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霆,字仲文,這是鮮少有人知道的事實。
自從沈流霆沈將軍之名在軍中、在祁朝、乃至在整個邱梁大陸傳開之后,便很少有人再提起他的字,許是因為這個字太過文氣,沒有絲毫一個殺伐決斷的將軍該有的霸氣。
久而久之,除了最親近的人,便沒有人再這么喚他了,知道的人也就越來越少。
沈流霆端著杯盞的手一滯,又將杯盞放下了,定了定神,抬眼看著祁曄,沉聲問道:“為何?”
“什么?”祁曄卻是一臉淡然,不慌不忙地給自己的杯盞添滿。
“請旨賜婚的事。”沈流霆微微蹙眉,“我早就想來問你,可是這幾日一直因為北疆的事被耽擱了,沒走得開。”
“不好嗎?”祁曄反問他,“她是長懿郡主……”
“她是蕭素的女兒。”沈流霆臉色更沉,“蕭素是什么人,你我心里都很清楚,這個人根本不似表面上的剛正清白,他背地里和珩王、和東宮那邊都牽扯不清,就算他能瞞得過珩王和東宮,卻未見得能瞞過所有人,更瞞不了你。”
祁曄神色清凜,明眸幽深,一時間難以琢磨其心思,“她是她,蕭素是蕭素,不一樣。”
“親生父女,便是不一樣,卻終究擺脫不了干系。”沈流霆不愿退讓,目不轉睛地看著祁曄,“不管怎樣,她始終是蕭素的女兒,她的骨子里流著蕭家的血。若是之前,你們只是合作,做個交易便也罷了,可現在,你與她有了婚約,便等同于你與蕭素之間結了親,今后,不會是蕭素為你所用,而極有可能是你會被她和蕭素所累。”
沈流霆平日里的沉穩有些按捺不住了,濃眉之間泛起絲絲擔憂之色,“你可想過這些?”
祁曄沒有應聲,抬眼有些不解地看著沈流霆,眼神之中還有一絲好奇和考究,突然他彎眉一笑,搖搖頭道:“我實在不知,阿言究竟看出了你哪點好?”
沈流霆一愣,“什么?”
“阿言看著你挺好,是個文武奇才。”祁曄眼角笑意狡黠,“她覺得你與她那位二姐頗為般配。”
沈流霆頓時濃眉緊皺,錯愕地看著祁曄,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原本這幾日憋了很多話,而他本就不善言辭,此時聽祁曄這么一說,那么多的話全都堵在喉間,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你不了解阿言。”祁曄見他這般神色,不由收斂笑意,神色瞬間變得清肅冷利,“我知你心中在擔憂什么,歸根結底,是因為她和蕭素之間的那一絲血脈關系,若她和蕭素沒有這一層關系,你是不是就可以放心無憂了?”
沈流霆深吸一口氣,沉思片刻,垂首沉聲道:“我對她本人并無惡意,這些日子來也見識過她的不少所作所為,郡主確實是個聰明人,而且不是尋常女子的小聰明,她有大智慧,處變不驚,手段干脆果決,拋開其他不說,有這樣一個女子陪在你身邊,是好事……”
沈流霆說著搖搖頭,“可是她的身份……”
祁曄打斷他:“你可信我?”
沈流霆直直盯著祁曄的眼睛,沉沉點頭,“信。”
“那你就記住自己方才說過的話。”祁曄端起杯盞朝沈流霆舉了舉杯,“信我,便信她,終有一日你會明白,她的身份不會構成你的任何擔憂。”
沈流霆眉峰緊蹙,滿臉疑惑,定定看著祁曄,想要問什么,可是迎上祁曄那透澈靜淡的眸子,到了嘴邊的疑問又被壓了回去。
他相信祁曄,一直都信。
所以,他沉沉點頭,舉起自己面前的杯盞,與祁曄輕輕碰杯,仰頭一飲而盡。
“我信你,你既是如此信她,那我便姑且信她。”
祁曄唇角勾起一道淺弧,飲盡杯中茶水,放下杯盞道:“你信她自是最好,也許,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察覺你的身份。”
沈流霆放下杯盞的動作凝滯了片刻,將信將疑。
“你那么聰明,肯定看得出來那窺月樓非尋常酒樓。”
沈流霆頷首,“我從未去過那里,可那小姑娘卻能一眼認出我來。”
“她們不僅能一眼認出你,她們能認出這帝都之中所有的官貴、所有身份特殊之人。”
“那窺月樓……是什么組織?”
“是什么組織不重要,你只要知道那里是阿言的地盤,而她今日毫不回避,徑直領著你一道去了窺月樓,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沈流霆擰眉想了想,“她在試探我。”
“她試探的是我。”祁曄抬眼看著他,“她已經開始懷疑你我之間的關系。”
沈流霆有些想不明白,“就因為我今日在宮中遇見了你們,隨你們一同出宮?”
祁曄搖搖頭,“應該不是,但是也不無關系。”
沈流霆暗自琢磨,可是琢磨不透,只能搖頭作罷,“你打算告訴她真相嗎?”
祁曄略有良久,輕嘆一聲,“很多事情最終都是要告訴她的,重點是這個說出真相的契機,眼下還不是時候。”
沈流霆點點頭,“那我接下來要注意些什么?”
“無需刻意,一切順其自然就好,平日里你是怎么做的,今后還是怎么做便可。”
既然祁曄這么說了,沈流霆便也不再多想,畢竟如祁曄所言,他確實不了解蕭令言這個人的脾性,想再多也沒什么用。
思及此處,他微微頷首,“對了,有件事一直沒來得及跟你說。”
“何事?”
“之前我跟你提起過的,有關凌柯將軍后人被蕭素追殺一事。”
祁曄問道:“蕭素近來有何動靜?”
“原本他一直在找凌柯將軍后人的下落,可近來他突然轉變了方向,派人潛入大月,暗中查找一位年紀輕輕的蒙面將軍。”
祁曄手上沏茶的動作微微一滯,冷眉微蹙,“蒙面將軍?”
“沒錯,他派出去的人從西南邊境附近一路找過去,最終潛入了大月,四處打探關于蒙面將軍的事情,可是,據我所知,大月這幾年并沒有出過什么蒙面將軍,若一定要說什么蒙面將軍,那也是三十多年前了,而蕭素卻是點名要找一個年輕的……”
沈流霆疑惑地看著祁曄,見祁曄眼角的疑慮漸漸轉變成了然的笑意,不由問道:“你可知這其中有什么內情?”
“應該是阿言。”
“又是她?這跟她能有什么關系?”
祁曄道:“不久前,阿言跟我提起過一名大月的蒙面將軍,年紀輕輕,身手極高,但此人卻是我祁朝人,操……”
他停了停,看了一眼面色不由嚴肅起來的沈流霆,“操晏城口音。”
“西南邊境的晏城?”沈流霆霍地起身,這所有的信息似乎都指向他要找的那個人,“郡主如何知道這些?她知道這個人在哪里?”
祁曄招招手示意他坐下,“你先別激動,其他的情況我并不知曉,她只說了這些,至于這個人是誰、在哪兒,她并未言明,甚至于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她都沒有明說,那日她只是問我知不知道這么一個人。”
沈流霆搖搖頭,“郡主不可能無緣無故,隨意提起這么一個人,這其中必有隱情。”
祁曄看著他凝重的神色,知他對此事甚是在意上心,沉吟道:“你老實告訴我,你與凌柯將軍究竟是何關系?”
沈流霆遲疑了半晌,終于垂首壓低聲音道:“說起來,他應該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十五年前我初入軍中時年紀尚小,第一次上戰場,受了重傷,凌柯將軍的兵馬路過,順手救了我一命,后來我在其軍中,跟在他身后偷偷學了不少武功和兵戰之法,不過當時我們一起被救下的有十余人,想來凌柯將軍并沒有記住我們。
再后來,我得了機會屢立戰功,成為了將軍,也曾與他再見過,他并沒有認出我,但不管到什么時候,凌柯將軍的為人從未變過,忠誠剛毅,英勇無畏,所以從始至今,我一直都不相信他會做出叛亂之事,也一直堅信他必是遭人所害。”
他說著深吸一口氣,沉沉一嘆,“原本我只想盡快找到真相,替凌柯將軍洗清冤屈,后來得知他尚有一子存活于世,我便想盡辦法把人找出來,只是……”
只是,偌大的邱梁,想要找一個從未謀面、不知其長相、不知其姓名、甚至這世間沒什么知情人的少年,又談何容易?
在眾人心中,沈流霆沈將軍一直都是鐵面無情、殺伐決斷之人,沒有憂愁,沒有感情,就連祁曄也很難得看到他露出這種焦躁卻又無能為力的神色。
微微太息一聲,他起身走進里屋取出一只精巧的匣子放到沈流霆面前,“昨天剛剛加急傳回的消息,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訴你、什么時候告訴你,現在看來,也許給你一絲線索和希望,比讓你像無頭蒼蠅一般亂撞更好。”
沈流霆面露疑色,遲疑了片刻,打開匣子,取出里面的密信打開掃了一眼,瞬間變色。
“這是怎么回事?”他滿臉驚訝看著祁曄。
“我方才說了,阿言跟我提起過那個蒙面將軍的事,我總覺得與你所說的那人有所相似,便讓人去查了一下,一直沒有告訴你,是因為這其中有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我一直都沒有想明白……”
“你是在想,郡主如何識得此人、又是如何知道他就是那位所謂的蒙面將軍?”
“不覺得有些荒唐嗎?”祁曄笑得深沉,“有時候她就像是能未卜先知一般,就說蒙面將軍這回事,她覺得她見到的那個人就是他,所以她開始四處尋找所有和這個人有關的消息,因為……她擔心這個人會成為那個根本沒有出現過、根本不存在的大月蒙面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