順著山谷大步走去。
天快亮的時候,修竹哥把我背到老山深處的一片林子里。在這里我見到幾個熟人,他們全是柳溪赤衛隊隊員。還有許多人,我不認識。我問修竹哥,赤衛隊員都到老山里來干什么,修竹哥說:“我們打游擊了!”打游擊是什么呢?我也不大懂。經過一夜的周折,我累了,修竹哥讓媽媽把我放到一個山洞里,我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長時候,我醒了,睜眼一看,見頭底下枕著小包袱,身上蓋著媽的夾襖。我翻身喊了聲“媽!”,再四下一看,見是在山洞里。洞里沒有人,我便走出洞來。這時我才看清,四下里全是高山大樹。在一棵大樹下,修竹哥正和赤衛隊員們談話,媽也在當中。修竹哥說:“現在各莊的敵人要搞反革命武裝,想用這些武裝來對付我們。所以我們必須發動群眾,和胡漢三這群白狗子斗爭,不出槍,不出糧食,不出人,讓敵人什么也抓不到手。荊山、柳溪、彭崗,都要去幾個同志。”修竹哥說了這些話之后,就分派幾個人到這三個地方去。這時我聽媽說:“我也去柳溪吧,那里的人我熟。”
修竹哥說:“昨天晚上你跑了一夜路,這會兒休息一下吧!”
媽說:“多去一個人,就能多做一點事,不用休息,讓我去吧!”
修竹哥說:“也好。”又向身旁的一個叔叔說:“陳鈞同志,你和冬子媽去柳溪,晚上進去,下半夜就出來。”說著拿出一顆手榴彈給陳鈞叔叔,陳鈞叔叔把手榴彈掖在腰里。
媽過來看了看我說:“冬子,莫亂跑,媽有事去,明天就回來。”媽媽剛才向修竹哥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就高高興興地看著媽媽向山下走去。
第二天上午,媽還沒回來。我問修竹哥:“哪兒是柳溪呀?”修竹哥指著一個方向告訴我:“在那邊,遠著哪!”我就坐在一塊石頭上,不斷地向那個方向望去。
太陽快要落的時候,我見山下走來一個人。我一看,正是和我媽一起到柳溪去的那個陳鈞叔叔。我就問他:“叔叔,你是從柳溪來的嗎?我媽媽呢?”陳鈞叔叔看了看我,什么也沒說,就把我抱了起來。我想,這叔叔好怪哩,為啥不說話呢?他抱著我來到一棵大樹下,見修竹哥在那里,把我放下來,還是什么沒說,一下子就坐到了石頭上。修竹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然后才問陳鈞叔叔:“柳溪的情況怎么樣?”陳鈞叔叔長長地抽了口氣,又把我拉在他的懷里,還沒說話,眼淚就流出來了。
“怎么啦?”修竹哥的臉色白了。
“冬子的媽犧牲了!”
“啊!”我先是一愣,立即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向著柳溪的方向跑去。陳鈞叔叔忙過來把我抱住:“你哪去呀?”
“我去找媽媽!”
“你不能去!”
我要去看我媽,我不愿陳鈞叔叔抱住我,他不放我,我就亂踢亂蹬,陳鈞叔叔還是把我抱了回來。
“媽媽!”我大聲哭著。陳鈞叔叔把我安放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修竹哥向他說:“陳鈞同志,你快把具體情況談談。”
陳鈞叔叔說:“我和冬子媽是夜間進的柳溪,我倆串了幾家,把當前的斗爭情況和群眾講了,大家心都很齊,要堅決和胡漢三斗。可是當我們串完了最后一家,準備出莊的時候,一下子碰到胡漢三帶著一群白狗子向我們包圍來了。我扔出了唯一的一顆手榴彈,和冬子媽向莊外跑,可是敵人死死地追著我倆。正在緊急的時候,冬子媽一下把我推到一條小河溝里,讓我順著河溝往山邊跑,她就伏在河溝旁,從地下摸起石塊向敵人打去。我喊她快跑,她卻高聲地向我說:‘快回去向組織報告,別管我!’說著她一面向敵人扔著石頭,一面朝遠處走,把敵人引到她那邊去,掩護我脫了危險……”
聽了陳鈞叔叔的敘說,站在我周圍的赤衛隊叔叔們全都顯出敬佩的神情。
陳鈞叔叔接著說:“為了探聽冬子媽的消息,我沒有立刻回山上來。天亮的時候,我裝作一個過路的人,又轉到柳溪的莊頭上。聽鄉親們講,冬子媽不愧是個共產黨員,從她被捕起,一直沒張過口,什么也沒說。胡漢三對她沒辦法,就把她吊在大樹上,下面架起一堆火。莊里的鄉親們高喊著向大樹下涌,要救冬子媽。可是胡漢三讓保安團白狗子端起了槍,四下里站了崗,老鄉們都闖不過去。這時冬子媽見來了很多群眾,她張口說話了。她高聲說:‘鄉親們,莫要害怕,白狗子天下長不了,紅軍就要回來的!你們不要聽胡漢三的話,不要給他們糧,不要當保安團……’后來,樹下的大火燒起來……”陳鈞叔叔講不下去了。
這時,我的眼前像燃起一堆火,在那火光里我看見了我媽媽:她兩只眼睛大睜著,放射著明亮的光彩。她的一只手向前指著,在她的手指下面,胡漢三害怕地倒退著。媽媽的另一只手握著拳頭舉起來,像前天晚上那莊嚴的宣誓。火光越來越大了,媽媽渾身放著紅光……
赤衛隊員們一個個鐵著臉,握著拳,忽然一個同志說:“吳書記,下命令吧,下山去把胡漢三他們消滅掉!”
“打吧!吳書記!”高山上爆發著赤衛隊員的喊聲。
“給我媽報仇!”我向著修竹哥哭訴著,“下山把胡漢三和白狗子全殺死!”
修竹哥考慮了一下,下了決心:“對胡漢三這樣兇惡的敵人應給予狠狠的打擊,一來可以煞一煞敵人的兇焰,二來對周圍的群眾也是個鼓舞。”他下達了命令:“集合!”
赤衛隊員們,立即雄赳赳地在大樹下列好隊伍。他們把烏黑的鋼槍扛在肩上,把雪亮的大刀提在手中,梭標[1]的紅纓迎著山風抖動,人人臉上閃著復仇的光焰。赤衛隊要戰斗去了!要去殺胡漢三了,要為我媽報仇去了!我擦了擦臉上的淚,大步走到了隊伍的末尾,也直挺挺地站在隊伍里。
隊伍出發的時候,修竹哥讓一位上年紀的赤衛隊員和我留在山上,他說:“冬子兄弟,你留在山上吧,現在你還扛不動槍,等你長大了,再和我們一起去打仗。”
[1] 梭標:即梭鏢,裝上長柄的兩邊有刃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