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睜開眼睛,墻上的掛鐘顯示現在是晚間10點。
這個時候狐貍酒吧剛開始上客,而對精神病院來說,一天早已落幕,所有人都吃了安眠藥沉沉地睡去,病房里回蕩著鼾聲。
雙倍安眠針的藥力讓他睡了差不多一整天,夢中他七次讀檔,最終戰斗總數停在了108。
第108次讀檔,他再度尋訪了楚天驕的基地,跟108號諾諾吃了半頓飯,又跟黑影們好好地打了一場,但還是沒能打出完美結局。
他扭轉身體,用指間藏著的刀片一點點地割開皮帶,再用恢復了自由的右手解開了其他皮帶的搭扣。
他脫下病號服,疊好放進柜子里,西裝和風衣也洗好燙好掛在里面了,想來他睡著的時候蘇曉嬙的司機來過。
他一層層地穿好衣服,蹬上那雙锃亮的皮鞋,再披上風衣,整個過程一絲不茍,好像伊莎貝爾就在旁邊協助他似的。
那是蘇曉嬙給他買的Tom Ford,學生會給他置辦的行頭留在了叔叔家里。
就著窗外照進來的微光,鏡中的人臉色憔悴,但干凈利落,每一根線條都像是千錘百煉過。
有人說西裝就像男人的甲胄,讓你不由得挺胸收腹,隨時準備上戰場。
----------
路明非走出醫院大門,門前停著一輛沒熄火的三蹦子。
看見路明非出來,守候在旁的大爺一個箭步踏出:“兄弟!我沒來晚吧?”
“沒有沒有,很準時。”路明非摘下那塊玫瑰金腕表遞給大爺,“老規矩,我要是不回來了,手表就歸您。”
大爺擺擺手:“老客戶了,這點信任還沒有么?路上注意安全。這是你要我幫你買的耳機。”
大爺遞來一個塑料袋,里面是一副嶄新的頭戴式藍牙耳機,路明非摸摸防雨布下的那口箱子,微微一笑,那是昨天他交給大爺保存的。
路明非把耳機套在自己脖子上,把金表掛在大爺手腕上,瀟灑地騙腿上車,正準備出發,卻被大爺攔住。
“給你帶了幾個包子,還熱乎著呢,還有熱牛奶,路上吃幾口。”大爺又遞來一個塑料袋。
路明非摸出一只包子叼在嘴里,說聲謝啦,一擰油門,三蹦子突突突地駛入雨幕。尾燈漸遠,像是紅色的螢火。
在這個風雨肆虐的夜晚,根本沒人愿意出車,還是昨夜的那位大爺騎著三輪趕來,就像一位老騎士騎著老馬去支援他的兄弟。
路明非駛離狐貍酒吧不久,忽然感覺到車重略微地增加了。他扭頭看了一眼,西裝革履的路鳴澤正愁眉苦臉地坐在車斗里,感覺像個押車的農民工。
“我就說哥哥你認真起來準沒好事嘛!”路鳴澤嘆氣,“你珍惜一點自己的生命行不行?大家多年朋友了,找死你也便宜我嘛!”
“誰想找死了?我是去玩命,玩命跟找死是兩回事。白胡子老爹去打頂上戰爭,那叫玩命;閑著沒事非逼著紫龍脫光了跟自己打,這才叫找死。”
“你是不是已經找出了游戲里的秘密?或者說,這個世界的秘密。”
路明非挑挑眉毛:“郭靖站在紅綠燈下,前面通往大宋后面通往蒙古,前面是戰死襄陽,但郭靖可以都不選,郭靖有自己的選項。”
路鳴澤點了點頭:“可即使是楚天驕帶著這箱武器也沒有勝算,奧丁太強了,哥哥你狀態神勇也沒用。”
“說點有用的行么?有沒有免費的客戶禮包啊?有就拿來用用吧,看在我這么神勇的份上。”
小魔鬼委屈地長嘆一聲,雙手搭在路明非的肩膀上,暖流從他的雙手注入路明非的身體,仿佛洶涌的巖漿。
全身的神經都在灼痛,大腦深處的混沌像是裂開了口子,光明從裂縫中溢出。巨大的痛楚幾乎超過人類通常的忍受極限,但路明非忍住了,于是肌肉力量、神經反應、視覺和聽覺都提升到一個匪夷所思的程度。雨聲聽起來原本是連綿的一片,現在他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滴雨落地的聲音,眼前的景物也像是從滿是雪花點的黑白小電視變成了極致清晰的巨幕電影。
“是那個‘Something For Nothing’?以前這條言靈不是要花1/4的命才能用么?現在都免費了?”路明非很是驚喜。
“即使這樣你在奧丁的眼里也還是凡人啊,最好想辦法讓他開啟狂獵模式跟他一對一,雖然狂獵模式下他的戰斗力更高,但可以避免四面受敵。”路鳴澤拍拍他的肩膀,“祝你好運哥哥!”
話音還在耳畔,他整個人已經被風吹散了,就像是煙塵暫時凝聚的。
----------
暴雨打在七星塘上,朵朵漣漪散開形成數不清的相互干涉的花紋,三輪摩托駛過沙堤,駛過亂石灘,駛向那座現代派的孤獨建筑。
路明非猛地提起車把,三輪摩托撞開了圖書館的大門沖了進去。三輪摩托帶著一溜青煙剎車,橫在一堵堵照片墻之間,前方就是那面失去了鏡面的鏡子。
路明非冷冷地看著鏡框,緩緩地擰著油門,三輪摩托發出陣陣吼聲。他咬著白牙,嘴角帶笑,神色略帶猙獰。
鏡框中傳出隱隱的雷聲,接著飄出了細雨,雨越來越大,最后是成片的雨幕甚至雨墻從鏡框中涌出。
鏡框亮了起來,雖然鏡面沒有被更換,但一層金色的光膜代替了鏡面,鏡中隱約出現了一條通天的長路。路邊的路燈亮了起來,一盞接著一盞,像是兩串一端掛在云端的珠鏈。一點金色火焰跳躍而起,接著升騰為熊熊烈焰,烈焰中站著騎馬的武士。他的肩上站著金眼的烏鴉,馬前蹲著鬃毛如銀針的巨狼,身旁站著數不清的黑影。仿佛沉寂了千萬年的神明,一直等待著凡人的謁見,如今謁見者終于來了,但是騎著一輛不合時宜的三蹦子,突突突的聲音非常歡樂,感覺是來買烤冷面的。
巨狼們對空嗥叫,英靈們抬起頭來,兜帽下的眼睛里流動著暗金色的光芒。
路明非松開剎車,三蹦子怒吼著沖向鏡子,這一刻世界在他的視野里扭曲,那些象征著這座城市往事的照片墻如同塵沙那樣坍塌,玻璃地板下的報紙合訂冊中飛出白鳥般的紙葉子,風雨聲中仿佛有嬰兒哭泣,像是有人在竊竊私語,鏡中的世界里,樹林如無數高舉在空中的手掌那樣搖擺,群山竟然奔跑起來。
路明非狠狠地撞進了那堵風雨組成的墻壁,耳邊傳來了玻璃碎裂般的聲音,等他剎停的時候,已經回到了那個令他恐懼和上百次夢回的悖論之地,彭羅斯階梯上的神還在等他。
他施施然地下車,锃亮的好皮鞋踩在積水里,Tom Ford的好西裝淋在雨里,渾身掛滿輕重武器。
他雙腿分立,風衣颯颯,頭發因為濕透了而顯得油光水滑,像極了當年站在這里的那個男人。
“你好啊奧丁同學,我又來啦!這才是游戲開始的正確方式,不關師姐的事,就你跟我,我們兩個里面,只有一個能活著離開這里。”路明非笑著說。
他可能就要死了,但他心情還挺好的,他總算搞懂了小魔鬼的每個暗示,找到了打通關的辦法。
γ之春里有的東西現實里都有,所以他根據γ之春里找到的線索,在現實里找到了楚天驕留下的裝備箱。
他是那個激活尼伯龍根的怪物,也是打開尼伯龍根的鑰匙,所以他出入這扇門是自由的。奧丁想來現實世界里找諾諾,他也可以去尼伯龍根里找奧丁。
昆古尼爾是絕對真實的一部分,他自己也是絕對真實的一部分,世界之間的隔閡限制不了他,所以在現實里和在尼伯龍根里決戰都是可以的。他要是能在這里阻止昆古尼爾,根據因果律,這個結果在現實世界里也會生效,諾諾身上的道標會被刪除;實在不行他就試著干掉奧丁,可能也能達成合家歡結局;他要是被奧丁宰了,那他這把鑰匙就徹底斷了,也許能再度封門;奧丁不是不會受傷不會死的東西,他要是能重創奧丁,諾諾和芬格爾就有逃離這座城市的機會,至于后面的事,也不是他能管的了。
在γ之春里每次出場諾諾必定在他身邊,礙手礙腳不說,還讓他心亂,所以他選擇了單刀赴會。
他如果走10號高速路應該也能進入尼伯龍根,但他選擇了這個便捷的入口——他預感到這個入口其實還保留著——因為這樣他能直接來到奧丁面前,出生點距離奧丁最近,當然代價就是他上來就被英靈們重重包圍,連撤退的機會都沒有,連邁巴赫的車門把手都摸不到。
他跟路鳴澤說那個“郭靖站在紅綠燈下”的暗語,意思是說故事的發展給了郭靖兩條路,帶著黃蓉奔向大宋,然后戰死在襄陽,跟著華箏回蒙古當金刀駙馬,生幾個小射雕英雄,但他都不選,他騙了華箏也騙了黃蓉,他跟華箏說我要當個宋人你別再等我了,跟黃蓉說我要回蒙了你別再等我,然后騎著小紅馬直奔襄陽城。
這一連串的推理耗盡了他的腦細胞,他心累的一部分原因是他一直在苦苦思考這個破關之道,直到他看見鏡光再度亮起,他才如釋重負,因為他只有一次嘗試的機會。
這才是真正的游戲高手,從絕路中找到生路,從不可能中找到可能!他心說路明非你不愧是路明非!在游戲的世界里你是最棒的!
這么精彩的大結局應該配首精彩的歌,路明非在手機上搗鼓了一下,進入自己的BGM:
“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樣迷人一樣美麗/慢慢的放松,慢慢的拋棄,同樣仍是并不在意;
你不必過分多說,你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不必在乎許多,更不必難過,終究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黑豹樂隊,1991年,《無地自容》。
他揭開防雨布,從三輪車拖斗里拽出那支長矛火箭筒來。
路鳴澤還真是個靠譜的奸商,他曾許諾過無論路明非開始這個游戲多少次,永遠都會用金手指幫他改出這支火箭筒來,在真實世界里他的許諾也一樣有效。
附近的英靈們嘶叫著就要沖上來,但路明非搶先開火,英靈們被炸得開花般四散,就像把爆竹丟進一群錫兵中去。英靈們以狂暴的沖鋒回應,它們排山倒海般從高坡上沖下,長爪上閃爍著刺眼的白光,還有英靈伸手插進自己的兩肋,拔出了肋骨作為武器。這種畫面必定會對正常人產生強烈的心理震懾作用,但路明非早已見怪不怪。
一箱火箭彈并未支撐太久,也沒有對黑影們造成嚴重的損耗,有些英靈分明被炸得飛出了十幾米遠,可爬起來之后繼續向著路明非沖來,還有雙腿都炸斷爬著來的。
路明非一腳把三蹦子踹了出去,從腰間拔出那支M4Super90霰彈槍,狂奔著后退的同時甩手一槍,引爆了三蹦子,留下一片火海,暫時地阻隔了英靈們的攻勢。
他跟大爺說自己要租三蹦子是為了去給一輛在高速路邊拋錨的大貨車加油,大爺就幫他買了差不多一百升汽油放在車斗里。所以他必須把那塊金表留給大爺,因為這寶馬良駒肯定是帶不回去了。英靈們又踩著烈焰沖了過來,路明非橫過空彈筒,把它當做球棒使用,把跑得最快的那個英靈的頸骨打折了,接著提起霰彈槍,邊開槍邊上前,霰彈槍噴射出巨大的錐形彈幕,靠近的敵人都被金屬的暴風吹散。
路明非丟出兩枚縱火彈,這東西內含鋁熱劑,引爆之后可以制造出3000度的超高溫區域來,還會有大量的煙霧,阻擋英靈們的視線。
路明非丟下打空的霰彈槍,撩開風衣后擺,拔出藏在那里的烏茲沖鋒槍,黃銅彈殼爆米花似的沖向天空,彈雨向著英靈們傾瀉。
烏茲也打空了,路明非換上兩把伯萊塔92F,頂著一個英靈的腦袋連續點射,然后在它嘴里塞上一顆手榴彈,把它踹進了敵群。
在執行部混了那么久,沒有哪次像今天這么帥,可惜沒有一臺攝像機尾隨拍攝。學院里有各種關于他的傳說,但他真正拉風的場面卻沒人有機會見到,未免遺憾。
伯萊塔的子彈也打完了,還剩十幾柄鈦錳合金的爪刀,路明非雙手各拔一柄爪刀,在英靈們的喉間割出粘稠的黑血。
他已經在γ世界線里跟這些家伙對戰了上百遍,大家算是老朋友們,你殺過我我也殺過你,用不著看數值,憑感覺就能判斷自己給某個黑影的傷害是不是夠量了。
黑血飛濺,像是一場甜膩的疾雨,他在血雨中穿梭,身形像是鬼魅。這些黑影要是有類似人類的情緒,那么覺得恐懼是應該是它們。
槍火一再地照亮路明非的臉,他的臉因為興奮而顯得猙獰,沒來由地想要大笑。
小護士沒得說錯,此刻的路明非才真是發了神經病,但也許這才是他真正的自我,他是個偶爾會發瘋的人。
“不再相信,相信什么道理,人們已是如此冷漠/不再回憶,回憶什么過去,現在不是從前的我;
曾感到過寂寞,也曾被別人冷落/卻從未有感覺,我無地自容!”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說的就是這種感覺吧?亡命之徒,豈止無路可退,還會一往無前!
路明非把兩個新的彈匣頂進槍里,對著山海般的黑影說:“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