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麻子!”
地牢門口,劉昭聽聞山賊頭目名號后大驚跳腳。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竟能如此相像?
當然,很是不像!
他深受后世文藝影視作品荼毒,一說起山賊,首先聯想到瓦崗寨、梁山泊上那些個身懷絕世武功,專愛劫富濟貧的英雄好漢。
只是眼前這群骨瘦如柴,衣衫單薄,瑟瑟發抖的跪在雪地里祈求饒命的家伙和想象中的差距實在有點大。
“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郎君說笑了。”
一個滿臉污泥,眼睛卻分外靈動的山賊見劉昭并沒有喊打喊殺,便壯著膽子,苦著臉答道:“我等在山上缺衣少糧,有野菜稀糠果腹就是好日子了,哪敢奢求什么酒肉。就是偶爾獵得幾只野雞野兔,也要孝敬將軍,哪里輪得到……”
“將軍?”劉昭打斷喋喋不休的山賊,疑惑問道。
“就是那張麻子。”
劉昭瞥了眼答話的山賊,背著手在院中跺起步來,既然自號將軍了,這性質可就從打家劫舍上升到聚眾造反了。
“郎君饒命啊,并非我等要攻打劉家,而是被那張麻子脅迫,不得不為。”
那山賊見劉昭皺眉不語,生怕他一怒之下宰殺了他們,搗頭如蒜道:“若非實在活不下去了,我等也不會跑到山里落草為寇了。”
山賊跪行到劉昭跟前,伸手要抓他的裙擺,卻被劉武一腳踹開。
山賊掙扎著起身,也不顧的擦拭滿頭滿臉的泥水,痛哭流涕道:“我們本都是桐柏山下諸縣的農夫,只是失了田地,沒了活路,又聽聞山上沒有賦稅徭役之苦,走投無路之下才上了山。”
“誰知張麻子竟比那……那縣君還要狠,忍饑挨餓、動輒打罵不說,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時,一腳踹到山崖下,摔得尸骨無存的也不再少數,我那可憐的弟弟就是如此喪命的,更不想會被他逼著打家劫舍……”
“停!停!”
眼見好好的一場審判大會開成了憶苦不思甜的吐槽大會,劉昭趕緊叫停喋喋不休的山賊:“你們被剝削失了土地,我很同情,不知你們中間可有被我家奪了土地的?”
人群之中,有一人微微起身,幾不可見的掃了眼劉昭,又趕緊伏下身子,默不作聲。
看來是有了,畢竟當年魏氏就巧取豪奪了周邊鄉民的不少土地。
劉昭見狀心中苦笑,面上卻視若未睹,接著道:“我也不說你們既然失了土地,為何不待在家中安做餓殍這樣的混賬話,就算你們上山為寇,我也是能理解的。”
若換作是他,大概不只是上山為寇這么簡單了,大不了先尋得硫磺,硝石,炸個天翻地覆,再轉身尋了張角去。
山賊們聞言皆是心頭一喜,互相對視的眼中露出希望,但劉昭重一開口,又將他們剛剛放下稍許的心提到嗓子眼:
“但是,你說想不到會被張麻子逼著打家劫舍,我卻是不信的。”
劉昭戟指點著方才那弟弟被張麻子踹下懸崖的山賊嗤笑道:“你既上了桐柏山,投了張麻子,想必原本家中就距此不遠,那也必定聽聞過本公子的大名。”
劉武聞言疑惑的望了望劉昭,心中狐疑不已,小郎君姓劉名昭,大名遠播諸鄉,就連宛中也有人知曉,為何突然問這樣的問題?
那被點了名的山賊嚇的渾身顫栗,卻只能硬著頭皮答道:“我等自然是聽過郎君大名的,郎君姓劉,名……昭。”
說到最后,昭字幾乎弱不可聞。畢竟在這桃邑鄉,不是誰都敢直呼其名的。
劉昭說了許多話,正咽著口水,聞言差點被這蠢賊嗆到,怒道:“我是問你,本公子是何等樣人?”
那賊見劉昭發怒,胯下不覺一熱,抬頭飛快掃了眼,哭腔答道:“劉郎君容貌甚美。”
“蠢賊!本公子容貌甚美試問誰人不知。”
劉昭被氣笑了,也不與他糾結:“你既然知我大名,那需知我是郡中聞名的神童。”
一旁的劉武微微頷首,暗道原來問他人自己是何等樣人,并不是真的問他人自己模樣。嗯,學到了。
劉昭當然不知道談話之間,自家家兵已有所進益,繼續遙指著那山賊,冷哼道:“本公子卻不信,你們上山之前,真就對那山賊所作所為一無所知?”
見眾賊頭埋的更低,劉昭聲音冰冷道:“既然做了賊,或許其情可憫,但莫要在此地裝無辜,我須不是黃口小兒,任你們哄騙。”
就像后世有人被騙到某處噶了腰子,回來說什么被高薪誘惑,以為是從事正當行業。
騙鬼呢。
他們從邁出那步起,自始至終都知道要去干什么。
“郎君饒命啊,小人與郎君有舊!”那山賊見劉昭面容愈發冷峻,唯恐此番不能善了,便拋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懸念。
“嗯?”劉昭皺眉仔細打量了眼此人,實在想不出與他有什么舊。
但若是細細撕扯起來,在場諸寇與他有舊的恐怕不在少數,最起碼那個被魏氏奪了田地的,算不算與他有舊?
“我家妹子賣予郎君,還被郎君賜名黛玉。”那山賊就在泥地里搗頭如蒜,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也不管能不能救命。
“你是林仲?”劉昭聞言面色一窒,撩起皮裘,蹲下身止住拼命磕頭的山賊,讓劉武尋來一塊干麻布丟遞給他:“擦干連臉再說話。”
那山賊結過麻布,仔細擦了臉,又理了理臟兮兮的頭發,胡亂扎了個發髻,果然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果然是你這賊胚,讓乃公好找!”劉武也看清了其人模樣,掄起鐵拳,就要毆打,劉昭急忙攔住道:“既是故人,不得無禮,阿武,找個人去我房中,喚黛玉過來。”
卻不想那林仲突然又跪地懇求道:“我如今這幅模樣,又有何面目再面對妹子。”
劉武冷笑道:“你這賊胚,這時候倒想起臉面來了,妄黛玉妹子還掛念他家哥哥,常常以淚洗面。”
說著也不理林仲請求,直接令人喚黛玉去了。
“你怎么淪落到這個樣子,方才為何扮傻充楞裝作不認識我?站直了說話。”劉昭皺著眉頭,望著爛泥般的林仲,怒不可遏。
這林仲原也是同鄉,只是不同里,祖上與劉家頗有交情。只是他兄弟二人嗜賭如命,長輩去世后再無人約束,更是一發不可收拾,敗光了家業后被債主逼上門,只能連房帶妹一起賣給了劉昭。
當然,劉昭也不能真按一般買人的價錢去買。
“我如今這番賤樣,怎好與故人相認。”
只站直片刻,林仲又塌著腰,僂著背,哪還有半點當年縱橫鄉里的氣度,垂頭喪氣道:
“都怪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他仍舊是賭,輸光了郎君贈與的財貨不說,又倒欠了許多,這下真的走投無路了。我兄弟二人也不好再來求郎君,只能上山為寇,哪知……”
劉昭也不耐聽他的悲慘遭遇,冷聲打斷道:“你究竟欠了誰的錢,竟被逼到要入山為寇?”
“郎君莫要聽他胡謅,賭狗嘴里可有實話?”劉武瞪了眼林仲,冷冷道:“反正林湖已是死人,他大可什么丑事都推給他,我看分明是他自己仍舊是賭。”
林仲縮著腦袋掃了眼劉武,又低頭望了眼劉昭,欲言又止,最后才嘆道:“俱往矣,提之無益,只求郎君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留我一條狗命,海此生必定結草銜環,已報大恩。”
劉昭見狀皺眉不語,想不到不過一年多的時間,這曾經在鄉里大小也是個人物的林大郎竟落得如鼻涕一般。
……
卻說,魏氏那邊廂,還在為昨夜兒子偶然失語而興師動眾。
從魏嫂子開始,到最小年僅七歲的灑掃幼童止,劉昭身邊的婢女竟無一人能幸免于難。
再魏嫂子指天發誓,絕沒有帶壞小郎君后,黛玉、寶鈔兩個十五六歲,業已成年的少女就成了重點嫌疑對象。
也不知道兒子為什么要給她們起這么奇怪的名字,魏氏又是嘀咕一句,便親自下場,仔細檢查了二人,見前后皆完好如初,松了口氣之余,又威脅眾婢道:
“小郎君年幼,誰若是敢勾著他學了壞去,糟蹋身子,你們一個也別想活!郎君若有什么不妥之處,也先稟明了我,莫要想著替他遮掩,否者被我發現了,你們也有責任!”
見諸婢戰戰兢兢,頷首稱諾,魏氏略略松了口氣,換上笑臉撫慰道:“你們好生侍奉小郎君,等他長大了,少不了你們好處。”
方才被趕出去的劉延剛進屋就聽到這句話,頓時氣結,郁悶不已,腹誹道:平日里看我比看賊都嚴,鹿血功效還未散盡就讓我獨守空房,那小子小小年紀,就給他準備如此多的美貌婢女,簡直不為人婦。
見妻子眼風掃了過來,劉延連忙堆上笑臉道:“夫人都查清楚了嗎,我早就說過,那小子心思靈動,定是他自創的粗鄙之語,必賴不到他人頭上。”
魏氏白了劉延一眼,正要教訓兩句,卻見春香進屋稟報道:“夫人,郎君喚黛玉去地牢。”
“好好的喚她去地牢做什么?”魏氏頓住話頭,起身盯著黛玉冷冷道:“莫不是你昨夜里通山賊,被小郎君審了出來。”
黛玉被唬得渾身一顫,急忙跪地揖首,連告冤枉。
“夫人莫要嚇著她,哪里會有那樣的事。”劉延剛在書桌前做下,見妻子言語不像話,忙起身勸道。
春香也急忙擺手道:“說是找到了她長兄,林海,林郎君。”
黛玉聞言先是一喜,接著一陣莫大的恐懼涌上心頭,旋即就聽見魏氏冷笑道:“我說怎么也尋他不見,原來是做了山賊,這可正如昭兒所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說著又白了眼劉延道:“哪里就不會有那樣的事情。”
“好啦,找到了就好,如此我也好跟林兄有個交代。”劉延扶著頭,痛惜不已,遙遙點著黛玉道:“黛玉莫怕,且先去看看,郎君是何計較。”
黛玉伏在地上,抬頭看了眼魏氏,見其冷著臉微微抬了抬下巴,如蒙大赦般躬身而去,出了房門便向地牢方向奔去,半刻鐘不到,便出現在地牢門口。
劉昭聽到腳步聲,回頭只見一個品貌出眾的少女映入眼簾,赫然就是黛玉了。
林仲見到來人,一眼便認出是自家妹子,那通身打扮氣度,竟比在自家還要體面許多,可見劉昭是沒真拿她當女婢使喚。
林仲內心感激劉昭之余,也是慚愧的無以復加,以袖遮面就要往賊群中躲去,卻被劉武一把抓了回來,如提雞般提到黛玉面前。
“阿兄?真的是你。”黛玉喜極而泣,匆匆給劉昭行了個禮,上前就要拉林仲。
林仲連忙轉身躲了過去,扯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阿兄身上污穢不堪,別弄臟了妹妹的衣服,能再見到妹妹,阿兄死而無憾了。”
黛玉也顧不得其它,拉住林仲哭出聲來,良久,又往他身后望了望,哽咽道:“阿兄,湖兄長呢?”
劉昭見林仲張嘴要說些什么,連忙打斷道:“湖兄弟和阿海走失了,目前也不知身在何地,似去了桂林那邊。”
林仲張了張嘴,默然擦了淚,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旋即又跪在劉昭面前,揖首道:“郎君對我兄妹大恩,海沒齒難忘。”
劉昭冷笑一聲:“你既然知道我與你有恩,還跟隨張麻子攻打我家?”
林仲聲如蚊蠅:“被挾裹著,不得不為。”
“哼!”劉昭冷哼一聲,不置可否:“看在黛玉的面子上,暫且寄下你的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先關回去,來日再做計較。”
話音剛落,劉武等一眾家兵就驅趕著山賊重新進了地牢,瞬間將本就逼仄的地牢塞得滿滿當當。
隨著厚實的木門重重落下,黛玉美眸中的淚水再次如滾珠般涌出。
劉昭長嘆口氣,掏出手帕替她拂去淚珠,安慰道:“黛玉莫怕,就是看在你的分上,我也不會傷了你兄長性命的。”
黛玉聞言眼淚反而愈發多了起來,俯身就要揖首拜謝,劉昭扶住她:“莫跪了,小心弄臟了衣服,這樣的衣服我求了母親好久,才肯給你們做一身的。”
“公子恩德,黛玉無以為報,愿生生世世,給公子當牛做馬。”黛玉抽泣道。
劉昭微微皺眉,他竟不知道,這生生世世的觀念已然悄悄傳入到自己家中了嗎。
劉昭按下心頭疑惑,扶著黛玉往回走去,望著她那如花面顏,輕笑道:
“本公子不求來世,但講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