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張麻子?”
劉昭在自家地牢門口的小院中,令劉勇當著昨夜被俘山賊的面,狠狠扇著那張布滿麻子的丑臉,嘴里念念有詞:
“你配叫張麻子,你也敢叫張麻子?!”
“乃公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公就是張麻子。”
張麻子五花大綁著被兩個家兵按倒跪在地上,腿上的弩矢自然沒有好心人會幫其拔出,別在石板上,讓本就殘破不堪的雙腿更加血肉模糊,疼的面皮直顫,卻仍不愿求饒墮悍匪的威名,昂著好大顆頭顱叫罵不休:
“乃公姓張,又天生異像,長了這滿臉的麻子,如何叫不得張麻子,不知張麻子是汝父還是汝祖?”
劉昭登時無言以對,確實,別人姓張,又滿臉麻子,如何叫不得張麻子?
自討了個沒趣,劉昭收起玩爛梗的心思,也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摸了摸鼻子又問道:“我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何非要劫掠我家?”
“汝母美甚,乃公要搶回山上做夫人。”張麻子昂著頭,撇過臉去,顯出一副天經地義的模樣。
“給我打爛他的狗嘴!”
劉昭勃然大怒,擼起袖子就要親自動手,卻被身旁的劉武一把抱住掙脫不得,只能點著劉勇命令道。
劉勇也不遲疑,掄起鐵掌就是左右開弓,打的張麻子牙崩唇壞,鮮血淋漓。
“劉郎君容稟。”那個在原本還稍顯眉清目秀,卻在劉昭的對比下顯得格外面目可憎的細長山賊先是狠狠的瞪了眼張麻子,又膝行幾步,媚笑著討好道:
“這惡賊的確是見劉家夫人貌美,想要搶回去當壓寨夫人,并非一時氣話。”
“狗賊!分明是你一力攛掇將軍攻打劉家!”那二當家的聞言睚眥欲裂,挺身就要毆打這細長山賊,卻被劉威一腳踢到腿窩,跪倒在地,爬不起來,嘴里兀自咒罵不休。
劉昭見那細長山賊搔首弄姿的作怪丑樣,心里歪膩,幾欲作嘔,飛起一腳正中那細長山賊面門,尤不解氣的對一眾家兵吩咐道:
“把這倆的狗嘴也給本少爺打爛!”
家兵聞令而動,霎時間,噼里啪啦的掌嘴聲與慘叫聲就在這小院中此起彼伏。
劉昭抬眼望了望那一眾被特意放出,跪地觀刑的俘虜山賊,見他們個個膽戰心驚,低頭側目,不敢直視的樣子,心頭怒氣稍解。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家老娘真有那么美嗎?
好像確實很美,劉昭第一眼見到的時候也是頗為驚艷,不過終日朝夕相處,又見慣了她貪鄙的一面,時間久了也就覺得不過爾爾,更何況分明快到了半老徐娘的年紀!
也就是那些不明所以的外人,被外貌欺騙,對其抱有什么不切實際的美好想象,以為溫婉的面容下,有顆同樣賢淑的心。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
一輪刑畢,二當家和細長山賊已然被打的神志不清,倒在雪地里痛苦的呻吟著,只剩下張麻子雖然臉腫如豬,卻仍然眼含兇光的仇視著劉昭,吐了口血沫子,梗著脖子,口齒不清的叫罵:
“小賊,有種就殺了爺爺。如若不然,總有一天爺爺會攻破你家,先捉了你母親姊妹,再拿你這小賊作孌童!”
“劉武!砍下他的狗頭!”
劉昭聞言勃然大怒,頓覺頭皮發麻,渾身顫抖,大冬天里更是出了一身冷汗,盯著劉武惡狠狠道。
劉武也不再說什么請示的話了,沒得玷污了主母的耳朵,直接抽出腰刀,沉聲一喝,只見寒光一閃,張麻子那好大的一顆頭顱便搬了家,飛出老遠,從脖頸處噴出的血霧飆了丈余高,讓本就污穢不堪的小院更加腥臭,令人作嘔。
好巧不巧,張麻子的頭顱在空中滾了幾圈,正好落在劉昭跟前,端正的擺在泥地里。
更可怖的是,那顆頭顱似乎還未死透,血紅的眼睛直直的盯著劉昭,似乎還在噴射最惡毒的詛咒,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失去所有神采。
劉昭已被駭的魂不附體,茫然的扭動脖子,只見泥地中那具雖然失去頭顱卻仍兀自抽搐的張麻子,突然眼前一黑,轟然倒地。
……
我這是……被嚇死了?!
不至于吧,穿越者被一顆人頭嚇死,說出去豈不是會被同行們笑話?
還好意識似乎仍在,只是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
或者被嚇成了植物人?
那也挺丟人的!
劉昭心里盤算著會不會在穿越圈社死,渾然不知劉家已然亂了套,魏氏正以淚洗面,呼天搶地的為兒子喊魂,她希望兒子也和上次一樣,只是被嚇到了。
劉延也沒了往日的儒雅隨和,此刻正衣衫不整,發髻散亂的在室內急的團團轉,大罵醫者怎么還沒來。
劉鮮劉瑩姊妹二人不知所措,各抱著兄弟的一只手哭成一團。
室內一眾婢女噤若寒蟬,劉武為首的一眾家兵跪在門外請罪。
對于這些外在變化,劉昭自然是不知道的,此刻他好似睡著了一般,平靜的躺在炕上,思緒卻在各種光怪陸離之中來回穿梭。
所有思緒的盡頭,總會出現張麻子那抽搐的尸體以及血紅的眼睛。最可怖的是,那眼睛還對劉昭眨了幾眨。
眼神里是對死的疑惑?還是對生的渴求?生死之間果然有大恐怖!
劉昭渾渾噩噩不知所至,只覺得精神越來越不濟,想要昏睡過去。
若是就此睡了過去,會不會穿越回去了?他可不敢嘗試,萬一不是,神形俱滅了怎么辦。
況且,他前世命途多舛,自幼母親離世,剛剛大學畢業父親又撒手人寰了,對那個世界實在沒有什么好留戀的。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完整溫暖的家庭,他實在不愿意回去。
“天地之性,人命最貴,你這孺子擅奪人命,可知有罪?”
正恍惚間,虛空之中傳來一聲清冽的喝問。聲波激蕩,讓劉昭如沐寒冰,渾身一顫,瞬間清醒了不少。
“我這是見了幽都王,要被審判了嗎?”
劉昭前世是個守法公民,除了辦身份證和開無犯罪證明,連派出所都未曾去過,但也聽過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的混賬話。
眼睛轉了幾轉,心下打定主意,無論身處何地,都要為自己做無罪辯護:
“小子不知罪從何來,那張麻子聚嘯山林,寇攘奸宄,殺人越貨,更何況還辱我父母,我殺之何罪?”
“你既自覺無罪,又為何郁郁至此?”那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似近實遠,飄忽不定,但卻聽得分外清晰。
是啊,為何郁郁至此呢?
或許劉昭連自己都沒意識到,他雖然已經來到這個世界十年了,但內心深處根本沒有接受穿越的事實。
畢竟太過離奇了,又不是寫小說!
比起對離奇穿越的迷茫和恐懼,他更害怕如今的父母、姊妹,以及正在經歷的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唯恐哪天大夢醒來,所有的慈愛、孝悌、忠義、雄心,甚至仇恨,都如朝露一般,煙消云散。
別看他整天一副聽天由命,隨遇而安的豁達樂觀模樣,內心深處卻一直處于飄忽不定的憂懼之中。
如今,又被那張麻子的頭顱、軀體驚嚇過度,這種憂懼更是如同決堤之洪,一發而不可收拾。
他本是個普通人,沒有鋼鐵般的意志,遇到危險就想往回縮。強行縮了回來之后,似乎又無處可去了。
正思量間,只見一個身材修長,面容清瘦,身著藍色開襟道袍,手持白色拂塵,頗有一副仙風道骨的道人從虛空之中走來:
“汝既自覺無罪,何不速速醒來。”
說著,便用拂塵敲了敲劉昭的頭頂。
塵尾掃過,劉昭只覺當頭一棒,如墜深淵。
“獨貴自然,形神相守。二者相抱,奇思為咎。”
劉昭仿佛從高空跌落,失重的感覺幾乎使他濕了褲子,剎那間,只一個機靈,便覺三魂七魄都歸了位,就聽見剛才那縹緲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
“天醫自下,守之積久。百病悉除,因得老壽。”
劉昭微微睜眼,一時茫然,不知身在何地,那個道人赫然就在眼前,正手捻蘭花指,閉目站在炕邊,嘴里念念有詞,說著一些讓人半懂不懂的話。
人還是那個人,只是扮相變化頗大。
道人身材依然修長而消瘦,只是面色蠟黃,顴凸頰凹,灰白的頭發用一根木簪胡亂盤著,身上的麻衣雖然不至襤褸但也洗的發白,根本沒有半點仙風道骨的樣子。
劉昭轉動眼珠,環顧四周,心里稍微松了口氣,屋內古樸依舊,仍是他熟悉的那個加了地龍火炕的暖閣,只是窗戶上不知何時掛了幾張一尺見方,繪有黑衣童子的帛畫。
“師傅,劉郎君醒了。”
劉昭聞言側頭一看,身旁一個約莫十歲的道童,正滿眼驚喜的看著自己,只是裝扮比他師傅還不堪。
真是一對……貧道。
“善哉善哉。”那道人聞言睜開雙眼,見劉昭眼光靈動,苦大仇深的面容上也浮起一絲笑意。
“道長,我這是……”劉昭掙扎著想要起身,只覺得渾身乏力,頭暈目眩,又無力的癱倒在炕上。
“曼成,扶小郎君起來。”
那個叫曼成的小道士雙手微微往背后藏了藏,踟躕道:“師傅,弟子手腳污穢,怕弄臟了郎君。”
劉昭眼風掃過,心下了然。
小道士衣服雖然滿是補丁,但也干凈整齊,只是手上的凍瘡觸目驚心,暖閣里溫度又高,已經開始淌出渾水,他是怕弄臟了劉昭雪白的里衣。
“還請小道長助我一臂之力。”劉昭向小道士點頭一笑,混不在意的懇求道。
“得罪了。”小道士見此,低頭告罪一句,用胳膊攬著劉昭的后背,扶著他坐起身,又束手束腳的推來幾床錦被。
劉昭靠著錦被勉強坐穩,虛弱的拱手對那道士道:“多謝道長救命之恩。”
道人笑了笑,搖頭正欲說話,門口的魏氏聽到動靜,小心試探道:“真人,我兒可是醒了。”
“正是。”道人打開房門,放進一直等候在門外的劉家眾人。
滿臉憔悴的魏氏一馬當先沖了進來,見兒子正望著自己笑,頓時且驚且喜,也顧不得什么禮儀了,疾走疾步,抱著劉昭便罵道:“小賊,你可算是醒了。”
旋即滿頭滿臉的撫摸著,涕淚交加:“兒啊,你可嚇死娘了。”
蓬頭垢面、滿臉胡渣的劉延也探頭來看,見兒子果然清醒了,不覺悲不自已,頻頻拂淚。
“吾弟果然是醒了。”劉鮮探過身來,溫柔的撫摸著劉昭的臉頰喜不自勝。
“嘶,輕點,疼,腿麻了!”劉昭低頭一看,見妹妹劉瑩正抱著自己的腿高興的手舞足蹈。
可能是躺久了,血液不通,被她這么一搖,腿上針扎似的疼痛。
劉瑩聞言趕緊松手,雙手乖巧的背在身后,鼓起腮幫子吹著哥哥的腿。
“吾等讓小郎君受驚,罪該萬死。”
劉武為首的幾個家兵見此,紛紛跪地請罪:“如今小郎君既然醒來,我等也再無牽掛,這就以死謝罪。”
劉昭趕緊止住出門尋死的眾家兵:“萬萬不可,汝等何罪之有,是我自己有些事情沒想明白,如今大夢一場,頓覺……”
劉昭止住話頭,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何頓悟,只是有種如釋重負而又難以捉摸的心安之感。
“昭兒想明白了什么。”魏氏抹了把鼻涕,仍是抱著劉昭不撒手。
劉昭抬手捂著魏氏憔悴異常的臉,指尖溫馨的觸感令他心頭一緊,鼻頭一沖,眼淚就涌了出來,哽咽道:“兒子想明白了,母親就是我母親。”
魏氏聞言,笑著抽了抽鼻子,幫劉昭揩去淚水,撫了撫他的額頭道:“莫不是還沒睡醒,母親當然是你母親了。”
那道士見此情景,冷峻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善哉善哉!”
“多謝真人救我兒一命。”劉延對道人長揖到底:“也救了拙荊以及我全家的性命。”
“不敢當素封一句真人,郎君吉人自有天相,我其實并沒有做什么。”道人輕笑著搖了搖頭,轉身就和小徒弟開始收拾屋內一眾物什。
“道長不必如此自謙。”劉昭摸了摸頭頂,笑道:“方才若非道長用拂塵敲醒小子,小子只怕還不知魂游何處呢?”
“郎君說笑了。”那道人捻須搖頭,輕笑道:
“貧道偶經寶地,見小郎君似乎得了離魂之癥,便用懸像還神之法和長存真經,替小郎君安魂,哪里又敲過小郎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