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祁曄所言，前后不過半個時辰，雨點便簌簌落下。

蕭令言站在落玉軒門外的廊檐下，借著燈籠的光看著外面落下的雨，雨勢雖不算很大，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卻也足以浸濕一切，在院子里堆了幾個水坑。

身側(cè)有輕輕的腳步聲靠近，蕭令言沒有看她，卻已然猜到了來人是誰。

“三小姐。”來人走到近前，俯身行了一禮，順著蕭令言的目光看了看，“不知三小姐會深夜至此，多有怠慢，還望三小姐恕罪。”

蕭令言這才收回目光，側(cè)身看了看來人，彎眉一笑。

來人是個清瘦高挑的青衣女子，看似著裝配飾一切從簡，卻又樣樣精致，眼角眉梢透著一股淡漠清寒之氣，看起來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jì)，舉手投足間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穩(wěn)重之感。

“離音姑娘言重了。”蕭令言回禮，“是我冒昧打擾了窺月樓才是。”

離音莞爾淺笑，“三小姐說笑，窺月樓今后便由三小姐做主，何來打擾之說？”

蕭令言微微一愣，蹙了蹙眉，“我做主？”

“是。”離音走近兩步，從懷里取出一樣?xùn)|西交到蕭令言手中，“這是樓主臨行前留下的，他讓我不必去找三小姐，道三小姐有需要時自會來找我，我只需在這里等三小姐，待三小姐來了，便將此物交予你，今后，但凡窺月樓之地，三小姐可自行做主，吩咐安排。”

蕭令言隱隱猜到了什么，低頭看了看自己緊緊握著的手，就算不打開看看，她也知道離音交給她的是什么。

沒想到從上一世到現(xiàn)在，有些事情終究是無法改變的。

見蕭令言一直握著手，離音輕聲道：“三小姐不看看樓主留下的是什么嗎？”

“也許……”蕭令言淡淡一笑，緩緩攤開手掌，“我知道是什么。”

果然，是一枚白玉彎月，窺月樓樓主的信物。

“離音姑娘……”

“三小姐叫我離音便可。”

蕭令言便點點頭，瞥了一眼隔壁的廂房，“我今夜前來的目的，想必你已經(jīng)知道了。”

離音頷首：“她們已經(jīng)告訴我了，三小姐想要在窺月樓安置一個人，不過是小事一樁，三小姐吩咐一聲便可，若是有什么需要特別注意或者交代的，三小姐盡管說，離音一定辦到。”

“倒是沒什么要特別注意的，給吃給喝給一個落腳安身之處，每月再給少許工錢便可。”

離音有些疑惑，“就這樣？”

“就這樣。”蕭令言看得出離音心思，不由撇撇嘴，“是我從街上撿回來的一個小乞丐，我瞧著他年紀(jì)不大，如此流落街頭受人欺負終不是個法子，便想著隨手幫他一把。”

離音忍不住笑了笑，“三小姐連夜親自送來的人，我還以為是一位特殊人物，沒想到是一位小乞丐。方才聽人說，我還不信，只當(dāng)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沒想到竟是真的……”

話音未落，隔壁的房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小丫頭領(lǐng)著一名素衣少年快步走來。

蕭令言的眼底快速閃過一絲驚訝，瞇著眼睛看著走到面前的那人。

“他……”離音看了看那少年又看了看蕭令言，“他就是三小姐帶來的那個小乞丐？”

一旁的小丫頭低頭偷偷一笑，應(yīng)道：“回三小姐，回離音姑娘，正是他。”

小乞丐沒有應(yīng)聲，偷偷朝著蕭令言瞥了一眼，面上有一絲遮掩不住的局促不安。

看起來確實有些不大可能，方才還是個臟兮兮、臭哄哄、滿身污物、連面容都分不清的小乞丐，現(xiàn)在梳洗整理一番、將頭發(fā)束起來、再換上干凈的衣物，簡直如同換了一個人。

唯一不變的，是那雙眼睛，若非那雙眼睛，就連蕭令言也險些要以為這前后根本就是兩個人。

這么想著，她緩和了神色，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輕聲道：“怪不得那些人說你是個孩子，看起來確實不大，十五歲了？”

他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十七？”

他依舊搖頭。

蕭令言了然一笑，“十六。”

說著朝他看去，見他微微點了點頭，便彎眉一笑，“十六，挺好，與玉容同歲。”

他依舊沒出聲，只是盯著蕭令言看著，似是在詢問什么，她便又道：“我長你一歲。”

他這才收回目光，像是在想什么，突然肚子傳來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他愣了一下，連忙低下頭去。

離音垂首掩面輕笑一聲，看了看身后的房間，“飯菜已經(jīng)按照吩咐備好了，你肯定餓了，吃點東西去吧。”

兩刻鐘之后，方才替他收拾的那個小丫頭站在蕭令言身側(cè)，數(shù)著他吃的米飯碗數(shù)數(shù)得直瞪眼，側(cè)身對著蕭令言和離音比劃著自己的手，輕聲道：“已經(jīng)第九碗了……”

蕭令言卻只是笑，并不驚訝或者不悅，“你還沒說你叫什么名字，我們該怎么稱呼你。”

他夾菜的動作停了一下，抬眼看著蕭令言，神情有些茫然。

見之，蕭令言收了笑意，“怎么？你……不記得自己是誰？”

他不搖頭也不點頭，也不開口說話。

小丫頭擔(dān)憂道：“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休得胡言。”離音輕叱一聲，小丫頭立刻噤聲。

蕭令言搖搖頭，并不在意，目光始終落在那小乞丐身上，“那你可還記得自己是哪里人？”

小乞丐攥著筷子的手漸漸收緊，皺眉似是想了會兒，終還是又搖了搖頭。

見狀，蕭令言不由輕嘆一聲，“既然你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那不如我暫且給你取個名字，等你什么時候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再告訴我也無妨。”

聞言，他點點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蕭令言，等著她取的名字。

“唔……你既是我蕭令言帶回來的人，便隨我姓蕭，名嘛……”

小乞丐的眼睛亮了亮，緊盯著她。

蕭令言無奈笑了笑，道：“其實我這人不大擅長起名，不過想了想，既是在云樓外救的你，不如就叫……云樓，蕭云樓。”

小乞丐緩緩抬起頭看著蕭令言，雖然神情還有些拘謹不自然，卻已經(jīng)漸漸變得平和，須臾，他微微點了點頭，而后低頭繼續(xù)大口大口地扒著飯。

說不出為何，看見他這般笑容，蕭令言的心情也驟然好了許多，看著離音笑了笑道：“給他多準(zhǔn)備些冬衣和棉被，快入冬了，今年的冬天會特別冷。”

“是。”離音看著他吃飯的樣子，也忍不住笑出來，隨口問道：“三小姐原來還會看天象氣候，竟是知道今年冬天特別冷。”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蕭令言神色驀地一沉，收斂了笑意。

離音不知其中緣由，只當(dāng)自己說了什么讓她不高興的話，跟著收了笑意，低頭道：“不知離音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話……”

“沒有。”蕭令言迅速調(diào)整了情緒，抿唇一笑，“我就是突然想到，萬一我沒有把他帶回來，這個冬天對他來說應(yīng)該是特別冷、特別難熬的。”

離音不疑有他，點點頭，嘆息道：“三小姐心善，如今也算是為他謀了一個生存下去的法子，希望這孩子不會辜負你，安安穩(wěn)穩(wěn)地待在這里。”

蕭令言沉吟道：“我對他倒是沒有太多的要求，他能好好生活，不要再流落街頭，我便放心了。”

說著，她瞥了一旁的小丫頭一眼，問道：“廚房還有菜嗎？”

小丫頭連忙應(yīng)道：“有，屬下這就去取。”說罷小跑著出了門去。

蕭令言又看了看正低頭認真吃飯的小乞丐，輕聲道：“一會兒你吃飽喝好了，就在這里住下，這里的人會安置好你的生活，有什么事可以找離音姐姐。天色不早了，我先回了。”

聞言，離音跟著起身道：“三小姐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嗯。”離音辦事，蕭令言倒是放心的，畢竟也不是第一次接觸她了。

兩人邊說邊起身往外走去，剛走出兩步，身后突然傳來一道干凈清朗的男子聲音：“姐。”

蕭令言腳步霍地一滯，心下微微顫了一下，回過身去看了看四周，身后除了蕭云樓之外，并無其他人。

他放下碗筷站在那里，神色不復(fù)方才的慌張不安，坦然平靜地看著蕭令言，在她訝異的目光中，再次輕輕叫了聲：“姐。”

蕭令言忍不住輕笑一聲，“你會說話？”

蕭云樓點點頭，“會，只是……許久未開口了……”

聞之，蕭令言和離音不由相視一眼，一時間竟是有些意外的驚喜。

沉思了片刻，蕭令言連連點頭，“會說話就好。”

蕭云樓稍稍遲疑了一下，問道：“我……叫你一聲姐……可以嗎？”

蕭令言彎眉笑著，點頭道：“可以。”

聞言，蕭云樓俊冷的眉角彎了彎，面上拂過一抹和風(fēng)，捏了捏自己的衣角，眼底拂過一抹喜色。

見他一直傻愣著站在那兒，蕭令言便揮揮手，“接著吃，管飽。”

“嗯。”蕭云樓點點頭，坐下端起碗筷，繼續(xù)吃飯，只不過不再是一開始的狼吞虎咽，而是細嚼慢品。

蕭令言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的面容和舉動，面上始終帶著一抹淺笑，正要轉(zhuǎn)身離開，目光不經(jīng)意間拂過他的左手，神色頓時沉了下去。

之前他因為拘謹，左手一直是收著的，直到方才他的情緒放松下來，這才將自己的左手露出來，蕭令言也才得以看清他手腕上方三寸處的那一道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