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綠山墻的安妮
- (加)露西·莫德·蒙格瑪利
- 4924字
- 2022-09-02 10:57:15
Chapter 01
蕾切爾·林德太太大吃一驚

蕾切爾·林德太太的家位于一處谷口。從這里順著埃文利大道一路向下,就會進入一座小山谷。山谷四周滿是赤楊和鳳仙花,一條小溪從中穿過。溪水源自遠方老卡思伯特家的林子。穿越林間的上游部分出了名的蜿蜒曲折、洶涌湍急,暗藏不少隱秘的水潭和小瀑布。流到林德太太家外的這座山谷時,它卻變得安安靜靜,波瀾不驚。因為哪怕是一條小溪,從蕾切爾·林德太太門前經過,也得端莊得體,注重禮儀。它多半知道蕾切爾太太正坐在窗邊,敏銳地注視著來往的一切吧。從小溪到孩童,一旦發現半點古怪或不同尋常之處,她都非要探出個中緣由,才肯罷休。
埃文利內外,有很多人密切關注鄰里動靜,卻忽視了自家事務。但有些人既能料理好家務事,也能處理好別人的事。蕾切爾·林德太太便是這樣一位能人。她是附近有名的家庭主婦,總能出色地完成所有工作,不僅組織了一個縫紉小組,幫助管理主日學校,還是教會救助協會和對外傳教輔助團最有力的支持者??杉幢闳绱?,蕾切爾太太仍能抽出大量時間,接連幾個小時坐在廚房窗邊,一邊絎縫床罩,一邊密切注視穿越山谷、向后方陡峭的紅色小山蜿蜒延伸的大道。埃文利的主婦們常常充滿敬畏地說,她已經絎縫了十六條棉被。由于埃文利所處的那片小三角洲伸入圣·勞倫斯灣,兩面環水,所以任何進出此地的人,都得經過那條山路,決計逃不出蕾切爾太太那雙洞察一切的眼。
六月初的一個下午,她又坐在那兒了。陽光照進窗戶,溫暖明媚。屋下斜坡上的果園里,粉白粉白的花兒宛如新娘臉上的紅暈,引來無數蜜蜂嗡嗡起舞。谷倉對面山上的田地里,托馬斯·林德正在播種晚播的蕪菁種。埃文利的人都管這位溫順的小個子叫“蕾切爾·林德的丈夫”。這會兒,綠山墻農舍旁那一大片溪邊紅土田里,馬修·卡思伯特應該也在播種。蕾切爾太太之所以知道這事,是因為頭天晚上,她在卡莫迪威廉·布萊爾的店里聽見他對彼得·莫里森說,打算第二天下午去播種蕪菁種。當然,這事是彼得問的,因為馬修·卡思伯特從來不會主動跟別人透露任何事。
然而,本該忙碌的一天,馬修·卡思伯特卻在下午三點半悠然自得地駕著車,穿過山谷,朝山上駛去。而且,他還戴著白領子,穿著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顯然正準備離開埃文利。他駕著栗色母馬拉的四輪單馬輕便馬車,說明此行路途不短。那么,馬修·卡思伯特要去哪兒,又為什么去呢?
若換了埃文利的其他人,蕾切爾夫人肯定能巧妙地拼湊起各種蛛絲馬跡,把上述兩個問題的答案猜得八九不離十。但馬修極少出門,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同尋常的緊急事件。可以說,馬修是這世上最害羞的人,既討厭待在陌生人中間,也不愿去任何可能需要他開口說話的地方。戴著白衣領,穿著整齊地駕車出行,這樣的馬修可真不多見。不管蕾切爾太太怎么琢磨,還是一無所獲。于是,一下午的好興致,就這樣被敗光了。
這位可敬的太太終于下定決心:“吃過茶點,我就去綠山墻農舍找馬瑞拉,問問馬修去哪兒了,干嗎去。每年這個時候,他一般都不會去鎮上,更不會走親訪友。要是蕪菁種用完了,他也沒必要盛裝打扮,駕著四輪單馬輕便馬車去買呀。車速不快,所以也不是去請醫生。不過,昨晚肯定發生了什么事,才會讓他動身。我真是迷糊了??傊?,今天要是不弄清楚馬修·卡思伯特為什么離開埃文利,我整個人都別想得到片刻安寧。”
于是,吃過茶點,蕾切爾太太就出發了。她不用走太遠。卡思伯特家那座草木蔓生的大房子就坐落在果園里,從林德家的山谷爬上去,還不足四分之一英里。當然,長長的小徑讓這段路看起來似乎遠了很多。跟兒子一樣,馬修·卡思伯特的父親也是個害羞又沉默的人。當初建造家宅時,他雖沒有真正隱入森林,卻也盡可能遠離其他鄉親。因此,綠山墻農舍就建在他開辟出的那塊土地盡頭,時至今日,從大道上幾乎看不見它。而埃文利的其他房屋,則一座接一座,友好地建在大道兩旁。蕾切爾太太覺得,在那樣的地方過日子,根本算不上“生活”。
“只能算找個地方待著罷了。”她在小徑上邊走邊說。青草覆蓋下的小徑轍痕累累,兩邊綴滿野生玫瑰。“獨自住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難怪馬修和馬瑞拉都有點兒古怪。樹木算什么好伙伴?但天知道,樹要真能與人為伴,那兒的樹倒還不少。我可寧愿看到人。當然,他們似乎挺知足。不過,依我看,那是因為他們早已習慣了吧。正如愛爾蘭人所說:‘人類能習慣任何事,哪怕被絞死,也不例外?!?/p>
蕾切爾太太一邊這么想著,一邊跨出小徑,走入綠山墻農舍的后院。院子綠意盎然,干凈整潔,一邊是古老的大柳樹,一邊是修剪整齊的鉆天楊。院里沒有任何散落的樹枝或石子,因為如果有的話,肯定逃不過蕾切爾太太的眼睛。她暗暗覺得,馬瑞拉·卡思伯特打掃庭院多半也跟打掃屋子一樣勤快。即便有人坐在地上吃飯,也不會吃到半點塵土。
蕾切爾太太輕輕叩響廚房的門,得到允許后,才走了進去。綠山墻農舍的廚房是間令人愉快的屋子?;蛘邞撜f,它要是沒干凈得好似從未用過的客廳,一定會讓人感到愉快。廚房的窗戶朝東西兩個方向開。透過朝西的那扇窗望向外面的后院,會瞧見一片柔和的六月日光。糾結盤繞的葡萄藤為朝東的窗戶染上一片翠綠。透過那扇窗朝外望,能瞥見左側果園里開滿白花的櫻桃樹,以及山谷溪邊隨風擺動、纖長優美的樺樹。馬瑞拉·卡思伯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時,仿佛總有些不信任陽光。在她看來,陽光似乎太活躍輕佻,不適合這個本應嚴肅對待的世界。此刻,她就坐在東窗下織毛線,身后的桌子已經收拾好,隨時可以擺上晚餐。
蕾切爾太太光明正大地關上門之前,已經將桌上擺的每樣東西都暗暗記在了心里。那兒有三個盤子,所以馬瑞拉肯定在等馬修帶什么人回來共進晚餐。但盤子都是日常用的普通盤子,食物不過是些沙果蜜餞,蛋糕也只有一種,所以來的應該不是什么特別的貴賓。可馬修的白領子和那匹栗色母馬又是怎么回事呢?一向安安靜靜、平平常常的綠山墻農舍竟出了此等怪事,真是讓蕾切爾太太相當困惑。
“晚上好,蕾切爾?!瘪R瑞拉輕快地說,“這可真是個迷人的夜晚,不是嗎?請坐吧。家里人都還好吧?”
馬瑞拉·卡思伯特和蕾切爾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但或許正因為如此,兩人之間才一直維持著某種姑且可稱之為“友誼”的關系。
馬瑞拉又高又瘦,棱角分明,卻毫無曲線。一頭黑發已有些許銀絲。她總是把頭發綰成緊緊的發髻,然后使勁插上兩根金屬絲夾發針,一副缺乏閱歷、刻板僵硬的模樣。事實上,她也的確是這種女人。不過,如果嘴部線條能再稍微改變幾分,或許人們就會認為她也是有些幽默感的。
“我們都挺好的。”蕾切爾太太說,“但今天看見馬修出門,我還挺擔心你有什么不好,以為他是去請醫生了?!?/p>
馬瑞拉了然地牽了牽嘴角。她早就料到蕾切爾太太會登門拜訪,知道看見馬修無緣無故地出門,這位鄰居肯定無比好奇。
“噢,沒,雖然昨天頭疼得厲害,但我現在很好?!彼f,“馬修去布賴特河了。我們要從諾瓦·斯科舍的孤兒院領養一個小男孩。他乘今晚的火車到。”
即便馬瑞拉說馬修去布賴特河見一只來自澳大利亞的袋鼠,蕾切爾太太也不會更驚訝。事實上,她驚得整整五秒沒說出一句話。雖然知道馬瑞拉不太可能打趣自己,蕾切爾太太幾乎還是忍不住要這么想。
“馬瑞拉,你是認真的嗎?”終于能開口后,她問道。
“當然是認真的。”馬瑞拉說,那口氣仿佛從諾瓦·斯科舍的孤兒院領養男孩,不過是埃文利任何一戶井然有序的農家都會干的某件春季尋常事務,而非什么聞所未聞的創新之舉。
蕾切爾太太覺得自己受到了嚴重的精神刺激,腦中全是驚嘆號。一個男孩!所有人中,偏偏是馬瑞拉和馬修·卡思伯特要領養一個男孩!還是從孤兒院領養!天啊,這世界肯定要天翻地覆了!還有什么能比這件事更讓她吃驚!沒有!
“究竟是什么讓你生出了這種念頭?”她不以為然地問道。
這事都沒有詢問過她的意見,她當然不同意啦。
“我們已經考慮了一段時間,確切地說,應該是整個冬天都在琢磨這事。”馬瑞拉答道,“圣誕節前的一天,亞歷山大·斯潘塞太太登門拜訪,說她打算春天去霍普敦的孤兒院領養一個小女孩。斯潘塞太太的表妹住在那兒,她前去拜訪過,所有情況都很清楚。從那以后,馬修和我一直都在討論這事。我們想領養一個男孩。您瞧,馬修越來越老,都六十啦,精力大不如前,也被心臟病折磨得夠嗆。您知道雇人幫忙有多困難。除了那些半大的法國蠢小子,什么人都招不到。而要是真的找來一個法國小子,教他東西,他一長大,不是跑去龍蝦罐頭廠,就是去美國了。起初,馬修建議領養一個巴納多基金會的男孩,被我一口否決?!麄兓蛟S能行,我并不是說他們不行,但我絕對不接受任何倫敦街頭的流浪兒,’我說,‘至少也要是個土生土長的男孩。無論領養誰,對我們來說都是一種冒險。但如果來的是個加拿大的男孩,我會更容易接受,晚上也能睡得踏實些?!虼?,我們最后決定請斯潘塞太太去領養她的小女孩時,替我們選一個男孩。上周,我們聽說她要出發,于是托理查德·斯潘塞在卡莫迪的家人給她捎個話,請她替我們帶回一個十歲或十一歲的聰明男孩。我們認為,這個年齡最好不過,既足夠大,能立馬做些雜活;也足夠小,還可以好好培養。我們打算給他一個溫暖的家,讓他接受良好的教育。今天,一個郵差從車站帶來亞歷山大·斯潘塞太太的電報,說他們乘五點半的火車,今晚就到。所以,馬修就去布賴特河接人了。斯潘塞太太會在那兒把男孩放下,她自己當然是要繼續前往白沙鎮車站的?!?/p>
總能直抒己見最讓蕾切爾太太引以為傲。這會兒,她已經調整好精神狀態,準備立馬對這驚人的消息發表看法。
“哎,馬瑞拉,坦白跟你說,我覺得你們做了件極其愚蠢又非常冒險的事。沒錯,就是這樣!你不知道會得到什么。將一個陌生的孩子領進家門,對他一無所知。你不了解他的性情,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什么樣的人,也不知道他會長成什么樣。喲,就是上周,我才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消息:島西的一對夫妻從孤兒院領回一個男孩。那孩子晚上就點火燒了房子,而且是故意縱火哦,馬瑞拉!那夫妻倆在床上幾乎被燒成焦炭。我還知道一件事,一個被領養的男孩常常吸食生雞蛋,無論怎么調教,都改不了那惡習。你要是事先問問我的意見——可你沒有——我一定會說:天哪,這種事真是想都不用想。就這樣!”
看起來,這番與約伯類似的遭遇既沒有觸怒馬瑞拉,也沒讓她有半分不安。她仍氣定神閑地織著毛線。
“蕾切爾,你的話固然有些道理,我自己也有過一些疑慮。但馬修特別來勁。我能看出來,所以讓步了。馬修很少對什么事如此固執。每每此時,我都覺得自己理應讓步。要說風險,在這世上,人做的每件事都有風險。即便親生的孩子也不例外。并非每個孩子都能長成好人。再說,諾瓦·斯科舍離島這么近。我們又不是從英國或美國弄個孩子回來。所以,他與我們能有多大不同?!?/p>
“好吧,但愿一切順利?!睆牧值绿目跉饴爜恚龑Υ孙@然非常懷疑,“他要是把綠山墻農舍燒了,或往井里放農藥,可別說我沒警告過你們。我聽說過新不倫瑞克省的一件案子,有個孤兒院的孩子那么干了,害得全家人痛苦慘死。只不過,涉案的是個女孩。”
“哦,我們不領養女孩。”馬瑞拉說,仿佛往井里下毒純粹是項女人才會的技藝,換成男孩就完全不必擔心?!拔覐臎]想過要領個女孩回來養大。真奇怪,斯潘塞太太為什么要領養女孩?不過,一旦下定決心,哪怕要領養孤兒院的所有孩子,她也不會退縮。”
蕾切爾太太很想待到馬修把那個孤兒帶回來,但一想到他至少還要兩小時才能到,她便決定沿著大路去羅伯特·貝爾家,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這事肯定會引起轟動,而蕾切爾太太向來最熱衷于引起轟動。于是,她告辭離開了。馬瑞拉也因此松了口氣,因為蕾切爾太太的悲觀言論,她心中又開始產生疑慮和恐懼。
“天哪,真是件前所未有的事!”蕾切爾太太安然無恙地踏上小徑時,不由感嘆道,“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嗎!哎,可憐的小家伙,我真為他難過。沒錯,馬修和馬瑞拉對養孩子這件事一無所知,竟還指望他能比自己的爺爺更聰明堅定,如果他有爺爺的話。到底有沒有,還是件值得懷疑的事呢。不管怎么說,一想到綠山墻農舍要來一個孩子,感覺就怪怪的。那兒從來沒孩子,因為房子建好時,馬修和馬瑞拉已經長大了。瞧瞧那兩兄妹如今的模樣,真叫人懷疑他們到底當沒當過小孩。無論如何,我可不想成為那個孤兒。天哪,我真可憐那孩子,就這樣?!?/p>
蕾切爾太太情真意切地對著野玫瑰叢說了這番話。不過,她要是看見此刻在布賴特河車站耐心等待的孩子,心中的憐憫之意肯定會更深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