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我這樣笨拙地生活
- 廖一梅
- 2428字
- 2022-09-02 10:58:50
與生命握手言和,成為一個湖,最終成為大海 關(guān)于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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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明白了自己的問題所在,就像是一杯水,在這樣的一杯水里放上一把鹽,結(jié)果顯而易見,這杯水咸到無法下咽。但如果你把這把鹽撒到湖中,湖水不會有什么改變,你甚至感覺不到咸味了;如果這把鹽撒到海里,那它們只是融為一體。我就如同那杯水,對痛苦和缺憾特別敏感,總是感到生活咸得無法下咽,但這只是因為太狹窄,容量太小。生活中總會有一把鹽撒下來,生老病死、聚散得失是每個人的必然風(fēng)景,是生命的常識。所以問題所在,只在于我們是怎樣一種容器,是一個杯子,還是一個桶,一個缸,我希望至少成為一個湖,最終成為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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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受到喜愛,我其實是受寵若驚的,這并不理所當(dāng)然。年輕時,對周圍人總有點隔膜,這些作品并不是為其他人所寫的,只是自己糾結(jié)的腦袋里蔓延出的藤蔓。你被某種東西充滿,表達(dá)是自然的流露。你寫,并沒有顧及別人的感受,但是別人給了你美好的回饋,從《戀愛的犀牛》開始演出,我聽到別人這么說的時候,開始都有點不相信,然后就是非常感激。你一個人在說悄悄話,旁邊不經(jīng)意走過的人聽見了,給了你很大的鼓勵和安慰,說到《戀愛的犀牛》的時候,我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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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天起和世界握手言和。握手言和是接納,有接納,才有廣闊和自由。做一個杯子肯定是不自由的,因為它有限制,它被空間隔斷得很小。我在尋找更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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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確實是一個心理的空間,它制造了一種氛圍,它能讓你說出你平時說不出的話,你內(nèi)心的吶喊或暗語。戲劇就是這樣一個空間,它針對我們的心靈,而不是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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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說自己是誠實的作者,不曾言不由衷,生命中遭遇的種種自我蛻變、各種印跡都袒露在作品里、舞臺上。“與生命握手言和”,是現(xiàn)在我想對大家說的話,也是這十幾年來寫的“悲觀主義三部曲”最后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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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打過來的浪頭,都會幫助你。真是這樣。只有經(jīng)歷過這些以后,人才能不那么狹隘。沒有經(jīng)歷過困惑和痛苦的人,一般都會較為膚淺。應(yīng)該感謝生活給你的禮物,然后照單全收。我相信這一定會成為動力,毋庸置疑。生活總要繼續(x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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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一直試圖尋找完美的人,只對優(yōu)秀的人感興趣,希望看到優(yōu)秀的人,讓我對人類抱有希望。我自己不是天才,但我確實喜歡天才,有一陣子熱衷于跟我認(rèn)為的天才泡在一塊兒,感受他們與世界和自我的互動,他們對生命采取什么態(tài)度,用什么方法應(yīng)對這個世界,最終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是否滿足?這些對我特別有吸引力。通過這些優(yōu)秀的人,我辨識道路,知道自己應(yīng)該去向何處,我探究每一條路的出口何在,每一處山頂?shù)娘L(fēng)景如何。我想看到人的極限能到什么樣子,看到他們能創(chuàng)作出什么稀奇之物。通過他們,我不必再費盡心力爬到塔尖,我看到只要是人,總有他的困惑,他的痛苦,他的問題,他的局限。現(xiàn)在我對每個普通人都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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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年輕的時候,其實都是跟生命爭斗的過程,起碼我是這樣的,將生活視為對手,跟生活廝打、糾纏,摔倒在地再爬起來,不斷地對抗,撞了南墻也死不回頭,把自己撞得鼻青臉腫。我是這方面的專家,毆斗專家。現(xiàn)在不再將生活視為對手,我有力量接納這個世界。為什么不能接納?是以前我的接口太過狹小,你是個中國的插口或者英國的插口,固守著自己的單一插頭,讓世界符合你的要求。單向的插口很難與一切對接,但是慢慢讓自己強大起來,成為一個萬向插口,就不再困難了,無論順境、逆境,都能坦然地向生命伸出手,這是現(xiàn)在我真實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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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生命握手言和”是我的題目。可能有好多觀眾有這個疑問,我的戲中充滿了不能釋然的強烈情感,糾結(jié),掙扎,沖突,跟生命的互毆,好像很難用“言和”來總結(jié)。但實際上這所有的一切,最終的指向是“與生命握手言和”。不要誤解,“與生命握手言和”可不是對生命服軟。一個被打敗的人只能叫投降,能夠“言和”的人說明他有足夠的能量與生命平等相對,有心量接納一切,無論是繁華還是沒落,痛苦還是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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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到文藝青年這個詞,因為這樣的話被大家說得太多了,我已經(jīng)有了負(fù)擔(dān),便多說一句吧。文藝青年喜歡這樣一句話:我要尋找我靈魂的伴侶。這是一個可怕的念頭。它引發(fā)出另一個念頭:如果我找不到我的靈魂伴侶,我就不可能幸福。而實情是,每一個靈魂都是獨立的,靈魂是不能配對的。只有你擁有獨立的靈魂,才能正常地跟其他靈魂交往。你說沒有靈魂伴侶的人生是不幸的,那你是把責(zé)任推卸給了別人。只有你擁有堅強的靈魂,才能發(fā)現(xiàn)更好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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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悲觀主義三部曲”的完結(jié)篇《柔軟》里,我最終的選擇是與生命和解。當(dāng)時,在排練的后期,孟京輝和我說,他無法排出最后一幕的這段戲。現(xiàn)在公演的結(jié)尾,是孟京輝選取了最后一幕的其中一部分。要跟生命握手言和,我首先要跟孟京輝握手言和,接受自己的作品通過他來詮釋是我的命運,因為我的戲就是由他導(dǎo)演,必然加入他的看法,我對這個很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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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把女作家妖魔化了,這個群體并不需要以離經(jīng)叛道的不幸生活來證明自己與眾不同,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誠實地寫作,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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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詞就是如此:每個人都很孤獨。這個不是有伙伴、有朋友就能改變的。你生下來的時候是獨自一人,死去的時候也是一人,有伙伴是很幸運,但是不能改變孤獨的命運,人所有的一切都是要自己承擔(dā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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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容量逐漸變大這個過程是如何進(jìn)行的,這其實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我真心想回答,但不知該如何回答。我也有擔(dān)心,怕我說的某些話,寫的戲,寫的小說會誤導(dǎo)他人,沒有為大家打開更多的窗,而是關(guān)上了一些窗。我希望大家看到我是多糾結(jié)的一個人,想讓大家看到我這么糾結(jié)的一個人也能跟生活和解。一根皮筋你一直擰,一直擰,擰到最后一松手,突然散開,大家等的是這個時刻,而不是一直擰的過程。瘋狂、折騰、困惑,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過程,這是擰皮筋的過程,沒有這個擰的過程后邊也不會有那么大的勁兒讓這個東西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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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以前有點兒怕變老,不是怕變老這件事,而是怕變老會變得軟弱、孤獨、會依賴別人,這是一個可怕的狀態(tài)。因為年老的時候會這樣,需要別人的關(guān)懷,需要別人的幫助。但我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怕,現(xiàn)在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