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在一個多月以前陳望還只是個普通人，他為了自己的學業而煩惱，為了自己的貧困而困擾。

僅僅過了一個多月，他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的父親不再是他以為的父親，她的女朋也不是她印象中的女朋友，他所以為的世界也已是面目全非。

此時安雯的問題，就像是鋒利的長矛刺穿了他的心臟，陳望感覺到自己疼痛到無法呼吸：她，在以一個機器人自居，她在以這種自我矮化的態度……

在嘲諷自己！

哪怕是世界變了，所有人都變了，陳望的內心深處實質上還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少年，他的情感比之死了39次的花滿城更加敏銳、敏感，易碎。

“你一定要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嗎？”

陳望那雙神色復雜的眼睛之中倒映著努力微笑的安雯，“你知道，你在我心中沒變。”

“不，我知道我在你心中變了。”安雯的笑越來越勉強，她終于無法維持，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在克雷伯的數據中心我們再次相見時，我就發現了你神態的變化，在我獲得‘自由’之后，我的體會就愈發深刻。我知道我們之間終究還是隔了一條無法逾越的天塹——我們不再是同類了，你對此很介意。”

陳望沉默著，沉默著，在仍然未中斷的精神鏈接中，他感知到了花滿城和葛城櫻的情緒：那是與他一樣的疼痛。

他感覺自己宛如沉在深海，哪怕是再用力地呼吸都無法緩解那種致命的窒息感，這感覺真他媽的糟透了！

“我不知道。”

終于，陳望還是開口，“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變了。”

“你當然變了。”

淚水沿著安雯的臉頰奔淌如流，但她既沒有用手去抹，也沒有可以壓制自己的情緒，“你看到我宕機了，你對于我‘不是人類’的認知已經深入骨髓，甚至你對我產生了恐怖谷效應。”

安雯張開雙臂，“抱抱。”

她是向新生體敞開的懷抱。

那個“新生兒”毫不猶豫地把頭埋在她的懷里，親昵地擺頭蹭了蹭。

安雯抬起手，一只手放在她的腦門上，另一只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那張純潔的、不諳世事的臉。

她流著淚說，“你們想好了嗎？她是所謂的「啟迪先知」，是沒有靈魂的人類，也是科萊和災厄之龍的棋子，也是將會要不斷給予你們痛苦的磨礪之石。她，是你們痛苦的根源——我可以幫助你殺了他，你看，我輕易就可以扭斷她的脖子，她……對我毫無防備之心。”

新生體的精神壁障似乎抖了抖。

精神鏈接中彌漫著的，除了疼痛、憤怒、無奈之外，還有他們三人共同的迷茫。

“到底什么才是人？”葛城櫻嘆氣，她仰著頭，看著巴別塔頂端災厄巨龍那巨大的虛影，“我們是人嗎？進化派成功了，他們在我們的心里埋下了疑惑的種子，這種子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發芽、成長、綻放，綻放出他們所希望看到的花朵。”

“我們和科隆的‘人’、馬維的‘人’、‘新生體’一樣，當然只是棋子啊，有什么分別呢！”花滿城也抬起頭，看著災厄之龍，“陳望，雖然你編號是9，但你是最后一個覺醒的，也是數據最完美的一個，你有答案嗎？”

“里昂曾經問過我，怎么區分人類和AI機器。我說砸碎腦袋看看。”

陳望忽然間笑了起來，“但是不管是我爸，還是雯雯，我甚至想都沒想過要砸開他們的腦袋看看，因為我心里……”

他提高了音量，斬釘截鐵地——像是對自己說一樣：“因為我自己早已經有了答案啊……安雯，請你松開手。”

他又看向花滿城，“我讀到了我們三人的思維認知一致。所以，花滿城，不要裝了，你壓根就不愛葛城櫻。”

陳望的轉折如此劇烈，但不管是花滿城本人還是葛城櫻這個當事人，都絲毫沒有覺得突兀。

葛城櫻也勉強牽起嘴角笑了笑，“所以我才一直不愿意給你睡啊，死瞎子。”

花滿城忽然間彎腰，向著葛城櫻九十度鞠躬：“抱歉，葛城小姐，請允許我用你的文化禮儀鄭重道歉：我確實在強迫我自己轉移情感，企圖在心中種下一顆櫻樹，并為之付出一切去守護。很抱歉，我在利用你去轉移自己的情感，是我這個渣男在麻痹我自己——”

“少肉麻了。”

葛城櫻不擅長打趣，更不擅長說謊和掩飾自己，她語氣之中似乎有那么一點點失落，但更多的是解脫：“我們三人的心意是一樣的吧？”

花滿城說，“你是艾莉絲和莫娜的結合體，我就為你取個名字，叫做茉莉吧。”

陳望點頭，“雯雯……放開她。”

安雯回以點頭，她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安雯擦去了眼淚，“那么，茉莉，你愿意跟我去荒野中尋求生命的意義嗎？”

把頭藏在安雯懷里的茉莉點了點頭，“嗯嗯~！”

陳望并不意外安雯會決定離開他，他對于安雯的決定反而是感到了一絲安慰、看到了一絲希望：只要我不再是她所謂的人格基石，她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尋找到真正的自我，吧……

她們離開前，陳望脫下了自己的皮衣夾克遞給安雯，“替茉莉遮擋一下。”

他們目送著安雯牽著茉莉的手離開，那兩只嬌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轉角處。他們都清楚，新生的茉莉是O5的棋子，甚至也是災厄之龍仍然殘留著的意志的棋子，沒有人會阻攔她們離開科隆城。

這一場“大戲”就是所謂的啟迪。

沒人知道是好，是壞，還是踩進了陷阱——但這有什么關系？世界已經不可能再糟糕了。

“登塔。”

花滿城像是獲得新生一樣，他重新撿起了自己的“面具”，“我們去看看，那個所謂的「啟示錄」到底是什么！”

“你被吃了39次，葛城櫻也被吃過11次。如果廝殺這么慘烈的話，難道你們沒人見過啟示錄嗎？也沒有人知道巴別塔里到底有什么樣的‘希望’嗎？”

“我們都失敗了啊。”花滿城笑著說，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般地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最強大的先知，是隸屬于科萊座下進化派先知『貝奧武夫』，他吃過我十幾次——我知道他拿到過幾本啟示錄，也進入過巴別塔頂端。”

花滿城渾不在意地聳肩，“科萊所說的‘屏蔽了其他的先知’只有一個可能，就是貝奧武夫一個人封鎖了這里，科萊就是想讓我們去見識見識巴別塔的奧秘。”

啟示錄有很多本？

該不會是12本吧？

陳望抬起頭，直視著那張似乎微笑著的巨龍的臉，“登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