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念平一句“何為佛？”將喧鬧的人群徹底打回寂靜。

本是明鏡法師主動謙讓于他，何念平卻好似咄咄逼人一般，三個字直指佛法本質。

臺下癡望的群眾不由得低下頭顱，高臺上觀望的權貴也不禁眼前迷茫。

他們都在思考一個問題，佛對于他們來說究竟是什么？

是勞苦百姓吞今世苦果求來世善緣的精神寄托？亦或是權貴作奸犯科、荼毒百姓后擺脫業障的手段。

何為佛？

但見明鏡和尚不慌不忙，悠悠唱喏，而后回道：“渡世人者為佛”

不待觀者體味其中奧妙，何念平微微一笑，坦然吐出一個“錯”字。

明鏡和尚慈祥的笑容有了片刻凝滯，而后微闔雙目，靜靜注視著何念平。

何念平只是一甩冗贅的衣袍，轉身面向臺下的百姓和臺上的權貴，緩緩說道：“佛本無相，以眾生為相，故蕓蕓眾生皆為佛”

簡單三句話，好似一句驚雷在場中炸開。人們雖然不肯承認，但心中迷茫已經被撥散大半。

佛令人們苦今世善來生，無論是普通百姓還是權貴富戶，禮佛只是為了求心中安慰，以自身渡自身，所以佛本無相。

原本對何念平報以惡意的信眾此時卻升起了幾分敬仰，覺得他“真的可以”。

突然，

明鏡和尚后方蹦出一聲怒喝“荒謬”

原是善導和尚怒睜雙目，龍行虎步朝他奔來，口中振振有詞：“滿口胡言，佛怎可能為蕓蕓眾生，你這是在褻瀆佛祖”

何念平臉上依然掛著淡淡的笑意，不反駁也不解釋。

“善導，退下。”

明鏡和尚呵斥一聲，規勸住善導的步伐。而后冷冷瞥眼善導，說道：“此事作罷，到敬佛堂禮佛三十六天，領悟今夜所聞”

善導再怎么氣憤，也只得灰溜溜的敗退。

明鏡和尚按捺住驚訝的心思，轉而問向何念平。

“何為道？”

何念平胸有成竹，回道：“我便是道”

霎時，

明鏡和尚似是抓住他言語中的矛盾處，反問道：“若是信佛者又信道，他究竟是佛還是道？”

何念平雙眼驟然放出精光，回道：“佛能渡他，他便為佛；道能渡他，他便為道”

這一句似是前后矛盾、毫無邏輯，但又似包羅萬象，玄妙重重。令明鏡和尚沉默許久，最后緩緩長嘆一聲。

這一聲似有釋然，也似有不甘。

人們見狀，雖說聽不懂其中機鋒，但也知道第一輪是何念平勝了。

明鏡和尚雙手合十，沉聲問道：“道門有何法讓眾生脫離人生八苦，生老病殘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這個問題問的極為刁鉆，若是以道門教條挨個分析解脫之法，難免落入下風，同時又違背“我既是道”的觀念。

何念平長吟片刻，在原地踱步幾個來回，兀地站定，朗聲回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既要脫離八苦，那邊釋懷己身，所以我的回答是‘自然之法’。”

孰料明鏡和尚并不滿意，追問道：“何為自然之法？”

何念平一一說道：“生時活在當下，縱意人生；老時子孫環膝、頤養天年；病時理應天命、思念闊達；死時一抔黃土、落葉歸根；愛時轟轟烈烈、不問前程；恨時斬斷愁絲、學會釋然；離時珍惜彼此、莫問歸期；怨時學會平靜、諸事皆宜；求而不得時學會放下；五陰熾盛懂得陰陽調和。此為自然之法，亦是解脫之法”

何念平字字珠璣，又直戳要害。

場上霎時寧靜，圍繞著焰火嬉鬧的孩童默不作聲，垂垂老矣的老者慢慢回味過去的一生，年富力強、心比天高的青年也在審視過去、現在、未來，就連高臺上的權貴以及觀法的和尚們，心都一塊沉寂下去了。

“好一個自然之法，好一個解脫之法”

徐虎垂下頭顱，眼角泛紅，呢喃道。

“不念過去，不畏將來。林家興盛已然逝去，之后的道路定會節節高升，不必緬懷過去，未來就在腳下”

林員外眼神空洞，虛虛望著蒼勁的天穹，喃喃自語。

經此一事，好似有些人驟然解脫，有些人愈發迷茫。解脫者不悟大道，迷茫者庸庸碌碌，世人萬般相，在這時體現的淋漓盡致。

明鏡和尚低唱法號，將何念平的八苦解脫之法在嘴中翻來覆去的咀嚼。

“若是愛則轟轟烈烈，若是恨則學會放下，若是生則好好生活，若是老則頤養天年，若是死則順應天命……”

他微微一鞠躬，感慨道：“道長雖年輕，但對于天地大道，人生至理的感悟實屬非常。貧僧虛長幾十年歲月，真是白過了。如今聽聞道長一席話，才覺得有些東西其實就是那么簡單”

何念平鞠躬還禮，微微一笑擺出一幅高人風范，但心中所想，無非是站在先賢巨擘的肩膀上，少走許多彎路罷了。

兩輪過后，何念平已是必勝之局，他向明鏡和尚問道：“可要進行第三輪？”

明鏡和尚回道：“進行吧，起碼讓貧僧對得起空長的幾十年，不過我想道長考校佛法”

“好”

何念平繼而說道：“我講一個故事，一年大旱、餓殍遍野，有一高僧和農夫為鄰。高僧每天為天下蒼生念經拔苦，農夫為了僅存的莊稼屠殺飛鳥、田鼠”

故事中斷，何念平轉而問向明鏡和尚：“這兩位誰死后可前往極樂？”

明鏡和尚從容不迫的回答道：“高僧每日為蒼生誦經祈福，是為大德。農夫每日手上沾滿鮮血，是為虧損。定是高僧死后前往極樂”

“好，那我將這個故事講完。一日高僧和農夫相約早起，高僧坐于屋前面對著滿街受饑餓脅迫的人們念經祈福，農夫則將為數不多的莊稼收成煮作濃粥分于眾人，挽救了不少瀕死的性命。那我再問，這兩人誰可前往極樂？”

這次明鏡和尚久久不語，神色動容間斟酌開口：“高僧念經卻是祈求來世之福，解決不了現世勞苦。農夫沾染殺孽虧損來世之福，卻解決現世苦累。”

“這，貧僧也不知道”

何念平長笑一聲，回道：“這兩人皆可往生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