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知年(上)
- 承唐
- 羅黑狗
- 3208字
- 2022-10-11 18:02:32
唐中和二年元月,長安下了元旦后的第一場雪。薄雪覆蓋了廣大的長安城,蓋住了化為焦土的城郊沃野,蓋住了坊市間斷壁殘垣。
義川鄉張家院內,張承正在馬廄內套鞍備馬。
穿越到這已經有大半年時間了。多虧了黃巢的鼎鼎大名,總算大概搞清楚自己是穿越到了什么時候。
這大唐藥丸啊。張承搖了搖頭,手下活不停,將鞍韉放上馬背。
自己現在這具身體的身份也并不簡單,乃是歸義軍節度張議潮的嫡孫,張承奉,好巧不巧與自己的原名只差一字。不過身體原來的記憶卻已經模糊,對自己來說就仿佛來自遙遠前世,好似霧里看花,看不真切。費勁回想也只能獲得一些含糊的碎片。
通過這些零星的碎片與這段時間莊內人的閑談,張承奉也弄明白了自己的這位祖父屬實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大概三十多年前,張議潮以一介地主土豪之姿,在沙州敦煌舉旗興兵,隨后十數年戰血橫流,從吐蕃手中盡收河西隴右之地,使得安史亂后便脫離唐王朝的這一地區復歸中國。十幾年前奉詔歸朝,官拜司徒,勛封南陽郡公。
而自己名為邊關子弟,卻是個地地道道的長安人,是張議潮嫡子張淮鼎來長安后,和夫人陰氏所生。
張議潮去世已有十年,現在張家在長安的話事人正是自己的便宜老爹張淮鼎。靠著朝廷賞賜的田產,張家在長安的日子過得還不錯。
回想起自己穿越來時,張承奉唏噓不已。那時自己病情正重,張家人甚至已經有操辦后事的打算了。
自己穿越前,張承奉不知是亂中出城受了驚嚇還是怎么,染了傷寒時疫。
張宅北邊,少陵塬南側有座清禪寺,規模雖然比不上長安城興寧坊內那座已改名為安國寺的清禪寺,但也有不少修習的僧人,僧眾中正好有人精通醫術。
張家早早便向寺中請了醫者,但張承奉的身體卻仍是每況愈下。在張承穿越過來后,身體才漸漸地緩了過來,雖然還是臥床調養了數月,但總算是沒變成史上最悲催的穿越者。
也多虧了病情,自己穿越來后的種種異常表現都被當成臥床數月后的正常反應搪塞了過去。
當身體好轉,能騎馬后,張承奉便經常策馬前往南邊的秦嶺山中,想找到自己穿越的緣由,更想找到回去的辦法。此時秦嶺山形走勢并無大變,但唐時氣候較后世溫暖,山上的植被地貌已經大不相同。山間除了有些前朝的行宮舊址,水庫當然是影子都沒有。幾次奔波后都一無所獲,對自己穿越的緣由和當初看到那個小金杯仍是毫無頭緒,張承奉只能徒然望山興嘆。
今天張承奉卻不是去山里縱馬,而是要去隔壁的韋家院子找人打牌。病好得差不多之后,張承奉便常要自己去附近的清禪寺求藥,一來二去,和不少同去寺里看病的病友混得熟絡起來。病友多是上京的舉子,亂時無處走脫,便在這附近避亂。
張家隔壁的韋家院子便收攏了不少無處可去的舉子。韋家主人本就交游甚廣,對來投奔的避難舉子又是來者不拒,投奔的人你帶著朋友我帶著兄弟,一隊隊涌入,如今院子里竟有幾分人文薈萃的景象。
年關剛過,戰事也進入中場休息,一伙伙讀書人閑來無事,便有人張羅起了牌局,有相熟的便邀上了張承奉。張承奉前世作為一個深度桌游愛好者,有人邀請打牌自然是積極參加。雖然唐時流行的雙陸和葉子牌自己說不上有多大的興趣,但在牌桌上聽那些舉子聊聊時局和四方風物,也是一件增長見識的樂事。
張承奉將角弓、箭囊掛上馬鞍,對著雙手哈了口氣,搓了搓手,伸手扶上了鞍橋。卻聽到身后傳來一身招呼:
“七郎,下雪也不礙著你出門游樂,你是準備去韋家院子找人博戲,還是去南山冬獵?”
張承奉心知是自己的便宜老爹張淮鼎,無奈回身行了個禮。
一個身量高大,面目疏朗的中年男子斜倚在廄攔上,面色泛紅,看來喝了不少,已有些醉意。
“大人,又和淮詮叔喝酒了?大清早的……”
張淮鼎伸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止住了張承奉,說道:“不礙事。倒是你,大病初愈,外頭又有兵亂,不在家好生調養歇息,溫習經義,總往外跑什么。”
“禮曰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大人也知道,現在這韋家院子里多的是避難的舉子,我去那,不為玩樂,正是為了找人交流經義,精進學問。”張承奉義正詞嚴,張嘴就來。
張淮鼎咧了咧嘴:“你也不用誑我,我像你這般大時也是天天四處騎馬打球,沒個正形。只是現在兵荒馬亂,你娘看你天天不著家,放心不下,讓我說你一聲。你年紀也不小了,病好后我們也沒機會好好聊聊,正好今日談談。
當年你阿爺剛回長安做右神武軍統軍的時候,乃公我在長安城內也算個遮奢人物,五陵跑馬,東市斗雞,北里聽曲,曲江蕩舟。那時我就是你這般年紀,你現在想玩樂我自然也不好說什么。不過畢竟現在形勢不同以往,只怕今后你也沒有機會過這樣浪蕩的好日子了。”
張淮鼎回憶起那段歲月,顯得頗為愉快,展顏一笑,張承奉苦澀陪笑。所謂咸通物情奢,前幾十年唐廷政治上或許談不上有什么大的建樹,不過看來長安城的貴族老爺們的日子過得確實不錯。
“正好,今日便把這個交給你吧,七郎你且來。”
張淮鼎招呼了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個絲帛袋子,遞了給張承奉。袋子里頭裝著一卷文軸。展開后紙卷右側題寫“封常清謝死表聞”,左邊落款“學生張議潮”,竟是張議潮親筆抄寫的文章,傳聞是玄宗朝的安西節度封常清在安史亂中兵敗洛陽后,被賜死潼關時的表露心跡之作。
“這篇文章你抄過,我幼時也抄過。這卷紙是你阿爺年輕學文時親筆抄寫的,他一直隨身攜帶,時不時還要取出來讀讀。阿爺去世后一直由我帶在身邊,今后便交你保存好了。”
張淮鼎收起了笑意,臉上顯出幾分凝重的神色。接著說道:
“父親他到這長安城后,官爵財貨田產無所不有,但他卻總是郁郁不歡。那時我年紀還小,長安城又亂花迷眼,我只是貪圖玩樂,不理解他。只當他是嫌朝廷給他安排了一個閑差,心有怨懣,還想著再回去做一任河西節度。
他去世前,我就守在床榻邊。那時他已經很虛弱了,嘴里只是一個勁念叨著未獲死所,未獲死所。我還是沒能理解,只以為他是想說大丈夫豈能老死于床榻之間,還惦記著行伍軍務,鼓角錚鳴。
那時我已在禁軍宿衛好些年了,和周圍人一樣,滿腦子想的是怎么巴結辟仗使,怎么勾搭上四貴,怎么謀個能在圣人面前露臉的差事。想著憑借家門,再疏通些錢貨,能入神策軍籍,做個鎮使、將軍,甚至有朝一日能外放一任刺史節度。
如今江海沸騰,我才逐漸明白,人生于天地之間,生有命,死有處,生由天定,但死處卻可以自尋。死于床榻,死于疆場,死于鴆酒,死于刀斧,這些其實都無所謂,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死于忠,死于勇,死于義,死于節。
看看今天這些刺史節度,圣人稱之腹心,朝廷引為股肱,國家倚為柱石,有誰能稱得上忠勤任事,天下糜爛又有誰能為國輸忠不惜性命。
河北早已不為朝廷所有,自是不說;淮南節度高駢負天下人望,卻視淮南為私物,養寇脅上終致今日之亂;鄭從讜鄭使相在河東大開幕府,麾下人才濟濟,為平亂出兵運糧也可謂盡心盡力,卻一任蕃賊李克用作亂而不能制;河西自從你阿爺歸朝后便一日日爛下去了,如今只有淮深大兄還在瓜沙兩州苦苦支撐。更遑論三川內亂不休,驚擾圣人車架。
你阿爺平生最崇拜封常清,他一生盡心許國,只想在邊事上為國出力,最后卻陷在長安城這爛泥坑里,眼看著這國家在歌舞升平中一日日腐朽,困死在朝廷給他搭的安樂窩里,這豈是我等沙州人的死法,這蠅營狗茍、勾心斗角的長安城又豈是我等河西男兒的死所!”
“阿兄。”馬廄小門外閃出一個人影,叫住了情緒逐漸激動的張淮鼎,正是張淮鼎庶出的兄弟張淮詮。
張承奉叫了聲三叔。雖然也喝了酒,但張淮詮白凈的臉上看不出絲毫醉意。他上前一把扶住了張淮鼎,對張承奉點了點頭,又擺了擺手,說道:“七郎且玩去吧,有我看著你爹呢。”
“我喝多了,和你說這些做什么。”張淮鼎晃晃腦袋,收拾了一下心緒。“最近怎么不見你和嗣節一起出去了,你不是和他最要好嗎?”
張懷鼎說的是張嗣節,家里的隨身僮仆,與張承奉年紀相仿,是張承奉的的竹馬之友。名義上主從有別,不過張家素來沒有豢養奴婢的習慣,張嗣節在張家一直都是被當作家人養大的。
前段時間張承奉一心只想找到回去的方法,也怕和這位過去的“老友”交流多了暴露出什么,能夠自己備馬騎馬后,便一直都是獨來獨往。
不待張承奉回話,張淮鼎接著說道:“七郎,你出門還是帶上他做個伴吧,也好讓你娘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