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碑

穿過冥王星軌道后，“方舟號”繼續(xù)飛向太陽系深處，對于一艘恒星際飛船來說，在太陽系中的航行如同海輪行駛在港灣中。太陽很快大了亮了，先行者曾從望遠鏡中看了一眼木星，發(fā)現(xiàn)這顆大行星的表面已面目全非，大紅斑不見了，風暴紋似乎更加混亂。他沒再關注別的行星，徑直飛向地球。

先行者用顫抖的手按動了一個按鈕，高大舷窗的不透明金屬窗簾正在緩緩打開。啊，我的藍色水晶球，宇宙的藍眼珠，藍色的天使……先行者閉起雙眼默默祈禱著，過了很長時間，才強迫自己睜開雙眼。

他看到了一個黑白相間的地球。

黑色的是熔化后又凝結的巖石，那是墓碑的黑色；白色的是蒸發(fā)后又凍結的海洋，那是殮布的白色。

“方舟號”進入低軌道，從黑色的大陸和白色的海洋上空緩緩掠過。先行者沒有看到任何遺跡，一切都被熔化了，文明已成過眼煙云。但總該留個紀念碑，一座能耐4000攝氏度高溫的紀念碑。

先行者正這么想著，紀念碑就出現(xiàn)了。飛船收到了從地面發(fā)上來的一束視頻信號，計算機把這信號顯示在屏幕上，先行者首先看到了用耐高溫攝像機拍下的2000多年前的大災難景象。能量閃爍時，太陽并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亮度突然增強，太陽迸發(fā)出的能量主要以可見光之外的輻射傳出。他看到，藍色的天空突然變成地獄般的紅色，接著又變成噩夢般的紫色；他看到，紀元城市中他熟悉的高樓群在幾千攝氏度的高溫中先是冒出濃煙，然后像火炭一樣發(fā)出暗紅色的光，最后像蠟一樣熔化了；灼熱的巖漿從高山上流下，形成了一道道巨大的瀑布，無數(shù)道這樣的瀑布又匯成一條條發(fā)著紅光的巖漿大河，大地上火流的洪水在泛濫；原來是大海的地方，只有蒸氣形成的高大的蘑菇云，這形狀猙獰的云山下部映射著巖漿的紅色，上部透出天空的紫色，云山在急劇擴大，很快一切都消失在這蒸氣中……

當蒸氣散去，又能看到景物時，已是幾年以后了。這時，大地已從燒熔狀態(tài)初步冷卻，黑色的波紋狀巖石覆蓋了一切。還能看到巖漿河流，它們在大地上形成了錯綜復雜的火網(wǎng)。人類的痕跡已完全消失，文明如夢一樣無影無蹤了。又過了幾年，水在高溫狀態(tài)下離解成的氫氧又重新化合成水，大暴雨從天而降，灼熱的大地上再次蒸氣迷漫，這時的世界就像在一個大蒸鍋中一樣陰暗悶熱和潮濕。暴雨連下幾十年，大地被進一步冷卻，海洋漸漸恢復了。又過了上百年，因海水蒸發(fā)形成的陰云終于散去，天空現(xiàn)出藍色，太陽再次出現(xiàn)了。再后來，由于地球軌道外移，氣溫急劇下降，大海完全凍結，天空萬里無云，已死去的世界在嚴寒中變得寧靜了。

先行者接著看到了一座城市的圖像：先看到如林的細長的高樓群，鏡頭從高樓群上方降下去，出現(xiàn)了一個廣場，廣場上一片人海。鏡頭再下降，先行者看到所有的人都在仰望著天空。鏡頭最后停在廣場正中的一個平臺上，平臺上站著一個漂亮姑娘，好像只有十幾歲，她在屏幕上沖著先行者揮揮手，嬌滴滴地喊：“喂，我們看到你了，像一顆飛得很快的星星！你是‘方舟一號’？！”

在旅途的最后幾年，先行者的大部分時間是在虛擬現(xiàn)實游戲中度過的。在那個游戲中，計算機接收玩家的大腦信號，根據(jù)玩家思維構筑一幅三維畫面，這畫面中的人和物還可根據(jù)玩家的思想做出有限的活動。先行者曾在寂寞中構筑過從家庭到王國的無數(shù)個虛擬世界，所以現(xiàn)在他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幅這樣的畫面。但這幅畫面造得很拙劣，由于大腦中思維的飄忽性，這種由想象構筑的畫面總有些不對的地方，但眼前這幅畫面中的錯誤太多了：首先，當鏡頭移過那些摩天大樓時，先行者看到有很多人從樓頂窗子中鉆出，徑直從幾百米高處跳下來，經(jīng)過讓人頭暈目眩的下墜，這些人平安無事地落到地上；同時，地上有許多人一躍而起，像會輕功一樣一下就躍上幾層樓的高度，然后他們的腳踏到了樓壁上伸出的一小塊踏板上（這樣的踏板每隔幾層就有一個，好像專門為此而設），再一躍，又飛上幾層，就這樣一直跳到樓頂，從某個窗子鉆進去。仿佛這些摩天大樓都沒有門和電梯，人們就是用這種方式進出的。當鏡頭移到那個廣場平臺上時，先行者看到人海中有用線吊著的幾個水晶球，那球直徑可能有1米多。有人把手伸進水晶球，很輕易地抓出水晶球的一部分，在他們的手移出后，晶瑩的球體立刻恢復原狀，而人們抓到手中的那部分立刻變成了一個小水晶球，那些人就把那個透明的小球扔進嘴里……除了這些明顯的謬誤外，有一點最能反映這幅計算機畫面的思維變態(tài)和混亂：在這座城市的所有空間，都飄浮著一些奇形怪狀的物體，它們大的有兩三米，小的也有半米，有的像一塊破碎的海綿，有的像一根彎曲的大樹枝。那些東西緩慢地飄浮著，有一根大樹枝飄向平臺上的那個姑娘，她輕輕推開了它，那大樹枝又打著轉兒向遠處飄去……先行者理解這些，在一個瀕臨毀滅的世界中，人們是不會有清晰和正常的思維的。

這可能是某種自動裝置，在這場大災難前被人們深埋于地下，躲過了高溫和輻射，后來又自動升到這個已經(jīng)毀滅的地面世界上。這種裝置不停地監(jiān)視著太空，監(jiān)測到零星回到地球的飛船時就自動發(fā)射那個畫面，給那些幸存者以這樣糟糕透頂又滑稽可笑的安慰。

“這么說后來又發(fā)射過方舟飛船？”先行者問。

“當然，又發(fā)射了12艘呢！”那姑娘說。不說這幅荒誕變態(tài)的畫面的其他部分，這個姑娘造得倒是真不錯，她那融合東西方精華的姣好的面容露出一副天真的樣子，仿佛她仰望的整個宇宙是一個大玩具。那雙大眼睛好像會唱歌，還有她的長發(fā)，好像失重似的永遠飄在半空不落下，使她看上去像身處海水中的美人魚。

“那么，現(xiàn)在還有人活著嗎？”先行者問，他最后的希望像野火一樣燃燒起來。

“您這樣的人嗎？”姑娘天真地問。

“當然是我這樣的真人，不是你這樣用計算機造出來的虛擬人。”

“前一艘‘方舟號’是在730年前回來的，您是最后一艘回歸的‘方舟號’了。請問您船上還有女人嗎？”

“只有我一個人。”

“您是說沒有女人了？！”姑娘吃驚地瞪大了眼。

“我說過只有我一人。在太空中還有沒回來的其他飛船嗎？”

姑娘把兩只白嫩的小手兒在胸前交叉著：“沒有了！我好難過好難過啊，您是最后一個這樣的人了，如果，嗚嗚……如果不克隆的話……嗚嗚……”這美人兒捂著臉哭起來，廣場上的人群也是一片哭聲。

先行者的心沉到了底，人類的毀滅最后被證實了。

“您怎么不問我是誰呢？”姑娘又抬起頭來仰望著他說，她又恢復了那副天真的神色，好像轉眼忘了剛才的悲傷。

“我沒興趣。”

姑娘嬌滴滴地大喊：“我是地球領袖啊！”

“對，她是地球聯(lián)合政府的最高執(zhí)政官！”下面的人也都一齊閃電般地由悲傷轉為興奮，這真是個拙劣到家的制品。

先行者不想再玩這種無聊的游戲了，他起身要走。

“您怎么這樣？！首都的全體公民都在這兒迎接您，前輩，您不要不理我們啊！”姑娘帶著哭腔喊。

先行者想起了什么，轉過身來問：“人類還留下了什么？”

“照我們的指引著陸，您就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