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李明振,張懷鼎立馬想起來此行來使府的目的,還是要問問陰清兒那隊兵馬的下落的。不過李明振卻也不知,看來他們還沒返回沙州。
幾人在門口又等了一陣,看李明振揮動馬鞭的模樣,幾乎像要拿著馬鞭打進府衙,翁郜才領(lǐng)著數(shù)人施施然從門內(nèi)迎了出來。不過這位都防御使親自出門迎接張家人,確實表現(xiàn)出了十足的誠意。
翁郜本是個福建人,久歷行伍,來這西北邊地任職也已有七八年了。從一鎮(zhèn)使做到刺史,再到如今把控河西走廊東口數(shù)州的都防御使,自然不是沒有計較的平庸之輩。雖然和歸義軍使府在甘肅兩州的歸屬上常有些摩擦,不過到底是毗鄰的兩鎮(zhèn),對于沙州使君的家人卻不能不重視。
涼州都防御仰仗的主要力量是前些年朝廷從關(guān)東調(diào)來的天平軍兩千五百人,還有些本地的招募的蕃兵。涼州都防御使轄境廣大,這些兵馬分駐各鎮(zhèn),常有些捉襟見肘的感覺。
前一陣涼州嗢末人作亂,他當機立斷,帶著戍衛(wèi)甘州的千余人馬,會合涼州嘉麟鎮(zhèn)兵數(shù)百人,從作亂的嗢末部族手中一舉奪回了涼州府城。不過卻也讓回鶻人伺機越過合黎山,在甘州的草場放起了牛羊。
翁郜抬頭見使衙門口呼啦啦一片人馬,也不見慌亂,拱手問了句:“某便是翁郜翁季長,哪位是張家郎君?”
翁郜并不認識李明振,他前些年在甘州任職時倒是和肅州駐防的沙州使府軍將處得頗熟。不過州刺史不認識自己的司馬,終歸也是件咄咄怪事。
張淮鼎上前一步,行了個禮,將幾人一一作了介紹,聽到李明振的名字,翁郜連道久仰。張淮鼎接著問道:“翁使君,我們此來是想打聽一隊沙州人馬的去向。”
翁郜又怎會不知,當即回道:“可是陰押衙帶著的那隊人馬,他見涼州鬧亂,便在我甘州境內(nèi)的刪丹駐下了,不過后來我急著從甘州來救涼州之困,卻不知他們現(xiàn)在如何。”
李明振這時插嘴道:“兩百人馬便沒了蹤影?”
翁郜看他一眼,笑道:“李司馬說笑,沙州兵精強,陰押衙又是個有謀斷的,應當安全無虞。”說完一伸手,“此處說話多有不便,我已吩咐備下薄宴,還請各位里面請。”便要將一眾人請進使府。
使府規(guī)模不小,只不過許多處燒毀的房屋來沒來得及修復,此時也和外頭空有大郭的涼州城一樣顯得有些荒涼。來到使府后衙,院中支著涼棚,棚下是幾處石制方臺,有仆從引著李明振帶來的部將就座。一處高大石臺上,翁郜在主座坐定,便邀李明振、張懷鼎幾人入座。涼州使府也有幾人坐到了沙州一眾人的對面。
李明振坐下后便開始搗鼓腰間小包,不多會從里頭掏出了一個做得頗為精美的木制小人偶,擺到了桌上。
張承奉知道這玩意,叫酒胡子,也叫“指尋胡”“捕醉仙”。有做成不倒翁的,也有做成重心稍微高些,轉(zhuǎn)動一陣后會最終倒下。
張承奉好奇,想要撥動一番,不過和李明振間隔著張淮鼎張淮詮,卻有些夠不大著,看那人偶搖搖擺擺的樣子,應當就是個不倒翁。
酒桌上常用此行令,酒令這事,文雅點的吟些詩詞歌賦,隨意點的擲擲篩子,最直接的方式當然還得數(shù)這酒胡子。用手撥動這些面貌滑稽的小人轉(zhuǎn)上一圈,被指到的人便要飲上一輪。
只見李明振從包里掏出一個后,摸摸索索,居然又拿出好幾個來。
其中一個做成了唐人侍女的形象,頭梳高髻,臉涂胭脂,手中輕舞羅帕。
一個是位馴鷹的胡人,高鼻深目,碧藍眼睛,伸出的胳膊上搭著一只鷂鷹。
一個胡商造型,手持琵琶,仰面朝天,大張嘴巴,似乎正在引吭高歌。
翁郜見狀,只道李明振是急著喝酒,拿起一個笑著問道:“李司馬這些酒胡子倒是面貌罕見,不像市上能買著的。”
李明振點點頭:“閑來無事,我自己做著玩的,想著興許以后能逗逗孫子。”
“酒馬上就到,自是眼下涼州城內(nèi)能找到的最好的葡萄酒。還請各位稍安勿躁,一時盡可以飲酒做樂。”
李明振擺擺手:“酒不急著喝,倒是有些事想向翁使君請教一二。”
說著便將那三個人偶推到桌中央,一字排開。眾人身前已備好了餐具,李明振又在人偶間擺了些筷子,自己的不夠用,把身旁張淮鼎的也奪了去。要不是涼州使府備的都是上號的牙箸,估計李明哲還得把筷子掰斷才盡興。
做完這一切,李明振道:“翁公且看。”
說完用手撥了撥放在一端的那個胡商人偶,“這是沙州使府。”
接著又指了指那唐人侍女,“這是涼州使府。那些零零散散的筷子是道旁的龍家、通頰、吐谷渾、黨項、吐蕃小族。”
“兩家奏樂伴舞,倒是能在這河西之地琴瑟和鳴。但你看。”他伸手推弄撥動了一下正中央那個馴鷹人偶,周圍的筷子叮當作響。“這河西原本劃得明明白白的,現(xiàn)在回鶻橫亙道中,這樣一來,全都被攪亂了。”
翁郜輕撫頜下三縷長須,思索一陣,問道:“李司馬這是何意?”
李明振道:“翁使君久鎮(zhèn)甘州,對那回鶻王自然有所耳聞。”
翁郜點點頭。
李明振接著說道:“我從肅州一路經(jīng)甘州而來,甘州境內(nèi)已經(jīng)是回鶻人突騎馳騁了。那回鶻王自稱藥羅葛氏,他要是在甘州立起牙帳,那要招來多少胡人,相比翁使君比我更清楚。”過去漠北回鶻汗國可汗多出自此姓。
翁郜皺了皺眉頭。
李明振接著道:“到了那時,只怕不知甘州,涼州肅州也難免收其侵擾。這話本不該我說,但某今天既然見到了翁使君,卻又不得不說了,形勢危急至此,若我兩家再生嫌隙,河西恐將不復為唐土。”
張承奉在一旁看明白李明振想要做什么了,他是想勸說這河西走廊東頭的封疆大吏和沙州使府聯(lián)起手來絞殺剛剛在甘州冒頭的回鶻,恐怕還有勸說他暫時放棄對肅州管制權(quán)的想法。
翁郜聽到李明振提到肅州,終于是有了些反應,他沒有回應李明振的提議,而是說道:“倒是前一陣我派去接管肅州的人馬,行事頗不順利,現(xiàn)在已退回涼州了。”
看來翁郜依然沒變主意。
張承奉這時向前探出了身子,他沒有李明振那些人偶。看李明振腰間鼓鼓囊囊,可能還有幾個,不過也沒時間想他討要了,便取了兩個瓷碗,在那一排人偶兩端各扣了一個。道:“這一頭是西州回鶻,這一頭是青塘吐蕃。若兩家不能肅清河西,又如何能戒備這些時時有意插手河西五州之地的外人。”
如果說西州回鶻是沙州的懸頭之劍,那青塘吐蕃就是涼州的心腹大患了。
吐蕃帝國瓦解后,那些部族當然沒有跟著消失,此時在河湟谷地仍生息這大大小小許多吐蕃部落,大者控地雖說不過百里,不過也有許多部落透過祁連山脈向涼州滲透,如今在靠著祁連山的谷地間和嗢末部族眉來眼去,頗成勢力。
翁郜撫須不語。
對面一個年輕人,翁郜介紹時稱是他叫翁承贊的子侄,此時也站起了身,干脆伸手拿了一個盤子,扣在了桌子上,道:
“這是大唐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