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翻譯與經典闡釋(增訂本)
- 王寧
- 11字
- 2022-08-31 12:08:00
第一編 翻譯的文化學反思
翻譯的文化建構和文化研究的翻譯學轉向
在當今的國際人文社會科學界,從比較文學和文化研究的角度來研究翻譯已經不是什么新鮮課題了,但是真正將翻譯研究納入文化研究視野下來考察則至少是1990年代以來的事。在這方面,英國學者蘇珊·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和已故美國學者安德烈·勒弗菲爾(André Lefevere)所起到的開拓性作用是不可忽視的。[1]這兩位學者都是從事比較文學起家的,因此他們的翻譯研究視角也自然都是比較文學,而且與一般比較傳統的歐洲比較文學學者所不同的是,他們更為關心文化研究的進展,再加之這二人都是當代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的主要倡導者和推進者,因而由這兩位重量級的人物于1990年代初來共同推進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本身就是十分有力的。但時過境遷,當翻譯研究中的文化轉向持續了近十年時,兩位學者卻又在合著的專題研究文集《文化建構:文學翻譯研究論集》(1998)[2]中提出了另一個新的觀點:文化研究中的“翻譯轉向”。這實際上對于反撥文化研究中的英語中心主義模式、率先以翻譯學為切入點把文化研究擴展到跨文化的大語境之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進入全球化時代以來,隨著翻譯研究的再度興盛和文化研究的受挫,文化研究中的“翻譯轉向”已被證明是勢在必行的,而且必將有著廣闊的發展前景。在此權且借用“翻譯轉向”的本意,將其沿用至中文的語境來討論,并將圍繞翻譯與文化以及這兩個彼此互動的“轉向”展開論述。
文化翻譯,或翻譯的文化再建構
毫無疑問,在當今這個全球化的時代,英語作為一種強勢語言一直在向弱小的民族—國家滲透,在一些第三世界國家,甚至包括一些發達的歐洲國家,人們為了實現與世界的交流和“接軌”,不得不花費大量精力來學習英語。因而也許有人認為,既然全世界的人都在學習英語,將來還會需要翻譯嗎?翻譯的功能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將會消失嗎?對于這樣一個看似簡單實則復雜的問題,我的回答是,即使情況果真如此,翻譯的作用也沒有而且更不會削弱,反而已經而且會變得越來越重要。這也與全球化之于文化的影響一樣,它非但不可能使不同的民族文化變得趨同,反而更加加速了文化多元走向的步伐,因而從文化研究的視角來進行翻譯研究,便成了當前國際學術界的一個前沿學科理論課題。在這方面,法國學者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丹麥學者凱·道勒拉普,比利時學者約瑟·朗伯特,德國學者沃夫爾岡·伊瑟爾(Wolfgang Iser)和霍斯特·圖爾克(Horst Turk),英國學者蘇珊·巴斯奈特,美國學者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佳亞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霍米·巴巴(Homi Bhabha)、安德烈·勒弗菲爾、歐陽楨(Eugene Chen Eoyang)、托馬斯·比比(Thomas Beebee)等均作了較為深入的研究,他們在這方面頗多著述,并且提出了不少對我們具有啟發意義的洞見。因此,研究翻譯理論的學者往往稱從文化角度來考察翻譯的學者群體為翻譯研究的“文化學派”。其實,這并不是一個學派,而是一種發展的趨向或潮流。在一個“文化”無所不包、無孔不入的全球化時代,翻譯更是難以擺脫“文化”的陰影了。
誠然,上述這些西方學者的研究成果對于我們中國學者從一個跨東西方文化的理論視角進行深入研究確實提供了方法論方面的啟示,同時也為我們從一個更為廣闊的語境下進一步深入研究打下了基礎。但上述學者除去歐陽楨作為漢學家精通中國語言文化外,其余學者的著述研究范例都取自自己文化的語境,或者依賴翻譯的中介,因而得出的結論很難說是全面的和盡善盡美的。盡管如此,與國際翻譯學術界在近五十年內的發展相比,國內的翻譯研究可以說依然方興未艾,大多數翻譯研究者仍然很難擺脫嚴復的信、達、雅三原則的討論之淺層次,并未自覺地將翻譯研究納入全球化時代的文化研究語境下來考察,因而至今能與國際學術界平等討論對話的扎實研究專著仍不多見,只有一些零散的論文散見于國內各種期刊和論文集。當然,全球化時代的來臨使得我們與國際學術界的交流大大地加快了速度。在全球化這個大平臺上,中國學者與西方學者的平等對話已經成為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而且越來越多的西方學者認為,從事翻譯研究或文化研究,沒有中國文化的知識或中國語言的造詣至少是不全面的。鑒于目前所出現的翻譯研究在相當程度上還拘泥于狹窄的語言字面的困境,從一個全球化的廣闊語境下來反思翻譯學的問題無疑是有著重大意義的。它一方面能填補國內這方面研究的空白,另一方面也可以以中國學者的研究實績來和國際同行進行討論,從而達到與國際學術界平等對話的高度。通過這樣的討論和對話最終對從西方文化語境中抽象出的翻譯理論進行重構。
我一貫堅持文化翻譯的立場。[3]我認為,從文化的維度來考察全球化在文化領域內的影響和作用,完全應該將語言當作文化傳播的一種載體,而考察翻譯則正是將語言學的經驗研究和文化學的人文闡釋及翻譯文本的個案分析結合起來的有效嘗試,其最終目的是達到對翻譯學這一新興的尚不成熟的邊緣學科的理論建構。如上所述,在當前這個全球化的大語境之下,翻譯的功能非但沒有削弱,反而變得越來越重要,伴隨而來的就是翻譯的定義也應該發生變化。翻譯學作為介于人文、社科和自然科學之邊緣地帶的一門學科應該有自己的存在方式,在這方面,我和許多東西方學術界的同行一直在呼吁作為一門科學學科的翻譯學的誕生和發展。關于這個問題,本書還將專門予以討論,此處毋庸贅言。既然我認為,在全球化的時代,信息的傳播和大眾傳媒的崛起使得全球化與文化的關系尤為密不可分,那么翻譯便無疑是信息傳播的一種工具,因而對翻譯的研究也應該擺脫狹窄的語言文字層面的束縛,將其置于廣闊的跨文化語境之下,這樣得出的結論才能具有對其他學科的普遍方法論指導意義。由此可見,我們的一個當務之急便是對翻譯這一術語的既定含義作出新的理解和闡釋:從僅囿于字面形式的翻譯(轉換)逐步拓展為對文化內涵的翻譯(形式上的轉換和內涵上的能動性闡釋),因此研究翻譯本身就是一個文化問題,尤其涉及兩種文化的互動關系和比較研究。在這方面,巴斯奈特和勒弗菲爾所提出的“翻譯是一種文化建構”的觀點是頗有見地的,而他們將翻譯看作兩種文化之間的互動實際上也為翻譯研究與文化研究的互相滲透和互為補充鋪平了道路。確實,翻譯研究的興衰無疑與文化研究的地位如何有著密切的關系。特別是在當今文化研究出現“危機”癥狀時,呼吁文化研究的“翻譯學轉向”已經是勢在必行的了。
誠然,作為中國的翻譯研究和文化研究者,我們首先應該立足中國的文化土壤,考察翻譯對中國新文化和新文學的建構作用。而在中國的語境下討論翻譯與文化的關系,我們必然會想到翻譯對推進中國文化現代性進程和建構中國文學批評理論話語的過程中所起到的不可替代的作用。眾所周知,中國文學在過去的一百多年里,已經深深地受到了西方文學的影響,以至于不少恪守傳統觀念的中國學者認為,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就是一部西方文化殖民中國文化的歷史。他們特別反對五四運動,因為五四運動開啟了中國新文學的先河,同時也開啟了中國文化現代性的先河,而在“五四”期間有一個特別重要的現象,就是大量的外國文學作品,尤其是西方文學作品和文化學術思潮、理論大量被翻譯成中文。盡管我們從今天的“忠實”之角度完全可以對“五四”先驅者們的許多不忠實的、有些甚至是從另一種語言轉譯的譯文進行挑剔,但我們卻無法否認這些“翻譯”所產生的客觀影響。當然,其中的一個后果就是中國語言的“歐化”和中國文學話語的“喪失”。平心而論,魯迅當年提出的口號“拿來主義”對這種西學東漸確實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我們都知道,魯迅在談到自己的小說創作靈感的來源時,曾直言不諱地說,他的小說創作“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學上的知識”,此外什么準備都沒有。[4]當然這番表述后來成了保守勢力攻擊的對象,說魯迅是全盤“西化”的代表人物。還有另一些五四運動的干將,包括胡適、郭沫若,他們則通過大量的翻譯和介紹西方文學作品,對傳統的中國文學話語體系進行了有力的解構,從而逐漸形成了一種“翻譯體的”“混雜的”中國現代文學話語體系,或者說形成了一種中國現代文學經典。由于它與其先輩的巨大差異和與西方文學的天然區別,它既可以與中國古典文學進行對話,同時也可與西方的現代性進行對話,因而這實際上也消解了單一的現代性的神話,為一種具有中國特色的“另類的”現代性的誕生鋪平了道路。[5]所以在中國現代文學的歷史上,翻譯應該說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因此我進而推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翻譯文學應當被看作是其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如果從比較文學的角度來看,一部中國現代文學史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部翻譯文學史,而研究翻譯也是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也就是說,從文化的角度來看,翻譯說到底也是一種文化現象,尤其是涉及文學翻譯更是如此。因為我們今天所提出的翻譯的概念,已經不僅僅是從一種語言轉變成另外一種語言的純技術形式的翻譯,而且也是從一種形式轉化成另外一種形式,從一種文化轉化為另外一種文化的文化“轉化”、“闡釋”和“再現”,這種轉化和再現恰恰正是通過語言作為媒介而實現的。
文化研究的困境與出路
盡管文化研究進入中國已經有十多年的歷史,而且它在中國大陸和港臺地區所引發的討論和爭鳴也已經引起了國際學術界的矚目,[6]但時至今日,我們所說的“文化研究”之特定內涵和定義仍在相當一部分學者中十分模糊,因此我認為在討論文化研究的未來走向以及與翻譯研究的互動關系之前有必要再次將其進行限定。此處所討論的“文化研究”用英文來表達就是Cultural Studies,這兩個英文詞的開頭都用的是大寫字母,意味著這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精英文化研究,而是目前正在西方的學術領域中風行的一種跨越學科界限、跨越審美表現領域和學術研究方法的話語模式。它崛起于英國的文學研究界,崛起的標志是成立于1964年的伯明翰大學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但是若追溯其更早的淵源,則可從F.R.利維斯(Frank Raymond Leavis)的精英文化研究那里發現因子,也就是20世紀40年代。如果沿用巴斯奈特和勒弗菲爾所描述的“翻譯研究”(Translation Studies)之定義,后者則起源于1976年的比利時魯汶會議。這樣看來,文化研究大大早于翻譯研究,在方法論上較之翻譯研究更為成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因此早期的翻譯研究理論家呼吁一種“文化轉向”就有著某種理論和方法論的導向作用。實際上,這里我們所討論的“文化研究”,并不是那些寫在書頁里高雅的精致的文化產品——文學,而是當今仍在進行著的活生生的文化現象,比如說我們的社區文化、消費文化、流行文化、時尚和影視文化、傳媒文化,甚至互聯網文化和網絡寫作等等,這些都是每天發生在我們生活周圍的、對我們的生活產生了無法回避的影響的文化現象。雖然早期的文化研究者并沒有將翻譯研究納入其視野,但隨著翻譯研究本身的深入和與文化的互動關系愈益明顯,到了1990年代,翻譯研究已經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文化研究的傳媒研究之范疇。特別是進入全球化時代以來,當文化的翻譯已經越來越不可忽視時,從文化研究的視角來研究翻譯便自然形成了翻譯研究學者們的一個共識。
我們說翻譯研究與文化研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正是因為這一事實,即文化研究作為一種異軍突起的非精英學術話語和研究方法,其主要特征就在于其“反體制”性和“批判性”。這一點與翻譯研究的“邊緣性”、對傳統的學科體系的反叛和對原文文本的叛逆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不可否認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對文化研究在當代的發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例如英國的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和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以及美國的弗雷德里克·詹姆遜(Fredric Jameson)等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都對英語世界的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評的發展和興盛起到了很大的導向性作用。由于文化研究的“反精英”和“指向大眾”等特征,所以它對文學研究形成了嚴峻的挑戰和沖擊,致使不少恪守傳統觀念的學者,出于對文學研究命運的擔憂,對文化研究抱有一種天然的敵意。他們認為文化研究的崛起和文化批評的崛起,為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敲響了喪鐘,特別是文學批評往往注重形式,注重它的審美,但也不乏在文化研究和文學研究之間進行溝通和協調者。今天,已經有越來越多的文學研究者認識到了文化研究與之并非全然對立,而是有著某種互補作用。[7]
現在再來看看翻譯研究的現狀。和文化研究一樣,翻譯研究自誕生之日起就一直活躍于學術的邊緣地帶。這既是它的弱勢同時也是其強勢:它不被既定的學科建制所認可,但卻可以游刃于多門學科之間;它在歐美的名牌大學甚至沒有生存之地,而在中國的學科建制下則曾一度被貶為一個三級學科或二級學科之下的研究方向[8];但是它的跨學科性和邊緣性則賦予它同時可以和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以及人文科學進行對話。此外,也和文化研究一樣,最近二三十年來,一批世界一流的文學和文化研究者,如雅克·德里達、沃夫爾岡·伊瑟爾、希利斯·米勒、佳亞特里·斯皮瓦克、霍米·巴巴等均意識到了翻譯對文化傳播的重要性,他們從各自的研究領域涉足翻譯研究,寫下了一些頗有理論沖擊力和思想洞見的文字。再加上解構主義批評家保羅·德曼(Paulde Man)對德國現代思想家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dix Schoenflies Benjamin)的文化翻譯理論的解讀,更是促成了翻譯研究與文化研究的聯姻。如果說,當年處于草創時期的翻譯研究需要一種“文化轉向”的話,那么此時處于危機之境地的文化研究也應該呼喚一種“翻譯轉向”了吧。
毫無疑問,文化研究在當代人文學術領域所占據的重要地位已經持續了十多年,有人認為它即將盛極至衰,文學研究將重返中心。我對此雖不敢茍同,但也意識到了其隱伏著的“危機”。確實,當今的全球化語境似乎更為有利于專注非精英文化的文化研究的發展。那么在新的世紀文化研究將向何處發展呢?這自然是學者們所關心的問題。我認為,在全球化的語境下,文化研究將沿著下面三個方向發展:(1)突破“西方中心”及“英語中心”的研究模式,把不同語言、民族—國家和文化傳統的文化現象當作對象,以便對文化理論自身的建設作出貢獻,這種擴大了外延的文化理論從其核心——文學和藝術中發展而來,抽象為理論之后一方面可以自滿自足,另一方面則可用來指導包括文學藝術在內的所有文化現象的研究;(2)沿著早先的精英文學路線,仍以文學(審美文化)為主要對象,但將其研究范圍擴大,最終實現一種擴大了疆界的文學的文化研究;(3)完全遠離精英文學的宗旨,越來越指向大眾傳媒和所有日常生活中的具有審美和文化意義的現象,或從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視角來考察這些現象,最終建立一門脫離文學藝術的“準學科”領域。對于文學研究者而言,專注第二個方向也許最適合大多數研究者,它既可以保持文學研究者自身的“精英”身份,同時也賦予其開闊的研究視野,達到跨學科、跨文化的文學研究的超越。而對于翻譯研究者而言,則第一和第二個方向都十分適用:之于第一個方向,文化研究的“英語中心”已經被全球化的文化所打破,在未來的文化交流中,除了英語的主要媒介外,另外幾大語言將發揮越來越不可替代的作用,在這方面漢語的普及將隨著中國的綜合國力的愈益強大和中國文化價值的愈益彰顯而得到證實;而之于第二個方向,通過“闡釋性的”文化翻譯,精英文化越來越走向大眾,文化變得越來越多元和“混雜”,因此翻譯所能起到的各文化之間的“協調”和“互動”作用就變得越來越不可替代。它甚至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幫助文化研究走出日益封閉的領地,實現其跨文化的目標。
走向一種文化研究的“翻譯學轉向”
有鑒于文化研究的此種境況,西方一些學者便認為,如果1990年代初翻譯研究領域出現了“文化轉向”,那么在現階段,是否應該呼吁文化研究領域出現一個“翻譯轉向”?既然任何跨越兩種或兩種以上的文化研究都離不開翻譯的中介,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一種超越了語言字面之局限的文化的翻譯,那么呼喚文化研究中的翻譯轉向就應是理所當然的。由于文化研究的日益學科化趨向,翻譯的學科意識也應該強化,因此我把“翻譯轉向”改為“翻譯學轉向”,其意在于從學理上來討論這個問題。毫無疑問,翻譯實際上已經成了一種文化傳播和文化闡釋。特別是文學作品的翻譯更是復雜精致,因而即使是在全球化的時代,機器翻譯也無法傳達其深邃的審美意蘊和優美的文學形式。要想達到理想的文學翻譯,必須在譯者和原作者之間獲得一種平衡。也即(1)當譯者的水平高于原作者時,譯者就有可能隨心所欲地對原作進行“美化”或修改;(2)而當譯者的水平低于原作者時,譯者往往會碰到一些他無法解決的困難,留下的譯作就會是漏洞百出的“偽譯文”。最為理想的翻譯應當是:(3)譯者與原作者的水平相當或大致相當,如果暫時達不到原作者的水平,譯者也應該通過仔細研讀原作或通過其他途徑對原作者有足夠的了解或深入的研究。只有這樣,他的譯文才能達到原文的水平;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讀到優秀的文學翻譯作品。可以說,在目前的中文語境下,翻譯作品達到第一層次者微乎其微,達到第三層次者也不在多數,大量的譯作僅僅停留在第二層次。那么英文語境下的中國文學作品或學術著述的翻譯又是如何呢?毫無疑問,我們都認識到,在當前的全球化語境下,我們的文學翻譯和文化翻譯應該轉變其固有的功能,也即過去我們大量地把外國文學翻譯成中文,現在既然很多人已經可以直接閱讀外文(主要是英文)原著了,我們翻譯的重點就應該從外翻中轉變成中翻外,也就是說,要把中國文化的精品,中國文學的精品翻譯成世界上的主要語言——英文,使它在世界上有更廣大的讀者。我想這也是全球化時代文化翻譯的另一個方向。而目前中國的文化學術界的狀況又是如何呢?人們也許經常會問,為什么中國文化源遠流長,中國文學史上曾出現過許多佳作,但至今卻為世人知之甚少?我想翻譯的缺席無疑是一個重要因素,尤其是文化的翻譯。因此從事跨東西方傳統的文化研究尤其需要翻譯的加盟。
在文化學術研究領域,我始終主張,我們一方面要大力引進和介紹國際學術界已經取得的成果,另一方面,則要不遺余力地將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介紹給國際學術界,以發出中國人文學者的強勁聲音。這也就是我為什么一如既往地呼吁中國的翻譯研究者走出國門,在用中文著述的同時也提高英文著述的能力,通過在國際學術期刊上發表自己的研究成果來打破國際學術界實際上存在的中國人文學科“弱勢”的狀況。可是,在當前中國的文學理論批評界,卻一度出現了這樣的擔心:一些人認為,我們中國文學批評和文化批評失語了,中國的學術患了“失語癥”,也就是說,在我們中國的學者中,能夠在國際論壇上發出自己的聲音者寥寥無幾,在國際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內,我們中國人的聲音幾乎是難以聽到的,或者即使有時能聽到,其聲音也是非常微弱的。那么這種狀況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當然,有很多人認為這是我們所使用的語言造成的,但是我認為這不完全是一個語言的問題。首先,我們是不是已經提出了目前國際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前沿話題;其次,是不是能夠把它準確流暢地表達出來,還是說只是在部分層次上跟國際學術界進行對話。如果我們和國際同行在不同的層次上進行對話,那么這種對話便無法達到預期的效果。當然最后才涉及語言的問題。如果我們將中國的文化研究與翻譯研究的國際化水平作一比較,那毫無疑問,后者高于前者,其主要原因在于翻譯研究者的文化意識遠遠強于文化研究者的翻譯意識。如果從文學的角度來看,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即使是用漢語寫的,西方的漢學家也會用英語把它翻譯出來,用英語把它轉述,用英語把它表達出來,或者他們也可以來主動找你進行對話。所以說,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中國文化的失語現象在相當程度上也是存在的,造成的后果是中國文化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文學理論批評遺產,竟然不為世人知道,當然除了少數漢學家以外。我們知道,漢學在國際學術界是非常邊緣的,歐洲的很多大學都沒有中國語言文學專業,美國也只有一些主要的大學的東亞系,還有更多的一些學院,才有中國語言的課程,而教授中國文學和文化課程的大學則很少。對許多外國人來說,為什么要學中國的語言,并不是要了解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而只是為了和中國做生意,所以他們在學了一點漢語之后,立即就轉到其他的經貿和商業領域去了,真正留在文學領域里的人是極少數。所以我們如果沒有積極主動的姿態去和國際學術前沿對話,只是被動地等待西方的漢學家來發現我們中國文化和文學的優秀作品的話,顯然就會處于一種滯后狀態。其結果自然就會造成失語的狀況。
因此,在(包括翻譯研究在內的)文化研究方面,與國際接軌,并不意味著與西方接軌,而是意味著與西方進行對話,當然通過這種對話,來逐步達到理論和學術的雙向交流,而在這種交流的過程中,我們中國的學者才能逐步對西方的學者產生某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在全球化的時代,幾乎人人都在學習英語,試圖用這種具有世界性特征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聲音,那么我們的人文社會科學學者將有何作為呢?我們都知道,在自然科學領域中,我們的科學家已經非常自覺地要把自己的科研成果用英語在國際權威刊物上發表出來。而在我們的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中,卻有相當一大批的學者還不能夠和國際學者進行直接交流,他們在很大程度上還依賴于翻譯的中介。我們知道,有些東西是不可譯的,尤其從字面來看更是如此。比如說,中國古典詩詞和一些寫得含蓄且技巧要求很高的作品就是如此,因為在翻譯的過程中這些東西會失掉,所以我們要想使得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迅速地進入國際前沿,在很大程度上也不得不借助于英語的中介。我認為,在與國際學術界進行交流的時候,即使我們有時用全球普遍使用的語言——英語,但是話題的內容和觀點卻是中國的,也就是本土的,那么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的文化會被西方文化殖民。相反,它會更為有效地使我們將中國文化學術的一些觀點逐步介紹到全世界,從而一方面使得中國的人文學者在國際論壇上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強勁,另一方面也可以讓越來越多的人了解中國,了解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在這方面,中國的文化研究和翻譯研究所作出的努力應當得到實事求是的肯定。
當年,蘇珊·巴斯奈特在和已故的安德烈·勒弗菲爾合著的專題研究文集《文化建構:文學翻譯研究論集》第八章“文化研究的翻譯轉向”中,曾頗有見地地指出:
由此看來,得出“文化研究的翻譯轉向”之結論就是水到渠成的了。但是,畢竟巴斯奈特連同她的合作者勒弗菲爾都是西方文化語境下培養出來的知識分子,雖然他們同情和理解東方文化,并且對包括中國文化在內的東方文化也予以過不同程度的關注,[10]但他們畢竟與之十分隔膜,所掌握的一點東方文化知識也是通過間接途徑獲得的,遠遠不能滿足他們從事跨文化傳統的翻譯研究的需要,更不能實現其推進文化研究的“翻譯學轉向”之宏大目標。因此,這個歷史的重任無疑將落在我們中國學者的肩上。對此我充滿著信心并將為之而作出自己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