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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之殤

朱利安收到一封來信,是一份對他外祖父的地產作最終處置的通知,這時,他居住在孟菲斯市,在一幢被隔壁鑄鐵廠的煤煙熏得黝黑的公寓樓里。站在這座外墻斑駁的兩層公寓門口,他讀信中的條款時手在顫抖,他外祖父的大部分財產被廉價出賣以履行留置權及償付律師費,但是那座鄉村大宅和六英畝土地被保留下來,另外還留下二萬八千美元。朱利安六十三歲,瘦瘦的個子,頭發日漸稀少;他是個打字機修理工,成天躲在自己的備用臥室里工作,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早在八歲的時候,他就見識了這座宏大的老屋,是他母親帶著他驅車從屋前的碎石路上經過,那時他母親還能買得起一輛車。宅子的三面被成排龜裂的多利斯柱圍著,二樓走廊的欄桿殘缺不全,破窗上貼以硬紙板權作修補。它被一個擅自闖入的兇蠻家庭占據了多年,當他母親駕車慢慢駛過柵欄的時候,他們懶散地站在走廊上,目光隨著他母親的黑色福特而移動。據他所知,他們現在依然住在那里。

他不耐六月底的酷熱,走進屋去,坐到一把用防水膠帶修補過的躺椅上,重新讀那些給他帶來好運的條款。他僅有的一次橫財是刮彩票贏了一百美元。他母親去世前,他在一所小型的社區大學苦讀了兩年,他自認至少在知識上他是富有的,遠遠領先那些與之打過交道的店老板和簿記員。通常,他很蔑視那些擁有巨屋豪宅的人,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卻保留著一個不可磨滅的記憶:那座老宅是他家族歷史中唯一的輝煌業績。他為自己對那宅子的渴望感到羞愧,而今他卻擁有了它。

給不幸者造成痛苦的想法使他煩惱,所以,他沒有親自出馬,去告訴老屋里的貧困家庭必須搬走,而是要求縣治安官去驅逐他們。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出空他公寓里無主的塞萊克特里克牌和皇家牌440型打字機,然后鉆進開了二十年之久的道奇中,駕著它直奔東南,去往密西西比北面的矮松平原。一小時后他離開寬闊的州際公路,駛入一條彎彎曲曲的柏油馬路,深入樹林后他左轉開上一條碎石小道,小道直得像是一條鐵路,向前延展了十來英里。這時候,他瞥見一道五股帶刺的鐵絲,深深嵌在槲樹的軀干里。他放慢速度,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把車停住。那草地是一塊由齊腰的野草和斷枝組成的編織物,薊花超凡脫俗的粉紅色花冠點綴其間,而矗立在較遠處的是一座朽敗的大屋——他心中的圣殿。主墻上的灰泥一塊塊地剝落了,斑斑點點的,露出風化了的橙色磚塊。將車開到籬笆的盡頭之后,他從車中出來,在發動機罩蓋上坐下。他已故的母親——他發現自己很難忍受她那種貧窮婦女的自命不凡和滿身的過時氣息——曾經談到這座屋子,仿佛它是她祖先戈德海伊家族的見證。“他們是高尚而充滿力量的人,”那天他們驅車經過此地時她對他說,“我們身上流著他們的血。”他挺直后背,如此,他的目光便能越過這片灌木叢,看到那些高聳的柱子和連綿的屋檐。他突然覺得這份遺產非他莫屬,他已經終生擁有它了。

他踏上石板臺階,進了沒有上鎖的門,來到一個寬敞的走廊。房間頂很高,四下里縈繞著陰森森的回音,還飄著一股久無人住的霉味和老鼠屎味。這宅子有幾十年沒有粉刷了,盡管最后住在里面的人離開時還算相對干凈。幽暗無光的廚房是在屋子建成一百年后才增設的,里面有一個散發著瓦斯味的爐灶和一只體無完膚的水斗。樓上,四間寬大的房間通向一條寬闊的走廊,有道門把他引上一間閣樓,頂上橫跨著沒有油漆過的柏木梁。橫梁上方是一個圍著玻璃的瞭望臺,奇熱難耐,站在此處他可以放目遠望,將那片長而平坦、曾經是棉田的林地一覽無余。他想象棉花采摘者在吃力地拖著袋子,慢慢穿過熱氣騰騰的田野,他理解他們是在為這座宅子付出辛勤的勞作。屋頂是鐵皮的,看上去尚無安全之憂,雖然暴雨使它向下凹陷,而且生了銹。檢查完外面的附屬建筑之后,他在塵土飛揚中驅車六英里來到波克斯利鎮,在鎮上他用分期付款買了一張床、幾把椅子、兩張桌子和一套餐桌椅。錢斯·波克斯利先生——一位臉上長有老人斑、身穿白襯衫、打著一條細薄領帶的和藹紳士——向他展示了一臺二手貨的小冰箱。

“沒有冰箱你是無法生活的,”波克斯利先生對他說,“你會把一聽罐頭肉放在窗臺上太久,以為第二天還能吃。結果你嘔得遍地都是,你會伴有惡心的頭痛。”波克斯利先生舉起一只青筋畢露的手,摸了摸前額,“你會嘔出以前從沒看見過的東西。”

“好吧,”他打斷對方,“這該死的東西我要了,關鍵是什么時候你能送貨上門?”

“你住在哪兒?”

朱利安告訴他,等著他的反應。

“天哪,那座老屋還在?”

朱利安用鼻子吸著氣,抬起下巴。“它不僅沒有倒塌,我還要恢復它的原貌。”

波克斯利先生搔著后腦,瞇起眼睛看著他。“它原來什么樣子?鬼才見過那屋子上的一滴油漆。”

“很快就會有變化。”朱利安說,一邊拽過老人夾在手指間的發票。

“你應該買一幢占地半英畝的上好小磚屋,有些東西可以保留。我不認為你清楚修理那屋子得花多少錢,也不清楚冬天那里面會有多冷。”

“那屋子是我家歷史的一部分。”

波克斯利先生似乎想了一會兒。“好吧,但愿歷史能免去你的賬單。”

第二天,老人和兩個高中男生運來了朱利安購買的物品。在樓上,波克斯利先生注視著臥室下沉的天花板。“說說看,你是以何謀生的?”

“我在孟菲斯的一條商業街推銷和維修打字機。”

“打字機,”波克斯利先生重復著,好像朱利安說的是汽車無線電天線或者蒸汽機,“早在十年前,我們就把最后一臺扔進垃圾堆了。”

“有些地方需要用性能好的老式打字機填表,還有其他類似的情況,”朱利安在新的床墊上鋪好一條床單,“古董店想讓稀有的老式機器恢復功能。”

老人將屋子瀏覽了一遍,站在彎曲的地板上面,他俯視長長的、斑斑駁駁的走廊,抬頭審視裹著織物、彎彎曲曲穿過天花板的電線。“為了你的緣故,我希望打字能重新流行起來。”

在接下來的三周里,朱利安把房間和走廊徹頭徹尾地清掃了一番,還修剪了院子里低伏的樹枝。每天結束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累得就快病倒。他買了一把電鋸和一些木板,動手修理二樓的走道,但是每次他把木板鋸到一半,裝在電氣箱里的熔斷器就會熔斷,電氣箱安在廚房,總有蜘蛛爬進爬出。當他第一次讓那臺大功率電爐通電起火的時候,電氣箱門是開著的,他看到一道藍色的閃光和鼠尾狀的煙霧——這四只熔斷器中的第一只就被用來煎了一只雞蛋。他不知道怎樣提升電氣線路的負荷能力,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開始以冷食果腹。

每天,他進出那些房間,盤算著要多久才能修補好開裂的灰泥,油漆好污漬斑斑的墻壁,配好破窗的玻璃。

朱利安明白應該雇用一個廉價的助手,一個體弱而渴望工作的老木匠,要不某個康復了的酒鬼或瘋子,這個想法讓他精神亢奮,好像這樣的苦干會是對屋子建造歷史的一種模擬。他想到后院那間過時的廚房,它是舊時代的產物,那時為了預防火災把廚房建在主屋的外面,他思量可以讓雇來的家伙住在那里,以抵扣他的一部分薪酬。鄉村的生活和繁重的工作能讓窮人恢復健康,所以給他這個工作等同于賜他一份恩惠。

朱利安驅車去鎮上看波克斯利先生,像平時那樣,他站在柜臺的一頭,用左肘支撐著自己。“有什么可為你效勞,打字機行家?”

朱利安對這樣的招呼皺了皺眉。“我需要找個人來做電工活、簡單的木工和油漆活。”

波克斯利的雙眉揚起。“我也需要。”

朱利安交叉著他的兩條瘦臂。“可我能提供住宿。”

“你是說要那干活的和你一塊兒住?憑什么?他會吃得你山窮水盡,整天變著法子跟你要錢,住不了幾個月,他怕是活像你的姐夫了。”

“我要的是一個雇工,不是親戚。”

波克斯利先生用他軟弱無力的手拍了一下對方。“你要一個佃農,伙計!那種日子過去了,已經成了歷史。”

朱利安懷疑錢斯·波克斯利對歷史一無所知,只不過是一個好發表意見的干癟老頭而已。但是,他可能認識縣里的每一個人。所以朱利安把身體靠過去,壓低聲音:“我想也許我可以找到一個有某種嗜好的人。你說人們為什么會周轉不過來?是因為他們賭博或者酗酒成癮。”

“哦,你是想找個酒鬼佃農。”老人說。

“不,不。也許有人正在走厄運,我能幫他好轉。”

“嗨,他越是喝得爛醉,他就越能轉運。”波克斯利先生拍著他的腿,笑得彎下身子。

朱利安對無知的人缺乏耐心,他開始向店外走,但是他的目光觸到了一塊大的軟木告示板,上面用大頭針釘滿工整的手寫信息,這是一個社區布告牌。“至少我可以在那里釘上一小張啟事吧?”

“你請便。”老人一拐一拐地朝洗手間走去,朱利安沿著柜臺尋找,直到找到了筆和紙。

“招聘:雜務工,包住,修理屋子,欲知具體方位,請詢問波克斯利先生。”

簡單扼要,這就是我的行事方式,朱利安想。他回頭朝洗手間瞥了一眼,又加上:“不供酒。”他在一只煙灰缸里的堆積物中選了一個黑色的圖釘,把他的啟事釘在告示板的當中,旁邊的一則告示是:為一條響尾蛇尋找一個理想的家。

接下來的星期一,在樓下走廊外面,朱利安在一張從外屋拖來的平板桌上整修一臺古舊的安德伍德牌打字機。這座宅子的每個房間都只有一個燈泡從天花板掛下來,闊大的空間吞噬了所有的光線,所以,他開始轉戰室外,在早晨的陽光中工作,當然這受制于天氣。十點鐘左右,他感覺到他的雙光眼鏡邊緣有動靜,他抬起頭瞥見一個人,就站在路邊那排遭受熱浪襲擊的女貞樹叢里,正對著他看。朱利安大聲呼喚,那個人費力地穿過野草地,來到屋前。他差不多五十歲上下,是個瘦削的、個子相當高的家伙,身穿一件三線跡的藍色牛仔褲和一件相配的粗斜紋布襯衫,兩只袖子短及腋窩。他的棒球帽是同一種布料,有一個沒有任何文字標記的簡單圓頂,朱利安還從沒見過這種前面沒有印字的帽子。“你從哪兒來?”他問。

“鎮上,我看到了你的告示。”

“什么?噢,是的。”他站起來,開始上上下下地打量對方。

這個人用他那雙發黃的眼睛掃視著屋子的側面。“我精于木工活,我的名字叫奧巴代亞,但是人們稱我為奧比,以前他們這樣叫常會惹怒我,但如今我隨它去了。”

朱利安仔細地審視他,想從他身上找出些端倪。“你能刷油漆嗎?”

“你的名字。”

“什么?”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朱利安·戈德海伊,不過我現在叫史密斯,到了適當的時候,我會把它改成我祖先的名字。”

“有些人改名就像門廊里的蜥蜴改變顏色那樣容易,”奧比說,眼睛注視著朱利安,“而有些人不成。”這個人斜著身子站著,他的皮膚帶著陰郁的藍灰色,好像是得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怪病,“我能夠油漆墻壁,像畫家作畫那樣。”

朱利安投給他一個嘲諷般的假笑。“真的?像米開朗琪羅?”

奧比把目光移開。“我想,我只用一個滾筒就行。”

“電氣維修呢?”

“沒有能難倒我的,什么活我都一學就會。我能把一件事情做得和另一件同樣出色。”他向草地吐了口唾沫。

當這個人轉身的時候,朱利安瞥見了他身上的刺青,半只蜘蛛從他襯衫的領圈下顯露出來。再看他手臂上的皮膚,是一種臟兮兮的青藍色,在不連貫的圖案中斑駁雜亂,好像那些皮和肉已經完全被煮熟了。“你是附近一帶的人嗎?”

“我是佐治亞人。”

“在那里找不到工作?”

“我妻子和我不和,所以我住在我表弟的旅行拖車里。但現在他想把它賣掉。”

這個人四處走來走去,來到那間黃蜂出沒的外廚房屋,用力推開翻翹變形的門。朱利安說他會去買一張簡易小床,此人可以睡在這里。他們會合作幾天試試。這座僅有一室的屋子里有一張瓷面桌子和一只皮革底座的椅子,一只無霜燈泡被一根長長的電線牽著懸吊在天花板上,桌子和椅子就在這盞燈的下方,奧比走進去,用手掌的外側抹掉桌子上的灰塵和掉下來的蟻巢。朱利安回到大宅子,帶回面包、塊狀奶酪和午餐肉,他們達成了協議。

奧比跨步靠近一扇窗子,用一只手擦著混濁的玻璃,這樣就能看清外面搖搖欲墜的商鋪。“你結過婚嗎?”

朱利安突然有一種想喝酒的沖動,他在屋里僅有的那張椅子上坐下。“結過一次。差不多維持了四年,然后她變得悶悶不樂。對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女人的心是永遠猜不透的,”奧比說,用手繞過肩膀搔自己的背,“我和一個信教的女人結婚,我千方百計引她開心。我甚至節衣縮食,從非常微薄的收入中拿錢向教會繳什一稅(1)。盡管我為她做的事情沒有其他男人能做到,但她還是從我身邊跑了。”他低下頭注視著地面,好像在回想一個巨大的悲哀場景。“真是個不解之謎!我怎么會那樣做。”

朱利安頻頻點頭。“我那位要我賺錢,多多益善,可我想做我的老本行。手動打字機和我前世有緣。我可以讓又笨又老的史密斯·科羅納打字機像弗雷德·阿斯泰爾(2)那樣跳踢踏舞。”

奧比抬起眼睛。“是你甩了她還是她離開你?”

“我想是相互的吧。”

奧比斜靠在泡起木板墻上。“你為了那些打字機而舍棄了一個女人。”

起初朱利安覺得受了侮辱,但是奧比說話的方式表明他理解這點,而且他自己也做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交易。

“我需要順從我的天性。”

奧比點頭。“一個男人想要什么,這我懂,”說著他開始解開襯衫紐扣,“你覺得需要對你的人生作一個聲明,但是看來你做的一切又欠深思熟慮。”

當奧比把襯衫敞開露出他的文身時,朱利安感到心中激起一道驚異的湍流。一條沒有尾巴的龍在他的肝臟上方,一艘沒有槍炮的戰艦橫在他沒有體毛的胸口。戰艦下面是一只從海中躍起的海豚,但是它的鰭和眼睛顯得模糊不清,好像是源于一場工傷事故。他的肩膀到腰帶之間的所有皮膚都是細線刺青,其中有一部分遭到磨蝕。那些擦傷的皮肉,又紅又腫。“這是一道景觀,不是嗎!”

“你到底怎么啦?”

“這是我的刺青藏品。我打算把它們都燒掉,手臂上的已經除清了。為了徹底根除,我在波克斯利鎮上找了一個二流的印度醫生,但是這個治療燒起錢來就像惡魔,我差不多被榨干了。這就是我來打這份工的原因。”

朱利安站起來,把頭轉向別處。“如果你喜歡它們,為什么不將它們留著呢?”他注意到,它們顏色過于鮮艷,而且搭配不當。

“我有我的原因,”奧比低頭看了看自己,“但是我意識到,想要和需要之間是有區別的。”

朱利安再次注視著奧比脖子上的蜘蛛。“那也是?”

奧比張開五指遮住受傷的胸部。“也許我不再需要它們。隨著年齡的增長,你知道你能夠摒棄什么。”

朱利安嘲弄般地指著海豚的殘骸。“好吧,這里有夠多的活做,你會有能力買單,把自己燒得像手紙一樣蒼白。”

夜是溫熱的,朱利安在潮濕的被褥中翻來翻去,當天空現出魚肚白的時候,他短暫醒來,聽見有人在走進走出。八點鐘他起床,然后煮咖啡。這時奧比來到主屋的廚房門前,在紗門外面等著并朝里探視,仿佛敲門是不合時宜的。

“我為你列了一份開工明細表。”

朱利安的目光離開他的咖啡向上移動:“一份什么表?”

“修理屋子的事項。”

“你過來。”他接過污跡斑斑的紙,是因為奧比將它放在那張搖搖擺擺的桌上所致,“老天!材料超出一千美元。你怎么知道價格?”

“我用了走廊里的電話。”

他搖頭:“實在太貴。”

“購物如果超過一千元,就能免費送貨。這樣你可以省下百分之七的費用。”奧比說。

朱利安看見他正在注視天花板,他的大腦已經在為工作開動了:“好吧,計劃表上最先做的是什么?”

“電線。然后對這幾間房作亞光油漆。”他笑了,露出大而間隔勻稱的牙齒,“掩蓋那些裂縫,使之煥然一新。”

波克斯利木材公司的卡車離開之后,奧比開始工作。到了星期六,屋子出現明顯的變化。他在廚房里安裝了一個新的灰色電路開關箱;修補朱利安臥室里的兩堵墻,用砂布磨平,漆上明快淡雅的白色。在下一個星期六的早上,朱利安用現金支付他薪水,然后載他到塞丟曼海文醫生的診所,放下他之后便去購物。當醫治完畢接他回來的時候,奧比一臉殉道者的表情,兩只眼睛歪著,視力模糊而伴有疼痛。

“你看上去像只煮熟的龍蝦。”朱利安對他說。

奧比微微彎下身子坐到乘客座上:“今天我的錢值了,沒事兒。”

他們在塵土覆蓋的路上一直向前行駛,彼此沒有交談,朱利安想象他聞到了激光的灼烤味。

那天奧比攪拌好砂漿,開始修補底層的外墻。接下來的一周,他在樓下的盥洗室里施工,他用這個月剩下的時間修理連接化糞池的排污管道,還在朱利安的臥室安裝了一臺廉價空調,因為他對夜間潮濕的霧氣大為抱怨。這兩個男人相互忍受著對方,大餐廳開裂的地板上放了一張牌桌,他倆在這桌上共用晚餐。一個雨天,他們坐在一盞接觸不良、忽明忽暗的燈下,奧比輕聲細氣地抱怨起來,說朱利安付他的薪酬實在太少。

“是的,但你有便宜的住房和膳食。”

奧比憂心忡忡地瞥了一眼積滿灰塵、用于固定那個二十五瓦燈泡的銅圓盤。“我和松鼠、耗子共居一室,你該去向它們收一半房租。”

朱利安指著奧比的脖子,在那里,塞丟曼海文醫生的激光已把蜘蛛淡化得只剩一團模糊的陰影:“你還在賺足夠的錢來清除你的‘收藏’。”

“你多付我一點,我就能快些燒去它們。”

“我弄不懂你究竟煩惱什么。我的意思是,誰會在意呢?即使醫生把能看到的所有全清除干凈。”

奧比擦了擦他瘦削的臉,他的腮須像鋼絲絨般發出窸窸的聲響。“我用你的電話打給我妻子,她說她可以帶我回去,只要我除掉我所有的偶像。她稱它們為偶像。”

“帶你回去?”朱利安吃驚地看著他,“你不是告訴我那個女人用掃帚打你?”

奧比低下頭看著他的盤子,露出一種恍恍惚惚的笑容。“噢,她只是一個女人,傷不到任何人,除非她去買一把槍。”

朱利安起身,開始清理桌子。“下一次你去看塞丟曼海文醫生,對他說把那個激光頭塞進你的左耳,點亮你的死腦子!”

奧比目送他離開餐廳,在他身后喊道:“你寂寞的時候難道不想有人做伴嗎?”

朱利安走了回來,站在他的椅子背后。“我已經到了獨自生活的階段了。我建立了自己的生意,現在又有這所大宅讓我馬不停蹄地奔忙,讓我在人世有了一席之地。”

燈具發出一種吱吱的聲音,奧比眨著眼睛。“所以這座宅子讓你覺得自己是個重要的人?”

朱利安伸開雙臂。“我本來就很重要,對此你有何見教?”

奧比朝窗子看去,古法拉制的玻璃讓外面的一切都走樣變形。“我說我再要一盒瓦楞釘,這樣就能把馬口鐵釘在你那寶貝屋子的頂上。”

修理工作持續到九月,奧比全力以赴,解決腐蝕的電線和不暢的管道。他用手摸遍屋子里的每一塊木板,發現有數以千計的方頭釘從風干的木料上松脫出來。

一天夜里朱利安上床之后,聽到通往走廊的后門緩緩開啟的摩擦聲。他猜是奧比進來拿冰水飲料,這是他唯一允許奧比從冰箱里拿取的東西,他倒頭睡著了。很快,他又被說話聲弄醒,那些話語像是珠子順著樓梯彈跳而上,一直跳到了他的單人床上。他躡手躡腳來到樓梯口,聽見奧比在用一種柔和而有節奏感的聲音講話,這是以前他從沒聽過的。他屏息靜聽,聽見奧比說:“拯救我,神啊,因為水在威脅我的生命;我沉入深不可測的沼澤,在那里我沒有立足之地。”朱利安走下樓梯,看見奧比坐在那張老舊的電話桌旁,手電筒的光落在一本打開的《圣經》上。他想知道這是不是一個長途電話,并猶豫著是否應該喊叫,阻止奧比把《圣經》的一個章節全輸到一分鐘十二美分的電話里。

肯定是有人在電話線的另一頭問了一個問題,因為奧比的聲音停住了,然后說:“我在工作,但是我存不了多少錢。他咒罵我,什么東西都要向我收費。他開車送我到鎮上運柏油,卻從我的薪水里扣汽油費。什么?讀《詩篇》的第六十四首?這適用于他,是嗎?”

朱利安聽了好幾分鐘,弄清楚他是在和一個女人說話,談論所有的事情。他發出咳嗽的聲音,奧比把手電筒射向黑洞洞的樓梯平臺。“現在我得走了。我會打電話給你,這始終是最重要的事情。”他掛掉電話,仰起臉。

朱利安的聲音像是割他肉的刀子。“是那個佐治亞女人?”

“是的。”

“你打算把整本《圣經》都讀給她聽?”

“不是。”

“當我拿到電話賬單時,我會讓你知道費用。”

奧比把頭轉向后門,看上去好像有話要說,但是飄到朱利安耳中的只是手電筒的咔嗒聲,然后是看不見的走道地板上的嘎吱嘎吱聲。

星期三,他駕車到錢斯·波克斯利的店鋪去買床頭柜。波克斯利先生靠在柜臺的端頭,目睹他走進店門。老人緊繃著臉,好像聞到了腐肉的臭味。

“有什么可以效勞?”

“我想要一張便宜的小桌放在床邊。”

“嗯——嗯。那個叫帕克的家伙還在為你做事?”

“是,慢手慢腳的。”

“廢話少說,你付他多少工錢?”

朱利安把頭轉向店里便宜的家具,然后又轉回來。“他對你發牢騷?”

波克斯利先生盯著朱利安的眼睛。“那家伙是個干活的好手。我相信他能把一座破屋整好。”

“他能。”

“你付他多少?”

“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單單讓我忍受他那副駭人的鬼樣子,他就該付錢給我。”

“今天你帶他來了鎮上?”

“他在塞丟曼海文醫生的診所里。”

“我聽說他的腳底有那些玩意。一定要經受火烤般的疼痛才能除掉。”

“這我沒有想到。”

波克斯利眨著眼睛。“那你想到什么,打字機行家?”

朱利安用譏嘲的眼光看著這個老頭。“我應該想什么,你覺得呢?”

“怎么樣,給一個工作好手付一份養家的工資吧。”

“你看,他又沒有我這樣的開支。我再問你一聲,他抱怨了?”

錢斯·波克斯利轉過頭去。“那個人不會抱怨。”

“好吧,真見鬼,那么,讓我看看床頭柜。”

他在波克斯利的店里購完物,這時離預定去醫生診所接奧比的時間還早。他停好道奇,在憤怒中細細回味波克斯利先生喋喋不休的指責,然后走進一座小規模的紅磚墻市立圖書館,在那里找了一本小開本的《圣經》,拿著它走進書庫,以免有人看見他。他把《圣經》翻到《詩篇》的第六十四篇,讀道:

愿你把我隱藏,

不讓惡人的陰謀得逞,

不受作惡者的騷擾。

他們的舌頭好像刀劍,

磨得鋒利;

苦毒的言辭如箭在弦,

對準目標。

他砰地合上書本,緊緊按住封面,仿佛它會和他作對彈開。他站在兩排散發著霉味的書架中間,書架上排滿書角翻卷的歷史書籍,他靜靜等著,想知道那些話是否會有應驗,但是他覺得毫無異樣,雖然他會忍不住用舌頭去頂口腔的上壁。

那天下午奧比鉆進道奇的時候,因為劇痛前傾著身體。朱利安一臉不悅地看著他。“我不會給任何人錢讓他來傷害我。如果我是你,我會攢錢買一輛車。”

奧比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有裂紋的車窗上。“我為什么要買車?開著它又沒什么地方可去。”

“今天他們完成了哪一項?”

“戰艦,感覺就像是用小折刀把它從我身上挖掉。”

倒車之前朱利安看了一眼后視鏡。“那會弄出個大疤,你還能在樓上走廊施工嗎?”

“給我幾個小時,我會看情況。”

第二天他驅車來到孟菲斯,交付翻新好的打字機,再從三家舊貨商行和兩家古董店收取臟舊的、功能失效的打字機。他收取了一些賬目,把錢加到了一起。天氣莫名其妙地熱起來,他考慮為奧比買一臺小電扇,但是轉念一想,如果奧比必須再回到沒有電扇的生活狀況,他豈不是會很不高興。他深信,讓那些一生都在走下坡路的人過于舒適是一種殘忍。

兩周之后,朱利安汗流浹背,在前門走廊里修理一臺灰色的皇家牌老打字機,奧比走了過來,告訴他星期三自己和醫生有一個預約。

“那天我可沒打算去鎮上。”

“這很重要。我得去把背上的一個大刺青燒掉。”

他將一柄細小的螺絲刀放下。“你背上還有一個?是什么?”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朱利安在他的馬口鐵椅子里挺直身子。“讓我瞧瞧。”

奧比解開勞動布襯衫的紐扣,脫下衣服,轉過身去。

朱利安用一只手按著下巴。“天啊,是耶穌。”

“它花了我大把的錢!”

他移了移眼鏡架在鼻上的位置。“這樣大的肖像,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工作。可惜我不能把它從你身上揭下,放到鏡框里或做成別的什么。”

奧比急忙拉過襯衫穿上,扣上紐扣。“星期三你能不能開車帶我去?”

“我想可以,如果你付我汽油費。”奧比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而朱利安感到驚訝的是,他怎么可以指望自己開車帶他到處去轉,像是一輛免費的出租車。“嗨,你覺得那上面的欄桿怎么樣?”

“我估計該更換了,”他說著把襯衫束緊,“你要倚在上面的話,可能會跌下去把脖子摔斷。”

朱利安等在醫生的診所外面,坐在方向盤后面打起盹來,夢見了幾根高大的、閃閃發光的柱子,還夢到自己身穿潔白的襯衫站在柱子中間。當副駕駛座位的車門打開時,他醒了,渾身酸痛,很不自在。他看了看表,皺起了眉。“你的激光醫生怎么看你要把上帝從身上抹去?”

奧比坐下,讓背部離開座椅。“醫生只是把祂從表面去除。”他低聲說。

朱利安向他投去一個尖刻的笑容。“你確定醫生沒用佛像來替代祂?”

“我們可以去那所屋子嗎?”

“哦,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奧比朝他轉動著發燙的眼睛。“你有阿司匹林嗎?”

“有一罐,就在儀表板上的貯物箱里。但別指望我為你買一罐可口可樂。”

到十月下旬,錢終于用完了。朱利安告訴奧比自己不能再支付他工資了,但是如果他肯粉刷外墻,可以讓他免費住在這里。奧比走到前院的草坪上,站在一棵活了二百年的橡樹底下,回頭注視這座屋子。朱利安站在兩根龜裂的柱子中間看著他,兩分鐘之后大聲喊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做這個會耗費我六十加侖的底漆和面漆,以及整整一年的時間,什么打磨啊,洗啊,刮啊。工作結束后我必須在這里住上三年,才能讓勞動的價值和房租抵消。”

朱利安也走進院子,抬頭看著造型復雜的屋檐和油漆未干的走廊。“我們會有解決辦法的。”

“不,我們不能。我的治療已經結束。塞丟曼海文醫生給了我一些幫助文身褪色的化學藥品,星期一我要去面粉廠旁邊的日光浴沙龍。”

朱利安向后退了一步。“你說什么?你可不能走啊。”

奧比伸出雙臂,像是一只準備飛翔的瘦鳥。“舊我已經死亡。新我在路上邁進。”

接下去的一周,奧比的皮膚從一種血液和油墨的狂亂混合色變成柔和但不健康的脫脂牛奶色,在紅蟲美膚沙龍做了日光浴后,他的皮膚變得像是一張薔薇色的馬尼拉紙。一天夜里朱利安盤算著,如果動用數額不大的退休儲蓄金,付給奧比一份真正的薪水,他就可能留下為自己工作。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他煎了一塊火腿扒作為早餐,這是奧比最愛吃的。在桌子上擺放好食物后,他走進院子,看見老廚房的門大開著,他的心怦怦地猛跳起來。床是空的,奧比的粗呢包,平時總是固定不變地放在床下的一個地方,此刻不見了。他驚恐萬分,覺得他那座破敗的屋子突然變成壓頂的怪物——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麻風病患者,一個步履蹣跚的跛子!他追到波克斯利鎮,但是沒人在巴士站見到過奧比,塞丟曼海文醫生的診所關著門。在鎮上狹窄的街道上轉了半個小時之后,他停下車,走進錢斯·波克斯利的店鋪。

老人走出辦公室,瞇起眼睛看著他。“怎樣啦?”

“我的雇工不見了。”

“哦。”

“他一聲招呼不打就跑了。”

波克斯利先生彎下身子,按了按計算器上的清除鍵。“就這事?”

“你有看見他嗎?”

老人搖搖頭。“有一段時間了,他告訴我皮膚醫生的治療已經結束。我不覺得他還會很稀罕你的活。”

“他告訴我以前常住在一個表弟家里,那地方在哪兒呢?”

“他不會在那里。那家伙從一開始就攆他走。”

他透過店鋪的大玻璃窗向外望去,那窗上用鞋油刷著醒目的字樣——錢說了算。“我得找到他。”

“如果我沒猜錯,你根本用不起他。”

“你說什么?”

波克斯利先生低下頭,他的聲音趨于柔和。“你到底需要他做什么?”

朱利安變得有點張口結舌,他注視著柜臺右邊的新煤氣灶。在這世界上,他精于修理打字機卻不會做其他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住在這座老宅子里,就像他無法將它整合成一體一樣。而真正的問題如同一聲驚雷,突然從天而降。他是孤獨的,這座屋子和它那些峽谷般的房間會把他吞沒,迎面而來的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當他停止走動的時候,周圍是一片廣袤無際的死寂,宛如悠悠長夜。

十一月中旬,天氣進入一個怪異的模式——咆哮的北風夾帶著冰塊,尖利如牙。朱利安正在調整一臺皇家牌440型打字機,差不多到了太陽西斜的時候,他的手開始冷得打顫。單玻璃格的窗子和干縮的木門在它們的框架里震動。屋子的任何地方都沒有保溫層,些許余熱很快就從天花板的板條縫里逃走。他穿上毛衣,再加上兩件短外套,他記起這屋子根本沒有供暖系統。過去擅自入住的居民是用錫渣燃燒取暖,通過火爐的煙管把煙氣排到窗外,但是現在所有這些設備都被扔到院子里去了。奧比告訴他,壁爐的煙道不再安全,煙囪在閣樓的那段已經開裂。他爬上床,把所有的床單和被褥全都蓋上,他斷定明天夜里會暖和一些。

但是相反,接踵而來的是甩著響鞭而過的大風,在他的汽車無線電收音機里,一個氣象員宣布,持續整整一周、非同尋常的低溫天氣將要來臨。他驅車到鎮上買了一臺電熱器,但是這東西在十五英尺高的天花板下面,不過就是北極的一個火花而已。到第三夜,他睡在他的車里,讓發動機開著,但是當他醒來,檢查汽油表,立刻傻眼了,知道自己無力承受這樣的代價。他從后座爬出,一邊咒罵石油工業和整個中東,一邊往車里裝上五臺修好的打字機,然后去孟菲斯交貨。

到第四夜,他病了,他得了感冒,然后又轉變成流感,一直持續了兩周。天氣開玩笑似的暖和了一陣子之后,又回歸酷冷,他從大宅里搬出,住進奧比的小廚房屋。一臺電熱器加上一只老式的燃木爐,使室內溫度保持在華氏五十度,如此才得以入睡。但是住在這個鬼地方實在凄慘,閣樓上到處是肆無忌憚的松鼠,地面上積滿黝黑的煙灰和污垢,墻壁上染著千千萬萬次烹飪所散發的油氣。

十二月中旬的某一天,廚房屋的門上響起了叩擊聲,他發現錢斯·波克斯利站在很深的枯草叢里,光著腦袋,用一只手遮著眼睛。

朱利安用手拉住門,只讓它打開一點點。“有什么能為你效勞?”

“我能進來嗎?我快被這風凍成婆娘了。”

朱利安退回屋里,老頭則登上了三個木臺階。他在眼睛適應之后環顧四周。“我的天啊,住在這里,你簡直像個囚犯。”

“明年我會早作安排,讓大宅子保持暖和。”

波克斯利先生搖搖頭。“我聽說為了保持所有燒炭壁爐的運行,以前有三個用人全職工作。如今你甚至連木炭都買不起了。”

“你來這兒難道就是為了討論我的供熱問題?”

波克斯利先生做了個鬼臉。“不是。”說著遞給他一張紙。

“這是什么?”

“你已有兩個月沒為你的設備和家具付款了。”

朱利安漲紅了臉。松鼠開始在他們頭頂上方相互追逐,他站著,久久注視手中的發票。“你能確定我沒付這些款項?”

“如果你能讓我看一下已經付了賬的支票,我們就清楚了,不是嗎?”

“我會檢查我的記錄,如果查出是我漏付,我會給你補上。”

波克斯利先生伸出一只手。“你現在就開支票,我更會感激不盡。”

“但這不成,說不定我會付你兩次。”

老人放下他的手,察看冒煙的爐子。“讓我來告訴你一些事情。接收像這樣一所屋子的人得有大把的錢,如此他們才有能力雇用一批承包者像模像樣地修理。”

“我的夢想正是如此。”

“按照你的速度,花一百年也只能使這宅子看上去像堆豆腐渣。如果你住在里面,這屋子會殺了你。假如這是你的夢想,那么,它就是一個噩夢。”

朱利安把身子挺直。“這是我的遺產,你是建議我搬回孟菲斯的公寓?”

“有人會花一點錢買下這份地產。賣掉它不為什么,只為你可以買回一幢帶有店面的緊湊小屋。”

“你會拿到我購買冰箱、空調和其他東西的錢。”

錢斯·波克斯利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下,用一種溫和的聲調說:“聽好了,如果你不能夠付我錢,我就不得不提出我對這所宅子的留置權。貯木場里的人也會這樣做,據我所知,他們已經賒賬為你提供大量材料。”

朱利安打開門指著外面。“你會拿到你的錢。”

老人在小屋里骨碌碌地轉動著眼睛。“好吧,我得承認,還從來沒人把這樣糟的地方扔給我。”他敏捷地走下階梯,然后停步審視這座地產。“你知道,”他回過頭說,“我不是來這里給你添麻煩的。但是我得告訴你,假如地方治安官發現業主就在這里居住,他檢查稅務記錄,會發現你的欠稅從1946年就開始了。”他的稀疏白發被冷風扒亂。“我不想成為告發你的人。”

朱利安揮手讓他離開,好像那是一條喪家之犬。“從我的地產上滾出去!”他喊道,“我能買進也能賣出你的每一件該死的爛貨。”他自己都不清楚,他那鏗鏘有力的聲音究竟從何而來,這種鐵骨錚錚的傲氣,也許神奇地來自他周圍的紅泥土,來自這片死寂的原野和他遺產中的破磚朽木。

那個夜晚,朱利安坐下來核對他的支票存款戶頭,發現他必須在一周之內或在一周左右,從他孟菲斯銀行的小額應急基金中轉出一筆賬來應付他的債權人。那之后,他陷入財務困境。

在一個天空呈黑藍色的夜晚,氣溫驟降到九度。朱利安用撿來的廢棄木頭填滿烹飪用爐,爐子的煙管在通往粗劣天花板的中途被煙火烤得通紅。桌子上放著一臺雷明頓手動打字機,當他敲擊空格鍵的時候,機器沒有動作,由于天冷,加入的新鮮機油變成了膠狀物。大約到十一點鐘,他必須去洗手間,于是穿上厚墊拖鞋和房間里的所有衣服,打開了通往夜色的門。冷風堪稱是個黑色的虐待狂,當他走到大宅的后門時,他的骨頭凍得咯咯作響。一進屋,撞入耳鼓的是漆黑走廊里水流飛濺的回聲,他的心臟立刻緊收起來。他的腳開始有一種被刺痛的感覺,他打開走廊的燈,看到地上晃動著很深的水。他滑到樓梯腳旁邊,抬頭仰視,成梯狀的水層正在奔流而下,邊緣的結冰表層,就像是一條山中小溪。在樓上,他發現抽水馬桶受凍裂成碎片,從墻上崩落開來,地面的進水管被折斷,噴涌而出的水柱直沖天花板。他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把水關掉,只有一個人能告訴他。

他在走廊的電話桌旁坐下,用腳勾著椅子橫檔,避免它們沒入水中,水已經把樓下的地面全淹沒了,此刻還在從天花板上傾瀉而下。他從電話下面的抽屜里摸出一疊電話賬單,察看上面列出的通話號碼,直到發現一個佐治亞的號碼。他想他為奧比做了那么多,那個人至少應該告訴他閥門在哪里。他抬頭看,從灰泥裂縫涌出的水結成了冰柱。

鈴聲響了很多次之后,有人在佐治亞那頭拿起了電話,他要求和奧比·帕克通話。“我是他的前雇主,”他對著電話接收器喊叫,“我需要問他一個問題。”

一個婦女的尖細聲音在回答,聽起來有點趾高氣揚、自鳴得意。“你知道現在幾點鐘嗎?”

“是的,我很抱歉,但情況緊急。”

“奧巴代亞睡著了,一個工人最需要的是休息,這是他應得的,所以我大概不能把他從溫暖的床上趕下來,先生。”

朱利安把聲調拉得很高。“但是我的水管爆了,而且——”

“水管爆裂,你是說?先生,世上有人在生活中遭遇大把比這糟得多的事情。他們得了癌癥,他們有孩子在販賣毒品,他們的拖車屋被龍卷風搗毀,留下他們站在院子里呆呆地仰望星空。但是你知道嗎?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在夜里十二點十分打電話把我叫起床,抱怨水管爆裂。”

“現在是十一點十分。”朱利安糾正。

“先生,你陷在你自己的小天地里如此之深,你把上帝的整個宇宙都看成是你的時區。佐治亞現在是十二點鐘。”

一片鋼琴大小的灰泥從天花板上脫離,落在他的腳旁,隨之一陣冰冷的水浪傾覆在他身上。“天啊,夫人,我必須和你的丈夫通話。”

“地獄里的人非要吃草莓蛋糕,但是他們吃不到。”她掛了電話。

他放下嗡嗡作響的電話,低頭注視著長形的、已經成為水鄉澤國的走廊,它通往這座大宅的前端,這座屋子是他的光榮,它告訴每個人他是誰。他知道有關它的每一件事,然而同時,他實際上什么也不知道。風在陰森逼人的呼號聲中把柱子旁邊長長的枯草壓倒,這呼號聲告訴他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幫他。突然,刺耳的電話鈴讓他吃了一驚。

“喂?”

“嘿!你好。我是奧比,我聽到我妻子和你的通話。”

這聲音就像是一只溫暖的、讓人得到莫大撫慰的手,但是朱利安還是忍不住叫喊起來:“這宅子該死的水閥在哪里?我被淹沒了!”

“如果地面有水,你別去碰電氣箱的水泵開關。那會讓你觸電跑去另一個世界。看著水斗下方,把第三只閥門向右旋動。”

他在水的攪動聲中穿過屋子的過道,照奧比說的去做,但是過了好長時間才把供水系統關閉,水流減弱了它在樓梯上的鬧騰聲。隨著屋子的一陣搖晃,餐廳的灰泥在頃刻之間崩塌下來。他打著顫跑回電話機旁,褲子一直濕到膝蓋,他爬到椅子上。“現在我該怎么辦,奧比?這屋子的所有灰泥都掉下來了。”

那聲音從佐治亞漂游過來,困乏而不失溫和。“你負擔不起泥灰工,那是肯定的。”停頓了一下他又說,“可能到了賣掉它的時候。”

“決不,”他對著話筒喊叫,“我決不離開這里,一萬年也不!”

“我也一度說過決不放棄我的文身。”

“謝謝,但是我不需要你的說教。我需要你回來修理。”

“對不起,史密斯先生,但是聽起來事情不像是修理那樣簡單。”

廚房里像是有一卡車碎石嘩啦啦地墜落下來。“關于灰泥我能做什么呢?”

“灰泥只是你最最微不足道的問題。”

“你這是什么意思?”

“哎,如果你連這都不明白,我無法說下去了。”

他頭頂上的燈具里進了水,爆出一連串藍色的火花,他掛了電話。在一片回響著水聲的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見,他渾身顫抖,掙扎著走出走廊,他要去他的外屋,他對那只又紅又熱的爐子所帶來的溫暖滿懷渴望。當他推開后門,萬萬沒有想到,老廚房此刻成了一只在風中飄搖的木材火球,火焰的紅色洪流順著草叢向他襲來。他跌跌撞撞跑到外面,開始在灌木叢里跺腳嘆氣,直到反應過來由于門廊是磚石結構的,加以屋子外面圍著柱子,故而大宅子可能不會著火。通過后門的一盞側燈,他看見火焰在風中狂舞亂竄,鉆到他的道奇下面,然后成扇形散開,燒著了玉米穗倉庫、熏制房,還有那座屋頂下沉的大谷倉,谷倉在木板爆裂和干草燃燒的咆哮聲中倒塌。一度,他試圖打電話給波克斯利鎮志愿消防部門,但是那根浸過桐油、支撐電話線的木桿已經燒著,成了一柄火炬,把他的電話服務切斷了。僅在十分鐘里,火光就包圍了大宅,當火焰蔓延到他領地四周的溝渠時,他爬到頂層的瞭望臺追蹤火勢的發展,泵房也燒毀了,連同停在里面的一臺拖拉機;道奇化為灰燼,熾熱的火焰沖天而起,把那棵槲樹的大部分樹葉烤焦,使它成為黝黑的一團。

拂曉之后他能夠看清楚,除了路邊的那些橡樹,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像是被一股威力無比的光束夷為平地。赤裸而又遍體焦痕的大宅子矗立在一片白色灰燼的火場上。他在瞭望臺里熬了一夜,希望新升的太陽會帶給他溫暖。然而隨白晝而來的是一陣陣大風的刺耳叫聲,就像是曾經居住在老屋里的所有家庭的喧囂聲,不論他們是富有的還是貧困的,他們,依次因為死亡或脅迫而放棄了它,任它變得老態龍鐘。他沒有修臉,他渾身發燒,他穿著一雙濕透了的室內拖鞋、幾件舊浴衣和棉襖,他等著——究竟等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幾分鐘之后他聽到碎石路上來了一輛車,透過帶有鼓泡的玻璃朝下瞭望,他看見了他們。即使相距這樣遠,他也能看清一切,包括波克斯利先生面對外屋那片忽明忽暗灰燼時的瞠目結舌。他和一位個子高大的副警長鉆出警車,走向路邊的籬笆。每個人都用一只手按住帽子,另一只手握著折疊的紙頁——接收這個地方的留置權憑證和稅金賬單,朱利安覺得這座宅子和它的歷史在不斷地收縮變小,最后在他腳下化為烏有,這一巨大的空虛又立刻被他自己心中的幻象填滿:那個特殊的夜晚,在一輛朝著孟菲斯顛簸而行的巴士上,他身穿借來的衣服,垂頭喪氣地偷偷逃離,坐在他旁邊的是沒受過教育的窮人,也許,甚至是又一個堅忍而愛說教的木匠。


(1) 什一稅,基督教會向教區居民征收的宗教捐稅,稅額約達收入的十分之一。

(2) 弗雷德·阿斯泰爾(1899—1987),美國舞蹈家、歌手、音樂人和電影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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