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河清二年(563年)十二月。
二十二日。
齊帝高湛以(二品)儀同三司封子繪為東南道行臺尚書,命其領(lǐng)東南道轄境內(nèi)的兵馬增援壽陽。
又臨時劃出南司、南定、北江、江、羅、巴、衡七州為西南道。
以東楚州刺史、(二品)衛(wèi)將軍徐遠為西南道行臺尚書。
復(fù)從汝南調(diào)兵一萬,令其率之,入援西南道。
同日,以并州軍情十萬火急,高湛率親隨星夜兼程趕往晉陽。
二十八日。
六日行程八百里的高湛終于抵達了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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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城,齊帝行宮。
殿內(nèi)。
齊帝高湛面有憂色。
而此刻,太傅平原王段韶、尚書令趙郡王高睿、尚書左仆射河間王高孝琬、并州刺史蘭陵王高長恭正侍立在其面前。
“段公,并州如今情形如何?突厥人與周人攻到何處了?”
沉默良久,高湛終于向總領(lǐng)并州防務(wù)的段韶發(fā)問道。
“稟至尊,前日軍報,突厥人已過肆州境,此刻應(yīng)當已距晉陽很近了。”
“臣料想快則二三日、慢則五六日,突厥與周人,必至城下。”
段韶作為軍中宿老,北齊軍界的擎天白玉柱,其所言自然足信。
高湛又問道。
“若如此,段公以為,我等當如何退其兵?”
段韶對此似乎已早有成算,神色平淡地答道。
“至尊在此,則晉陽軍心民心皆定。”
“而今,天大寒,城外積雪已至數(shù)尺,突厥本為抄掠糧帛而來,若周人欲攻城,則其必不用命。”
“周人懸?guī)焷砉ィ鬅o接應(yīng),兵卒必少,強攻我城,必為我破。”
“今有斛律明月戍守平陽,周將達奚武必不能北上,如此則城外周人無有外援之兵。”
“而待時日一長,我國中眾軍則將大集于晉陽,周人與突厥必為之遁走。”
“彼時我軍銜尾而擊,必得斬獲!”
段韶見高湛神色漸漸安定,又繼續(xù)用言語鼓舞其勇氣。
“至尊但在宮中坐,周人來日,臣等定為至尊敗之城下!”
蘭陵王高長恭此時也見到了段韶給自己使的眼色,忙聲言道。
“周人來日,臣亦必親披甲胄入其陣,為至尊破之!”
得了二人承諾,高湛這才終于打消了心頭那個速速逃離晉陽,尋一安全所在避禍的懦弱想法,強作淡定地對二人言道。
“段公良帥,蘭陵王良將,得二君在此,我自高枕無憂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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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日。
齊軍前哨游騎在晉陽城北十五里處,遭遇突厥騎兵。
齊將綦連猛催馬而前,斬一突厥小將而還。
綦連猛于是回城報功,可他帶所回來的,突厥大軍已然兵臨城下的消息,卻直接讓高湛破了防。
段太傅不是說突厥人至少要二三日才能到么?
怎會來得如此迅速?
段太傅還能料準突厥人與周人下一步的動作么?
自己還能相信段太傅么?
一個又一個的靈魂拷問直將高湛對段韶的信任擊潰。
不行,自己得馬上離開這個危險之地!
念頭一起,高湛當即就要招呼親信衛(wèi)士開溜。
好在河間王高孝琬及時出現(xiàn),終于將他勸下。
“至尊,段公雖未慮及周人迅速如此,然段公所言周人之短,其實并無差池。”
“至尊此時萬不可棄城走!”
“至尊若走,則兵失勇氣,晉陽破矣。”
“且晉陽四周,已有突厥與周十萬之眾在側(cè),至尊走,恐為其所虜獲,其實甚危。”
“趙郡王善撫兵士,不若命其調(diào)度,必使軍容嚴整,士氣不失。”
“若如此,則敵雖以十萬之兵盡數(shù)攻我,亦必不能克。”
“敢請至尊從之。”
高湛思慮再三,終于點頭,贊成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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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晉陽城外,突厥汗帳。
“阿兄,你前時既言絕不可助周人攻破晉陽,方才卻又為何要允了那周人楊忠,后日助其攻城之事?”
地頭可汗對阿史那燕都方才的作為頗有不解,是以楊忠甫一離開汗帳,他便向兄長發(fā)問。
“阿弟,而今我與周人既為盟好,自然和當助其攻戰(zhàn)。”
“此便是漢人所謂之信義。”
說到這兒,阿史那燕都赤紅的臉頰上閃過一絲玩味。
“然而攻戰(zhàn)之勝敗,并非人力所能預(yù)定。”
“人力既不能預(yù)料其最終勝負,則其最終勝負,便要仰仗漢人所謂之時運。”
阿史那燕都見地頭可汗的臉上已露出恍然,便繼續(xù)言道。
“我今已守盟約,助其攻戰(zhàn),這便是有了信義。”
“來日我請周人援手,則周人便不可不援。”
“然而滅齊于我不利而有害,是以,我雖助周人攻戰(zhàn),然不助其勝,但助其敗。”
“屆時,則我可言,此敗系周人惡運,與我何干。”
言及此處,阿史那燕都復(fù)飲了口酒,于汗位之上哈哈大笑了起來。
“況且,我突厥如今雖言強盛,各部落中,陰蓄異志之人其實非少。”
“我亦可借此敗,用齊人之刀,為我除之。”
“如此,則我勝亦為勝,敗亦為勝。”
“此為勝敗之道,阿弟當思慮之。”
地頭可汗聽了兄長這許多言語,卻還是未能全然明白兄長的謀略。
是以此刻,他只是敷衍贊道。
“阿兄智慮深遠,弟實不能及。”
阿史那燕都見他言行,已知曉他并未全然理解自己話中之意,只暗暗嘆了口氣,道。
“罷了,等后日戰(zhàn)陣之上,阿兄便教你如何取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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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嘉四年(563年)十二月三十日。
遼東,平州,任安郡。
這是北新羅大軍被陳軍圍困在山嶺之中的第八日。
派去探查小道的兵士又一次無功而返。
新羅王異斯夫坐在火堆面前,明明溫暖的焰火近在咫尺,他的心里卻只感到冰涼。
“王,周圍山嶺上,可用來取火的木材不多了。”
麾下將領(lǐng)的言語更讓異斯夫如墜冰窟。
一萬五千新羅兵加上三千土人仆從叛軍,一共一萬八千人的隊伍,每日為了取暖而消耗的木材,是一個常人難以想象的數(shù)目。
在這片方圓只十數(shù)里的山嶺里,很快,就要找不到木材了。
而沒有木材,便沒有火。
沒有火,無法取暖的他們,將會凍死。
沒有火,空有糧食的他們,將會餓死。
作為百戰(zhàn)百勝的新羅名將,異斯夫第一次嘗到了直面死亡的恐懼滋味。
這不是那種戰(zhàn)陣廝殺的快意死法。
而是那種被人扼住咽喉,一點一點無法呼吸,無法掙扎的憋屈死法。
“眾軍,隨我再攻陳人關(guān)隘!”
異斯夫不信自己會被困在這里。
更不信天命所歸的自己會敗亡于此地。
他。
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