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內,到了晚上之后便一片沉寂。
普難住持在門口稍稍站定,抬腳走進普世大師的房內。
彼時普世大師正側臥在案幾一側,手邊的爐子上茶水煮得咕嘟咕嘟冒泡,他卻置若罔聞,閉著眼睛看也不看一眼。
普難住持走過去坐下,提起茶壺給他和自己添了茶水,端起來抿了兩口,淡淡道:“聽聞,你給圣上送信去了。”
聞言,普世大師微微睜開眼睛瞥了對面的普難住持一眼,終于伸了個懶腰坐了起來,端起杯盞在手中晃了晃,卻并沒有立刻飲下,“你還真是什么事都知道。”
普難住持輕笑兩聲,搖了搖頭,“可有些事師弟卻怎么也想不明白,其實師兄你那么了解自己的那位徒弟,應該知道她做事不可能不留后手,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她也肯定有法子脫身。”
普世大師想了想,頷首道:“你說得沒錯,這丫頭鬼靈精怪,她將蕭寒嬋引到大悲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動手了。雖然后來出了點岔子,但這并不妨礙她的計劃實施,就眼下的情況來看,一切也確實都照著她想要看到的樣子進行著。”
普難住持不解,“那你為何還要……”
“我要萬無一失,我不要一絲一毫的冒險。”普世大師的臉色微微沉了沉,眉宇間攢起一抹愁思,“當年,師妹也是這樣,自認為自己萬無一失,我便大意了,結果……是我的大意和疏忽害了師妹,如今我絕對不會允許這件事在那個丫頭身上重演。”
“那事怨不得你。”普難住持無奈地輕嘆一聲,“人各有命,也許,這便是她的命。”
“呵呵,命?”普世大師搖搖頭,“她不是個信命的人,從來不信,這天地之間,她只信自己。”
頓了頓,他又道:“再說了,你以為那蕭家父女將言丫頭的身份挑明了,會扣著長命鎖不拿出來證明自己嗎?一旦長命鎖出現,以祁淵的聰明,言丫頭的身份便暴露了大半,他肯定會心生懷疑,也肯定遲早能查得出來。既如此,又何必要讓他多此一舉?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言丫頭,不好嗎?”
普難住持沉吟片刻,點點頭道:“也罷,此事過后,言丫頭是再不可能回到蕭家去了,有這么一個身份壓著,圣上那邊定會好生安置她后續的生活。”
聞言,普世大師彎眉笑了笑,沒有再說話,不緊不慢地品著手中的茶水。
今日,是蕭寒嬋被殺的第三天。
夜里的時候下起了雨,一大早剛一起身,便感覺到一陣刺骨的涼意。
如祁淵和祁曄所料,一天休沐之后,蕭令言的身世問題早已傳遍,第二天,剛剛上朝,便有不少奏本遞上來,明里暗里地斥責景家,其中夾雜著一些指責蕭素的言論,直指景家和蕭素欺上瞞下,乃是欺君之罪。
蕭寒嬋被殺,他們不在意,蕭令言被關押,他們也不在意,他們在意的是怎么扳倒蕭素,怎么讓景家自此失去名聲與威望。
這便是他們的權謀爭斗,時時刻刻、所有的事情和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會成為他們的棋子。
聽沈流霆說,今日早朝最讓人驚訝的便是珩王,有人提出此事是景家的不對之后,他當即出言反駁,稱此事是景嬈和蕭素二人所為,其他人并不知情,景家的人也同樣不知道。
景嬈畢竟早已離開景家嫁到了蕭家,她便是蕭家的人,與蕭素夫妻一體,此事無論怎么看,都禍不及景家。
更何況,如今景嬈已死,與這件事有關的眾人之中便沒有景家的人,這件事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與早已退出朝堂、避居南陽的景家扯得上關系,自己實在看不慣有些人這種墻倒眾人推的態度,他敬景家的高風亮節,受不得眾人這般將污水往景家人的身上潑。
一番話,竟是讓眾人無以反駁。
末了,沈流霆道:“珩王今日言行,雖然有理有據,且也算是師出有名,找不出錯處來,可總覺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祁曄抿唇一笑,道:“不知情人,只當他是真的有這份尊師重道的心意,知情人,倒也不難看出他是在刻意討好和拉近自己與景家之間的關系。”
沈流霆想了想,覺得有道理,便沉沉點了點頭。
下了早朝,眾人散去,祁珩依然不走,只等著所有人都離開了,祁淵回了常寧殿,他便立刻跟著去了常寧殿。
“證人?”祁淵微微擰眉,“什么證人?”
祁珩搖搖頭道:“回父皇,那丫頭其實兒臣是認識的,曾在將軍府見過幾次,是蕭家大小姐蕭斂月身邊的隨侍丫頭,正因如此,兒臣想到她所言之事恐與這次蕭家大姑姑遇害一事有關,便沒有擅自問她,父皇若有什么疑惑,不妨讓她來當面與父皇說清楚。”
祁淵有些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點頭道:“把人帶來。”
沒多會兒,幾名守衛便帶著一個小丫頭到常寧殿來,那小丫頭一進門便整個人貼在了地面上,瑟瑟發抖。
祁淵瞇眼看了看她,問道:“你是什么人?”
“回、回稟圣上,奴婢是……是將軍府大小姐蕭斂月的丫頭,奴婢叫……叫絮兒……”
祁淵斂眉,沉聲道:“朕聽聞,你有話要與朕說,為此,還特意在宮外攔了珩王的馬車?”
“圣上饒命!”絮兒一聽祁淵提起這事,還以為他要追究,連聲哀求,“奴婢只是個小丫頭,實在……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了,只有……只有這樣,奴婢才能見到圣上,當面跟圣上說清楚……”
“說吧。”祁淵一揮衣袖,“要說什么,慢慢說清楚,說得好,朕便不怪罪你,若信口雌黃、滿口胡言,朕定會查出你的所有底細,誅你九族!”
一句話,前后天差地別,絮兒的心也跟著上下跳躍,她深深吸氣,定了定神,小聲道:“奴婢今天來,其實只有一件事要說,便是……便是害死大姑姑的那支飛鳳簪……”
祁淵眉心一蹙,沉了臉色,他壓住火氣,聽她繼續說下去。
“這兩日,奴婢一直寢食難安,滿腦子想的都是飛鳳簪的事,思來想去,愈發覺得此事奴婢若是不說,只怕便沒人知曉了,其實大姑姑遇害那天,飛鳳簪并不在三小姐身上……”
祁淵“唰”地變了臉色,正要起身,想了想又坐了回去,沉聲道:“說下去。”
絮兒繼續戰戰兢兢道:“雖然夫人過世之后,這飛鳳簪確實一直以來都由三小姐保管,可是前幾天大小姐讓奴婢做了一件事,她讓奴婢在三小姐與太妃子娘娘出門踏春的前一天晚上,悄悄偷走了飛鳳簪。
平日里,三小姐飛鳳簪不離身,為的就是懷念夫人,可第二天她出門的時候沒有找到飛鳳簪,又怕太子妃娘娘等得急了,便臨時換了一支別的發簪,這件事很多人都可以作證,只不過因為此事不是他們經手,所以他們沒辦法立刻想起來,只要問一問,肯定能有人想起這件事。”
祁淵倒是不懷疑她說的這句話,畢竟事關太子妃莊綰葭,他若想要求證,是很簡單的事,她一個小丫頭斷不可能拿這件事編排說謊。
想到這里,他便又問道:“她讓你偷飛鳳簪做什么?”
絮兒有些惶恐,雙手絞著衣袖,猶豫了片刻,小聲道:“大小姐她……她第二天趁著三小姐和太子妃娘娘出城踏春的時候,以飛鳳簪假扮成三小姐,穿著三小姐平日里穿的衣服,進宮了……”
祁淵終是忍不住,霍地起身,向前探了探身體,問答:“你說……她是何時進宮的?”
“是大姑姑被害那天晌午,也就是……大姑姑進宮被害之前……”
祁淵目光一挑,驟然落在祁珩身上,瞇了瞇眼睛,“這么一大個大活人早早地進了宮,出事之后卻沒了蹤影,而后在關鍵時刻又跳出來給朕一個言丫頭殺人的理由,朕倒有些好奇,這段時間她待在哪里?她一個小丫頭,與宮里的其他人都不熟,又是如何躲得過金烈衛的巡邏和搜查?”
祁珩迎上祁淵的眼神,隱約明白了什么,微微一驚,連忙山前跪地行禮,“父皇明鑒,這件事兒臣從頭至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兒臣也是在昨日這件事鬧大了之后才得到消息,心中一直替景家感到不平,所以才進宮與父皇說起此事的。”
祁淵道:“朕記得你之前與那蕭斂月關系倒是很近。”
祁珩搖頭道:“前兩年,兒臣確因為年紀和愛好,與她走得近了些,但也只是和普通朋友之間的相處無異,自從去年她與高子明一起謀害郡主的事情發生之后,兒臣與她便再無來往,兒臣雖然糊涂,雖然渾,但兒臣分得清是非黑白,否則今日也不會在宮門口遇上這個丫頭之后,便將她帶進宮來面見父皇,還望父皇明察!”
他這一番言辭懇切,倒不像是虛假做戲,而那個叫絮兒的丫頭所言若全部屬實,那這害死蕭寒嬋的,可就另有其人了……
“王寧。”祁淵目光一沉,轉向王寧道,“去把她們入宮那日,宮門口的守衛全都叫來。”
王寧小心應著,匆匆出了門去,將能用得上的人手全都用上。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所有人幾乎都是一路疾行奔走而來,進殿的時候還在氣喘吁吁。
祁淵站起身,俯視眾人,神色沉肅,嗓音沉沉道:“朕問你們,嬋兒被害那天,宮門守衛是何人放長懿郡主入宮的?”
“回圣上,是奴才……”
話音響起,卻是有兩人,這兩人相互看了看,都面露疑色,顯然,那天他二人不是同一個時間段當值。
祁淵道:“一個一個說。”
其中一人道:“回稟圣上,那天長懿郡主是將近午時入宮的,她說自己臉上生了些東西,不便見人,所以一直遮著臉,不過她戴著飛鳳簪,奴才認識那飛鳳簪,所以便……”
見祁淵的臉色不大好,他后面的話也不敢再說下去了。
另一人皺皺眉道:“不對,那天郡主明明是和太子妃娘娘出城踏春去了,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午時,是奴才親自給太子妃娘娘和郡主放行的,而且郡主那日并沒有遮臉,臉上也沒長什么東西……”
話說到這里,祁淵心下早已有了數,他仰起頭,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再睜開眼睛,眼底已滿是殺意。
“來人,將蕭斂月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