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古為楚都,名為郢都。
自楚文王元年(公元前689年)定都于郢,至楚頃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破郢,楚王遷都于陳(今河南淮陽),為都凡四百一十一年。
秦人既收江漢,以郢都為南郡,數百年中,于江漢最稱都會。
至后漢三國,曹操南征,先取襄陽,次取江陵,用荊州水師,沿長江東下,敗于赤壁,退走北方,江陵遂在孫、劉之間,多所易手。
后關羽鎮荊州,用江陵為根據,北取襄陽,威震中夏,可惜呂蒙白衣渡江,襲取江陵,根本既失,關羽于是敗亡。
劉備出蜀東爭荊州,東吳用江陵為本,供應夷陵,軍需不絕,因而終破其軍,季漢因之不振。
是知江陵控扼南北,勢連東西,兼其人口繁盛,北國得之,所以圖江漢,南國得之,所以略巴蜀,實為南北用兵者之所必爭。
及至永嘉南渡,晉宋齊梁,江陵代為要津。
侯景亂時,湘東王蕭繹鎮守江陵,總督上游九州,梁武帝蕭衍以其為都督中外諸軍事,令其勤王。
蕭繹作壁上觀,待知蕭衍身死,方始興大兵東向,欲爭大位。
其時,岳陽王蕭詧據有襄陽,其兄蕭譽先與蕭繹相爭,兵敗身死,蕭詧為圖自存,投身西魏,宇文泰遣楊忠東下相援,漢水以東之隨州、安陸等處,因之入于魏境。
于是西魏大統十六年(550年),宇文泰立蕭詧為梁王,為魏藩屬,南朝遂失江陵以北。
梁承圣元年(552年),侯景亂平,蕭繹稱帝于江陵,以建康敗壞,遂建都江陵。
蜀地武陵王蕭紀欲爭天下,建帝號于成都,引大軍東下,意滅蕭繹自為正統。
蕭繹恐不能勝,引狼入室,求援西魏,宇文泰于是遣尉遲迥入蜀,襲破成都。
蕭紀出三峽東下,受阻于峽口,戰事不利,根本又失,自然敗亡,終為梁將樊猛所殺。
樊猛者,陳樂州都督樊毅之弟也。
蕭繹雖破蕭紀,蜀地已入于西魏之手,蕭繹欲復舊境,遂先致書宇文泰,令還南梁故土。
宇文泰知南方疲憊,既收巴蜀,斷不可能歸還,于是命于謹、楊忠、宇文護領軍五萬南下,往攻江陵,更命蕭詧助之。
梁承圣三年(554年)十月,魏軍兵發襄陽,十二月,魏軍破江陵外城,梁元帝蕭繹困守子城。
時江陵藏書十四萬卷,上訖先秦,下及魏晉,歷代官書,無所不藏,天下文字俱在此處。
蕭繹以身將敗亡,恨讀書無用,言“讀書萬卷,猶有今日”,乃令人盡焚之,華夏文脈一時而絕。
蕭繹既然灰心,于是降魏,雖降,西魏欲用蕭詧為傀儡,以其無用,多所折辱,旋為蕭詧囚禁。
蕭詧恨其殺兄,用土囊悶殺之,其諸子在江陵者,俱死。
西魏遂立蕭詧為梁帝,是為西梁,收蕭詧所據之襄陽為魏土,以江陵所領之荊州助蕭詧為基業。
于謹欲弱西梁,虜江陵城中男女數萬口為奴婢,返還關中,更留魏兵守江陵西城,名為駐防,實為監視。
蕭詧雖稱梁帝,政令不能出荊州三郡,江陵又遭戰亂,人口大損,國家至為貧弱。
其后西梁雖趁王琳與陳國相攻,攻略江南,而王琳一敗,陳軍西上,江南之土,又復喪失。
陳天嘉三年(562年)二月,梁帝蕭詧以江南之土盡喪于陳人之手,西梁僅保江陵左右三百里山河,國已不國,憂憤而死。
其子蕭巋嗣立,建年號天保,惟行梁帝號令于一州三郡,二十一萬百姓之間。
西梁天保六年(568年)三月。
陳將吳明徹、裴忌渡江北上,立營寨于梁都江陵城外,急報入于梁宮及北周江陵總管府。
周江陵總管、武康郡公崔謙聞報,急招梁帝蕭巋往總管府中商議。
江陵,周江陵總管府。
周江陵總管崔謙、江陵副總管高琳,梁帝蕭巋、梁尚書仆射王操,四人環立于一張置著荊襄之地的輿圖之側。
崔謙出身博陵崔氏,早年從賀拔勝起兵,而后從其西投關中,其人雖為文臣,亦有武略,在荊襄、巴蜀,俱有戰功、治績。
陳人之動兵,他心中已有預料,是以此際他未見慌亂,先聲言道。
“陳將吳明徹率軍七八千眾,已于城外楊水之東立營寨。”
“楊水,東連竟陵,溝通沔水,南隔新興、監利二郡,陳人立寨于是,其意或在割我下游之土。”
“然慮其聲東而擊西,或將擊我西面宜都,控扼峽口,斷我巴蜀之援。”
“請梁主堅壁清野,速集江陵左右之兵,修備城防,我將急率城內軍士,西赴宜都。”
“若陳人來攻,我則破之,若陳人不至,我則渡江攻其安蜀城,圍魏而救趙。”
蕭巋時年二十七歲,雖然機敏善文,但畢竟不通武略,便將目光投至身側的王操身上。
王操善于謀略,乃是蕭詧身前最為依仗的親信之一,此間聞得崔謙計略,正目視輿圖,思索著御敵之策。
周人的江陵總管府都督荊、平、基、鄀、硤五州之地,有兵二萬,在荊州江陵城(今湖北荊州)中有兵萬人,在硤州宜都(今湖北宜昌)有兵四千,其余三州則有州兵一二千不等。
梁國如今僅有荊州一州之地,領江陵、新興、監利三郡,轄民二十一萬,江陵城中常備軍惟有一馬軍一步軍,不過六千之數。
吳明徹駐軍楊水,阻斷上游,新興、監利二郡與江陵的聯絡已然斷絕,二郡常備之兵不過三千,倉促之間大至只能集結起六千兵馬,分守二地,自存尤顯不足,絕無可能援助江陵。
聽聞陳人已在郢州聚集大軍,其主攻方向應該是沔水(今漢江)以北,必然會拖住周人在襄陽的大軍。
此間北線勝負如何,尤未可知,擺在西梁面前的選擇實際只有兩條,一是迅速擊破當面的吳明徹,獲得戰略主動,二是采用崔謙的謀劃,穩守江陵、宜都兩個要點,等待蜀地和襄陽的援軍解圍。
第二條計略看似安穩,實則風險極大,萬一北面襄陽大軍戰敗,則江陵將孤立無援,必至敗亡。
故而,對于梁國而言,實際只有主動進攻一個選擇。
他感受到梁帝的目光,報以安定的一笑,抬首對崔謙道。
“我聞陳人聚兵郢州,有眾數萬,所圖必在北路,襄陽大軍受其阻擾,當不得援我。”
“巴地信州(今重慶奉節)陸總管,尤在平叛,恐難東援。”
“請問崔公,我襄陽大軍一旦敗績,江陵五州,守之何益?襄陽若失,崔公與梁,能得存乎?”
崔謙聞言,面上雖有慍色,心中亦覺有理,便自沉默不語。
王操又道。
“新興、監利雖被陳人阻隔,我江陵一郡,尤有民口十萬,征之,尚可得兵萬人,上國在江陵五州,亦有眾二萬,不如減其余四州防備,聚兵江陵。”
“如此,我可集眾三萬,料算吳明徹偏師,其眾至多不過二萬之數,我等當趁其立足未穩,集眾未多,立時擊之,必能克捷,如此,則勝算在乎我手也。”
蕭巋年少,自不是那種坐以待斃的性子,忙聲援道。
“王公所言甚善,望二公多思之。”
江陵副總管高琳,似有所思,此間與崔謙稍一對視,便及言道。
“王公所言善也,我觀陳人三代賢主,治國有術,此番西寇,所謀必大,必興大兵。”
“襄州衛公,少年人也,一旦不利,大軍恐失節度,我若惟用守備,恐為困獸。”
“然陳人既渡江北來,必有所備,我等確可集兵馬于江陵左右,先可不為攻擊,而北面一旦不利,我可急浮大江東下,逼臨郢州。”
“郢州,陳人糧草轉輸之樞要,其所必救之地,其一旦回師赴援,我可急登沔水岸北,趨向安陸。”
“安陸總管大野昞、隨州刺史普六茹堅,名門之后,必不從陳。”
“我既登岸,連此二公,更連襄陽大軍,如此,則北道安矣,北道既安,則江陵安矣。”
高琳乃是軍中宿將,早年間曾從北魏元天穆擊破過威震中原的梁朝名將陳慶之,而后又隨爾朱天光征戰,戰功卓著,入西魏后,從宇文泰征伐沙苑,勇銳非常,被宇文泰贊為今之韓信、白起。
爾后,其又從魏軍西征吐谷渾、北討稽胡、南鎮巴蜀,多建功勛。
蓋因其祖先出自高麗,又于朝中無門無派,是以至今年已七十有二,仍為總管副手之任。
其才干勝于常人,毋庸置疑,此刻出言,其謀劃格局之大,足令其余眾人汗顏。
“高公真乃當世廉頗也,若用高公之謀,陳人縱有十萬之眾,亦不能取我山南半尺之土。”
崔謙當即出言贊道。
王操卻有所疑慮,他道。
“高公所言雖善,然我若頃國中之兵遠攻,江陵大城,便難以守備,我等當修繕西北楚都紀南古城,古城小,便數千兵眾,亦足守備。”
“而我等既欲東登安陸,當聯絡大野總管,請為固守,其若一旦棄守安陸,則我大軍數萬,暴于荒野,恐頃刻為陳人破也。”
崔謙倒也有些容人之量,聽得王操言之有物,亦出言支持道。
“王公所言是也。”
他復移目于梁帝蕭巋,道。
“請梁主盡發國中兵,與我一同破此大寇。”
蕭巋聞言唯唯,道。
“是,梁將從上國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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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梁天保六年(568年)三月二十四日。
梁帝蕭巋大集國中兵,為免陳人水攻江陵,率梁兵二千并周兵三千,與周江陵總管崔謙出避于紀南城。
以其宰輔王操、柱國殷亮,從周江陵副總管高琳,守江陵。
二十四日夜。
陳將裴忌與安蜀城守將陳慧紀率眾八千人北犯宜都郡。
陳人先遣大隊于城下邀戰,鼓吹呼喝以疲宜都守軍。
時陳慧紀麾下有隊主呂忠肅,甚勇銳,頗得士卒之心,裴忌欲用為前鋒。
呂忠肅于是盡散其私財于麾下,而裴忌、陳慧紀更加賞之,乃號其部為敢死,用為突擊。
二十五日黎明,為陳人喧鬧所擾,城內周兵已疲憊,城中內應遂趁機啟其東門,呂忠肅即率其所部三百人,先鋒突入。
其部披甲二層,內皮外鐵,銳不可擋,周人不能速敗。
及至東方日升,陳人大軍魚貫入城,周人寡不能敵,宜都遂陷。
二十五日晨,江陵使者西來,始至宜都,見城頭旗幟已換,大驚駭,即刻東還,報其訊于江陵,滿城震怖。
二十六日。
周荊州總管得報,陳人出義陽之偏師,輕騎繞行諸城,現于新野。
轉其訊于襄州,時襄州總管衛國公宇文直會集諸軍,欲東下先解沔州(今湖北漢川)之圍,再援江陵,得此報訊,恐陳人阻斷南陽,遂命田弘率兵萬人,先援荊州(今河南鄧州),以備新野之敵。
又令襄陽兵南下守石城(今湖北鐘祥)、章山(今湖北沙洋)、竟陵(今湖北天門)三處要地,以備陳人西上。
襄陽兵既盡出,城中于是空虛,守軍才止五六千眾。
宇文直于是急發各州鄉兵入援。
二十七日。
陳軍以大艦載砲車數百架,置于沔州城北。
陳將華皎先以砲車之利破羅州,復以其利破安蜀城,于是于軍中大修軍械,常以其器械之論聞于朝廷。
陳帝陳伯宗常嘉許之,更用匠人言授其配重之法,并多發府庫財帛助之。
華皎于是新造配重砲車百架,以士卒三千人操演之,號為神機軍。
其車載于大艦之上,易為裝卸,臨陣,能發百斤(40公斤)大石,發之,能達一里(450米)之遙,墻堞觸之,皆碎裂。
陳人既攻沔州,陳將章昭達先遣諸將用舊法攻城,不利,于是用華皎所部攻之。
華皎遂布砲車之陣,以數千人操配重砲車六十架,舊砲車二百架攻城不休。
飛石如雨,觸屋舍及人馬,立碎斃之,其情怖駭,士卒俱膽寒不欲戰。
發之一日,沔州北墻崩裂,陳人再攻城,沔州于是陷。
二十八日。
陳帝陳伯宗至郢州,聞沔州之捷,即大賞眾軍。
章昭達已見砲車之利,更生奇謀,奏書陳伯宗,欲以春深水漲,周人不能阻斷水路,舍周人沿水要地不攻,自率精兵二萬直插襄陽城下,以砲車破襄陽,奪周人之氣。
陳帝陳伯宗嘉其謀劃,從之。
二十九日。
齊上皇高湛下令伐周,遣太傅斛律光將兵四萬,出許昌,攻周南陽。
此令既出,天下震動。
周晉國公宇文護急大集關中兵數萬,欲南下相援。
是日,陳將章昭達、華皎,率舟師載精卒萬五千人,運二月糧草,負配重砲車八十架,砲車三百架,逆沔水西上,舍沿途郡縣,直奔襄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