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萬千,吾愛有三。
日,月與卿。
日為朝,月為暮,卿為朝朝暮暮。
韶華初見,人事如昨
清雨淅瀝,初春的枝丫在這朦朧中蓬勃生姿,幾縷微風在江南的煙雨中都添了幾許繾綣。手握詩卷憑窗而立,灰藍色的天空逐漸渲染了淡淡的金黃,荷塘中蓮葉珠光縈繞,清淺的香氣帶著陽光雨露的味道。
深灰色的高墻麟瓦,處處被陽光敲打著跳躍的光陰。茉莉花在墻內悄悄的盛開著,帶著時光中不褪色的香氣。少年穿著素色的長衫站在廊下,清秀的面容中帶著淡淡的傲氣,他看著眼前的小女孩,再看看那含苞的茉莉,任微風吹動已翻開的書卷,那是《說唐》第三十三回:樊梨花登臺點將。
有的時候,人和人的緣分,一面就足夠了。因為,他就是你前世的愛人。
時光微涼卻又蒸騰而上,寥寥一面猶如蜻蜓點水,哪怕漣漪都已消逝不見。
1928年那小女孩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褪去了稚嫩換來的是朝氣的17歲。
她帶著江南煙雨的一抹春色,也藏著如北方青松的一身傲骨,她是楊絳,一個秀外慧中只為了心中的清華而努力的少女。可惜清華招收女生,但南方沒有名額,楊絳只得轉投蘇州東吳大學。那時候費孝通與楊絳在中學和大學都是同班,如果有男生追求楊絳,費孝通便對他們說:“你們‘追’她,得走我的門路。”
與此同時,那個少年早已身在北方,1929年他在清華大學一舉成名,不僅因為他入學時的數學成績只有寥寥15分,更因他的國文、英語水平高到讓同學折服,他叫錢鍾書,字墨存。
相逢何必曾相識,相識只因月老知。
月老灑下姻緣線,迢迢千里總相識。
1932年初,東吳大學因學潮停課,開學眼看遙遙無期,而楊絳在東吳大學政治學系畢業在即,她不能坐等,也更不是坐困愁城的人,于是便想到去燕京大學借讀,為此她放棄了美國韋爾斯利女子大學的獎學金,而借讀手續則由她的同學孫令銜請費孝通幫忙辦理的。
原本楊絳的父親對女兒的行程不大放心,便說:“你若能邀約到男女同學各三人同行,我便同意你去。”沒想到她果然約到周芬、張令儀兩女生,孫令銜、徐獻瑜、沈福彭三男生。張令儀本約定同行,沒想到但她臨上火車趕到車站,卻變卦不走了。
2月下旬,即便是南方也依舊冷雨紛飛,她便在家人的擔憂下收拾行囊與同學一起北上,那里似乎有東西在召喚她,讓她義無反顧。他們一行5人,在路上走了3天,火車上因為沒有暖氣而異常寒冷,越是接近北方,那寒意越發深刻,一路上冬日的蕭瑟一覽無遺。到北平時已是2月27日晚,冬日星空璀璨,雖然冷意襲來但楊絳卻是充滿熱情。昏黃的燈光下,他們發現站臺上有個人探頭探腦,他不斷觀望著下車的旅客,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費孝通,這已經是他第3次來接站了,前兩次都撲了空。
天正冷,費孝通把他們一行五人帶到燕京大學東門外一家飯館吃飯。飯后,他們一起踏冰走過未名湖,結實的湖面讓第一次感受北方寒冷的楊絳驚訝不已,他們分別住進燕大男女生宿舍,他們五人須經考試方能注冊入學。
入學考試結束后,楊絳急著到清華大學去看望老朋友蔣恩鈿,而同伴孫令銜也要去清華看望表兄。兩人同到清華,先找到女生宿舍“古月堂”,孫君自去尋找表兄。蔣恩鈿看見楊絳,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問她既來北平為何不到清華借讀?楊絳告訴她燕京借讀手續已接洽辦妥,盡管如此,蔣恩鈿還是決定幫她打探借讀清華的事。
晚上,孫令銜會過表兄來古月堂接楊絳同回燕京,表兄陪送他到古月堂,這位表兄不是別人,正是錢鍾書。仿佛冥冥中,身在清華園的錢鍾書正在召喚著姍姍來遲的她。
天光已暗,就連呼吸都帶著愉悅的味道。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卻是渾身氣質儒雅,這是楊絳第一次見錢鍾書,縱然對他早已如雷貫耳,卻不曾想竟是這般“蔚然而深秀”。此時的楊絳自然也是一番神韻,她個子不高但面容白皙清秀,身材窈窕,性格溫婉和藹,人又聰明大方,只覺她“頡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靧洗兒時面,曾取紅花和雪無?”兩人匆匆一見,甚至都沒說一句話,眼波流轉間竟相生情愫。
自此,錢鍾書對楊絳念念不忘,他寫信給楊絳約她見面,地點便再次定在了古月堂。
人生若只如初見。
風和日麗,楊絳在清華大學古月堂的門口,再次見到了錢鍾書。兩人一見如故,眉目間仿佛春日的微風,含笑的眼角描述著一見鐘情,錢鍾書定了定神急切地澄清:“外界傳說我已經訂婚,這不是事實,請你不要相信。”楊絳也趁機說明:“坊間傳聞追求我的男孩子有孔門弟子‘七十二人’之多,也有人說費孝通是我的男朋友,這也不是事實。”恰巧兩人在文學上有共同的愛好和追求,這一切使他們怦然心動。
就這樣丘比特之箭選定了這一對璧人。
他們兩人無論是家世還是學識都相互匹配,可以說他們談了一場所有人都祝福的戀愛,他們的婚姻也是水到聚成。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楊絳和錢鍾書就是現實版的天造地設,胡河清曾贊嘆:“錢鍾書、楊絳伉儷,可說是當代文學中的一雙名劍。錢鍾書如英氣流動之雄劍,常常出匣自鳴,語驚天下;楊絳則如青光含藏之雌劍,大智若愚,不顯刀刃。”
戀愛的時光是甜蜜而溫馨的,在此期間兩人除了約會,就是通信。錢鍾書文采斐然,寫的信當然是撩人心弦的情書,楊絳的那顆芳心被迅速融化。其中最讓錢鍾書得意的情書是一首律詩:
銷損虛堂一夜眠,拼將無夢到君邊。
除蛇深草鉤難著,御寇頹垣守不堅。
如發篦梳終歷亂,似絲劍斷尚纏綿。
風懷若解添霜鬢,明鏡明朝白滿顛。[1]
錢鍾書曾自詡能用佛家典故與理學家語來作情詩的,自來無第二人。我想,這樣的情書也許只有楊絳能明白其中的深意,畢竟這首詩是屬于她的。這樣的情書還有很多,錢鍾書對楊絳的愛戀與日俱增,她成了他心上那抹去不掉的朱砂痣。
江南女子雖多婉約羞澀,可楊絳卻有所不同,她膽大心細而有主見,都說陷入愛情的人可以對抗天下,可她并沒有因此而盲目,理智讓她更期望得到家庭的認可,畢竟婚姻不僅是兩個人的事更事關兩個家庭,這樣的觀點拿到現在也是極為恰當的。
有一次,楊絳的回信落在了錢鍾書父親錢基博老先生的手里。錢父好奇心突發,悄悄拆開信件,看完喜不自禁。原來,楊絳在信中說:“現在吾兩人快樂無用,須兩家父母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徹終不受障礙”,錢父對楊絳贊不絕口:“此誠聰明人語!”在錢父看來,楊絳思維縝密,辦事周到,這對于不諳世事的兒子,是可遇不可求的賢內助。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浮世萬千,吾愛有三。日,月與卿。日為朝,月為暮,卿為朝朝暮暮。
1935年7月13日,錢鍾書與楊絳在蘇州廟堂巷楊府舉行了結婚儀式,這場儀式完成了錢鍾書的夢想,也開啟了他們朝朝暮暮的婚姻生活。那一年,錢鍾書24歲,楊絳23歲。多年后,楊絳曾在文中幽默地回憶道:
“《圍城》里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他們原本不用趕在這個熱死人的黃道吉日舉行婚禮,急著結婚的原因是錢鍾書通過了出國留學的考試,想提前把婚禮辦了,這樣就能攜眷一起出國。那時候楊絳還沒有完成清華研究院的學業,但考慮到錢鍾書的生活自理能力,便二話不說選擇了休學,她當時沒有任何國外學校的獎學金,所有費用只能自理。她自從和錢鍾書定了終身,總是把他的事情放在第一位,自己的事一律靠后。在這往后的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依舊事事都以他為先,心甘情愿,一如最初。
在這樣一個單純溫馨的學者家庭,兩人過著“琴瑟和弦,鸞鳳和鳴”的圍城生活。都說婚姻是生活的墳墓,可真正的婚姻也是一個縱身一跳,一個尾隨其后,無怨無悔的開始。
錢鍾書留學牛津,楊絳相伴左右,求學的蜜月之旅也自上海開始。這次出國,是錢鍾書和楊絳第一次攜手遠行,從那以后,他們恪守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古老誓言,風雨同行,榮辱與共,從未松開過彼此的手。
1935年郵輪自上海港南行,在香港遇上臺風,楊絳小時乘過從天津到上海的海船,因此知道這風浪航行有多兇險,可錢鍾書卻從未乘過海船,面對颶風,別人早已躲避進船艙,而他們只覺得翻滾的烏云下濁浪滔天,別樣的風光震撼人心。因為貪看風浪甲板上只有他們夫婦二人,后來風大得站不住了,傾盆的暴雨遮天而來,黑壓壓的吞噬一切,兩人這才手牽著手跌跌撞撞的逃回船艙。這使得他們暈得兩天未能進食,肚皮和后背貼在一起了。終于等到輪船進港,腳踏實地的兩人餓得要命。恰逢星期日,他們帶的十先令鈔票無處兌換,普通香港人不懂英語,他們倆不能粵語,幸好楊絳口袋里還有銀幣一元,便上點心店吃了燒賣、小籠包,喝了釅茶,開上賬單來,恰好一元。
郵輪在海上行駛三星期,于9月初抵英國。本家錢臨照到去接他們,見了楊絳,稱“嬸嬸”,楊絳由小姐一躍而為嬸母,害羞得不敢應對。
對這次求學,楊絳曾回憶道:“1935年春,老錢庚子賠款公費留學資格,那時候我還沒有畢業,但是考慮到老錢這位大名鼎鼎的清華才子從小生活在優裕的家庭環境中,被嬌養慣了,除了讀書之外,其它生活瑣事一概不關心,尤其是不善于生活自理,處處得有人照顧、侍候他。所以我就下定決心跟他完婚一起去英國。”
初到牛津,楊絳很不習慣異國的生活,又鄉愁迭起。她思念江南得煙雨,也想念親人朋友,這里的風景雖然甚好,卻不及故鄉的一草一木,唯一能排解憂愁的大概也只有讀書了。他們夫妻二人本就熱愛閱讀,因此閑暇之余他們竟展開讀書競賽,比誰讀的書多,通常情況下兩人是不相上下的。兩人的閱讀方式不同,鐘書的閱讀心得與楊絳不同,他曾說:“一本書,第二遍再讀,總會發現讀第一遍時會有許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讀幾遍之后才會發現。”,而楊絳則不以為然,她倒是隨性的多:“這是你的讀法。我倒是更隨性,好書多看幾遍,不感興趣的書則瀏覽一番即可。”
在他們住入新居的第一個早晨,“拙手笨腳”的錢鍾書大顯身手。楊絳因入睡晚,早上還沒有醒。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只床上用餐的小桌把早餐直端到她的床前。居然做得很好,還有黃油、果醬、蜂蜜。她可從沒吃過這樣早飯!
要知道這樣的早飯簡直是不可想象的,沒人知道錢鍾書是怎樣做到的。上帝在為你打開一扇門的時候,必定為你關閉另一扇窗。人生有缺憾,才使得一輩子要力爭上游。錢鍾書有著一流的頭腦,一流的記憶,一流的學問,他在知識上得到了上帝的垂青,而生活能力,他簡直像個孩子。用筷子只會用手抓,甚至穿鞋得時候時常會分不清左右腳。結婚之后,楊絳才知道之前他自己所言的“拙手拙腳”實在不是夸張,臨行前錢老夫子的擔心絕對不是多余的。如今,他竟然能做出這樣的早餐,楊絳在驚訝之余更多的是感動。
楊絳看過菜譜,也見過他人在伙房烹飪美食,雖然她說自己料理伙食是冒險,但是她愿意為錢鍾書下廚。
第一次烹飪活蝦,楊絳認為“需得剪掉須須和腳”,她剛剪得一下,活蝦在她手里掙扎,她急得扔下剪子,扔掉蝦,逃出廚房。錢鍾書問她怎么了。她說:“蝦,我一剪,痛得抽抽了,以后咱們不吃了吧!”錢鍾書跟她講道理說道:“蝦不會像你這樣痛,還是要吃的,以后可由我來剪。”就這樣,他們玩著學做飯,覺得很開心。錢鍾書吃得飽了,也很開心。
生活雖然簡陋,但是楊絳總是變著花樣給錢鍾書補充營養,那個時候沒有菜譜,沒有烹飪經驗的楊絳只能向其他朋友請教,甚至是自己去嘗試。錢鍾書心疼妻子的勞累,奈何自己在這方面真的不擅長,便題詩相贈:
卷袖圍裙為口忙,
朝朝洗手作羹湯。
憂卿煙火熏顏色,
欲覓仙人辟谷方。
一個名門閨秀,一個不食煙火的少爺,他們愿為所愛的人洗手作羹湯,除了深愛還能因為什么?
洗手作羹湯,但不是低到塵埃里,在精神層面上,楊絳和錢鍾書始終保持一致。兩人一起讀書,一起探討。有時候錢鍾書午睡,楊絳就在旁邊臨帖;或者兩人一起作詩,你一句,我一句,組合起來;他們充分利用了圖書館的便利,每周都借一摞書,一周后再去換下一摞,他們彼此交流讀書的感想,一起探討書中的內容……
薄伽丘說:真正的愛能夠鼓舞人,喚醒他內心沉睡著的力量和潛藏著的才能。楊絳事無巨細的照顧讓錢鍾書很省心也很舒心,其實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婚姻,就是相互依靠和取暖,一起走完一輩子。
倫敦的天空雖然霧雨重重,可是他們這樣讀讀寫寫,嬉嬉鬧鬧間,原本有些索然無味的生活便多了光彩,更沖淡了遠離故鄉的愁緒,因為有共同語言,他們的婚姻生活更是充滿了悠悠情趣,羨煞旁人。
在牛津期間,楊絳懷上了孩子。小生命的到來對成家的人來說不僅期盼,更多的是一種里程式的責任。初始他們也是忐忑的,但更多的是歡愉。楊絳在回憶這段日子的時候曾說:“鍾書諄諄囑咐我,他說‘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我對于‘像我’并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鐘書的女兒。女兒,又像鐘書,不知是何模樣,很費想像。我們的女兒確實像鐘書,不過,這是后話了。”
他們之間還有很多趣事,錢鍾書是個對生活一竅不通的人,楊絳住院的時候家里的東西沒少被破壞,他每次天到產院探望,經常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原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楊絳便安慰說:“不要緊,我會洗。”
“墨水呀!”
“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了。然后他又做壞事了,把臺燈砸了,楊絳問明是怎樣的燈后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下一次他又滿面愁慮,說是把門軸弄壞了,門軸兩頭的門球脫落了一個,門不能關了。楊絳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
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錢鍾書在感激之余對楊絳的那句“不要緊”深信不疑,楊絳每次提起都說:“我住產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出院后,錢鍾書親自給楊絳煲湯,有時候楊絳還在睡夢中,他便早已在廚房忙碌了,平日里笨手笨腳的人此時小心的端到床前看著妻子喝下去,吃著夫君做的飯,楊絳感覺無比的幸福,她后來笑道:“錢家的人若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婦,不知該多么驚奇。”
有了女兒的兩人生活越發忙碌卻也趣意橫生,好的婚姻可以讓在一起的兩人變得更好,錢鍾書和楊絳便屬于這種,他們兩人的感情猶如樹枝上的年輪,茶岸旁的沉香。
死生契闊,與你成說
1937年,上海淪陷,炮火連天中的第二年,兩人帶著女兒回國了。楊絳婚前在家是個嬌小姐,可因為戰爭,她嫁到錢家后就有了落差,抗戰時期一度生活艱難,她成了“老媽子”,這種身份上的轉換,可能很多女孩子都接受不了,可她卻覺得再自然不過了,一點都不感到委屈。問起原因,她是這樣回答的:“為什么?因為愛,出于對丈夫的愛。我愛丈夫,勝過自己。我了解錢鍾書的價值,我愿為他研究著述志業的成功,為充分發揮他的潛力、創造力而犧牲自己。這種愛不是盲目的,是理解,理解愈深,感情愈好。相互理解,才有自覺的相互支持。”
男女結合究竟是否一定要門當戶對?這個命題不僅在當時,就連現在也依舊爭論不休,楊絳在一百歲的時候曾在答記者問時這樣說:“我是一位老人,凈說些老話。對于時代,我是落伍者,沒有什么良言貢獻給現代婚姻。只是在物質至上的時代潮流下,想提醒年輕的朋友,男女結合最最重要的是感情、雙方互相理解的程度,理解深才能互相欣賞、吸引、支持和鼓勵,兩情相悅。我以為,夫妻間最重要的是朋友關系,即使不能做知心的朋友,也該是能做得伴侶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侶。門當戶對及其他,并不重要。”
《圍城》里有這樣一段話:蘇文紈小姐那把飛金扇上題著一首小詩:“難道我監禁你?還是你霸占我?你闖進我的心,關上門又扭上鎖。丟了鎖上的鑰匙,是我,也許是你自己。從此無法開門,永遠,你關在我心里。”我想這大概就是錢鍾書借書中人物之口對楊絳的愛情告白吧。
抗戰期間,錢鍾書在清華謀得一教職,到昆明的西南聯大上課,而楊絳的家人避難到了上海,母親在逃難時去世,三姑母楊杭蔭為了保護學生被日軍槍殺,她急于回家安慰悲傷的父親,于是,他們中途分開,他從香港去昆明,而她帶著女兒,獨自回上海。
分開的兩人再次恢復了鴻雁傳書,盡管不能日日相見,但是感情卻不曾因空間的距離而減淡。戰火紛飛中雖然書信或許時有遲誤,可他們的感情是那種午后陽光的跳躍,清晨香茶香的清淺,即便不說話,也無需面對面解釋,一切了然。
錢鍾書的母親感慨這位兒媳:“筆桿搖得,鍋鏟握得,在家什么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鍾書癡人癡福。”
他的父親曾說:“這個兒子的大毛病,是孩子氣,沒正經。他準會為他娶一房嚴肅的媳婦,經常管制,這個兒子可成模范丈夫;他生性憨厚,也必是慈祥的父親。”有人說楊絳最大的功勞是保住了錢鍾書的淘氣和那一團癡氣,而這正是錢鍾書的最可貴處。他淘氣,天真,加上他過人的智慧,成了現在眾人心目中博學而有風趣的錢鍾書。誰曾想過,要在那樣的年代保存一個人的天性不變是要付出怎樣的代價,錢鍾書本人是桀驁不馴的,更何況他并不是擅于掩飾的人,與他不相投的人,他一概不放在心上,還常有戲謔之語。再加上玩轉文字于股掌之間,往往寥寥數語便說盡嬉笑怒罵。楊絳也因此說過:“我從1938年回國,因日寇侵華,蘇州、無錫都已淪陷,我娘家婆家都避居上海孤島。我做過各種工作:大學教授,中學校長兼高中三年級的英語教師,為闊小姐補習功課。又是喜劇、散文及短篇小說作者等等。但每項工作都是暫時的,只有一件事終身不改,我一生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實苦。但苦雖苦,也很有意思,錢鍾書承認他婚姻美滿,可見我的終身大事業很成功,雖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體力,不算冤枉,錢鍾書的天性,沒受壓迫,沒受損傷,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氣和癡氣,這是不容易的。實話實說,我不僅對錢鍾書個人,我對全世界所有喜讀他作品的人,功莫大焉!”
雖然語句不多,可如若不是深愛又怎能坦然。
《射雕英雄傳》里有兩個神仙眷侶,黃藥師和妻子阿蘅,他們都是聰明驕傲才華卓越的男子,和才智足以與他們并駕齊驅的妻子,這樣勢均力敵的愛情像極了現實里的錢鍾書和楊絳,只不過他們一對是幻想里的桃花島主,一對是紅塵滾滾中的珠聯璧合。
1941年錢鍾書因為種種原因回到上海,他們一家在這硝煙淪陷的孤島上一呆便是八年。
1942年底,楊絳創作了話劇《稱心如意》,在金都大戲院上演后,一鳴驚人,迅速走紅,趁熱打鐵一部。楊絳的躥紅,使大才子錢鍾書坐不住了。一天,他對楊絳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你支持嗎?”楊絳大為高興,催他趕緊寫。
這期間,楊絳的父親去世了,他們的生活也大不如前,但是為了能讓錢鍾書安心寫作,楊絳讓他減少授課時間,為了節省開支,她還把家里的女傭辭退了,自己包攬了所有的家務活,劈材生火做飯甚至制作煤餅樣樣都來,她經常被煙火熏得滿眼是淚,也會不小心切破手指。這樣的日子雖然艱難,可他們依舊可以過得生動有趣,楊絳做飯的時候笑稱自己是“灶下婢”,錢鍾書甚至孩子氣的趁女兒睡覺的時候在她肚子上畫鬼臉。看著昔日嬌生慣養的富家小姐,如今修煉成任勞任怨的賢內助,錢鍾書心里雖有慚愧,但更多的是對愛妻的感激與珍愛。
兩年后,《圍城》成功問世,這部作品讓錢鍾書這個名字被世人銘記,而楊絳則翻譯出版了《一九三九年以來英國散文作品》,《隨鐵大少回家》,創作了四幕喜劇《風絮》,被李健吾贊譽道:“我們開始發表楊絳女士的《風絮》,她第一次在悲劇方面嘗試,猶如她在喜劇方面的超特成就,顯示她的深湛面有修養的靈魂。”錢鍾書在《圍城》序中說:“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兩年里憂世傷生,屢想中止。由于楊絳女士不斷的督促,替我擋了許多事,省出時間來,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照例這本書該獻給她。”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他們一家搬到北京,開始了新的生活。至清華任教,她帶著錢鍾書主動拜訪沈從文和張兆和,愿意修好兩家關系,因為錢鍾書曾作文諷刺沈從文收集假古董。錢家與林徽因家的貓咪打架,錢鍾書拿起木棍要為自家貓咪助威,楊絳連忙勸止,她說林的貓是她們家“愛的焦點”,打貓得看主人面。楊絳的沉穩周到,是癡氣十足的錢鍾書與外界打交道的一道潤滑劑。有妻如此,錢鍾書在事業上得到了最有力的支持。
1946年初版的短篇小說集《人·獸·鬼》出版后,在自留的樣書上,錢鍾書為妻子寫下這樣無匹的情話:“贈予楊季康(楊絳,字季康),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錢鍾書的小說《圍城》被搬上熒幕前,導演黃蜀芹曾專門來征詢夫婦倆。楊絳邊讀劇本,邊逐段寫出修改意見。電視劇果然名聲大噪,一時在全國掀起熱潮。有位外國學者讀了鐘書的《圍城》后贊嘆不已,打電話說要見他。鐘書在電話里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很好,何必一定要去找下這個雞蛋的雞呢?”
出現在每集片頭的那段著名的旁白也許大家并不陌生:“圍在城里的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出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被無數人時常引用,實際上就出自楊絳之手,她可謂是最懂《圍城》的人。
多年前,楊絳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后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把它念給錢鍾書聽,錢鍾書當即回說:“我和他一樣”,楊絳答:“我也一樣。”
1966年,陰沉的天空中似是在醞釀一場風暴,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風波瞬間席卷了全國,錢鍾書和楊絳都被革命群眾“揪出來”,成了“牛鬼蛇神”。他們被整得苦不堪言,楊絳甚至還被人剃了“陰陽頭”,她因此連夜趕做了個假發套,第二天照常出門買菜,戰爭的煙火沒有擊垮她,同樣的革命群眾也不能。群眾分給她的任務是清洗廁所,污垢重重、甚至刺鼻、辣眼睛的廁所被她擦得煥然一新,毫無穢氣,進來的女同志都大吃一驚,有的人甚至不好意思再將廁所弄污。楊絳特意把便池帽擦得一塵不染,閑時就坐在上面掏出書看,倒也無人打擾、自得其樂。
錢鍾書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被貼了大字報,楊絳就在下邊一角貼了張小字報澄清。這下群眾炸窩了,身為“牛鬼蛇神”的楊絳,還敢貼小字報申辯!她立刻被揪到千人大會上批斗示眾。當時其他人都低著頭,只有楊絳在被逼問為什么要替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翻案時,她跺著腳,激動地據理力爭:“就是不符合事實!就是不符合事實!”這“金剛怒目”的一面哪里還有江南女子的嬌弱,這分明就是一個自由的斗士!讓許多人刮目相看。
1969年,他們被下放至干校,安排楊絳種菜,這年她已年近六十了。錢鍾書擔任干校通信員,每天他去郵電所取信的時候就會特意走菜園的東邊,與她“菜園相會”。在翻譯家葉廷芳的印象里,楊絳白天看管菜園,她利用這個時間,坐在小馬扎上,用膝蓋當寫字臺,看書或寫東西。而與楊絳一同下放的同伴回憶,“你看不出她憂郁或悲憤,總是笑嘻嘻的說‘文革’對我最大的教育就是與群眾打成一片。”大家都愿意看著他們,因為在他們身上根本看不到抑郁與沉悶,無論生活怎樣壓榨他們,他們總能在其中尋得悠然的一面,他們樂觀向上,彼此扶持。
其實十年文革,他們夫婦備受折磨:楊絳最親的小妹妹楊必被逼得心臟衰竭辭世,女婿王得一也在批斗中不堪受辱自殺。而在此期間,錢鍾書仍寫出了宏大精深的傳世之作《管錐篇》,楊絳也完成了譯著諷刺小說的巔峰之作八卷本《堂吉訶德》。
八年后從干校回來,楊絳動筆寫了《干校六記》,名字仿擬自沈復的《浮生六記》,記錄了干校日常生活的點滴。這本書自1981年出版以來在國內外引起極大反響。
胡喬木很喜歡,曾對它下了十六字考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贊賞楊絳文字樸實簡白,筆調冷峻,無一句呼天搶地的控訴,無一句陰郁深重的怨恨,就這么淡淡地道來一個年代的荒謬與殘酷。
有妻如你,夫復何求
他們在生活中互相學習,彼此進步,就如同當年在英國讀書時一樣。女兒錢瑗對他們的寫作風格曾一語道破:“媽媽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還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濃烈、刺激,喝完就完了。”
愛女阿圓出生時,錢鍾書致“歡迎辭”:“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楊絳說女兒是自己“平生唯一的杰作”。時光靜靜流逝著,再美好的故事總有謝幕的一天:
1994年,錢鍾書住進醫院,纏綿病榻,全靠楊絳一人悉心照料。不久,女兒錢瑗也病中住院,與錢鍾書相隔大半個北京城,當時八十多歲的楊絳來回奔波,辛苦異常。
錢鍾書已病到不能進食,只能靠鼻飼,醫院提供的勻漿不適宜吃,楊絳就親自來做,做各種雞魚蔬菜泥,燉各種湯,雞胸肉要剔得一根筋沒有,魚肉一根小刺都不能有。
“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后’,錯了次序就糟糕了。”1997年,被楊絳稱為“我平生唯一杰作”的愛女錢瑗去世。
一年后,錢鍾書臨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內心之沉穩和強大,令人肅然起敬。“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女兒走了,丈夫走了,昔日其樂融融的家庭不復存在,只剩下楊絳孤零零一個人晚年的楊絳,在一處安靜的小寓所里過著隱士的生活。她把這間寓所稱為“人生的客棧”,世事悲喜皆為過客。每日,楊絳獨自一人,全身心整理錢鍾書留下的幾麻袋天書般的中外文書稿,有7萬頁之多。談起這件苦差事,楊絳笑著說:“我現在是‘絕代家人’,不是‘絕代佳人’,我沒有后代,我不去做就沒人可做了。”
2003年,《我們仨》出版問世,這本書寫盡了她對丈夫和女兒最深切綿長的懷念,感動了無數中國人。
楊絳寫道:“1997年早春,阿媛去世。1998年歲末,鐘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