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窮盡一生也找不到一個正確解答，你會迷惘嗎？”

“假如你的研究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個錯誤，你會止步嗎？”

“假如你的研究導致了人類的覆滅，你會懺悔嗎？”

任真收到過眾多諸如此類的詰問，笑他自不量力，認為他就是個異想天開的瘋子，或者是注定走向碌碌無為的失敗者。他大多數時候會一笑而過，并不放在心上。也有少數時刻，他會自己坐在屋子的角落，關上燈，與黑夜共同呼吸，去回味著他是如何孤身一人走上這條布滿荊棘的小徑的。

八年前，剛剛高中畢業的任真無意看到一個印象深刻的電視畫面。

地震被壓在廢墟下的孩子，已經失去了呼吸，但他的手里仍然緊緊攥著一張珍藏已久的超人的卡片。

任真只覺得心中一震。

“這個孩子還在多么天真無邪的年紀，就……”電視節目里的主持人還在煽情，可是任真已經無心去聽，他對節目里一味的煽情沒有興趣，因為除了賺取觀眾的眼淚之外，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他當時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如果超人真的存在于世，他是否能夠救下那個一直憧憬著他的孩子呢？一個虛擬世界的角色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超人如果不單單是精神寄托，而是能夠將自己的能力真正付諸于世，去拯救眾生呢？

任真自此開始了探索，從精神寄托的層面逐漸走向虛擬現實的技術，再到如何在一行行算法之間給虛擬人賦予靈魂，大學期間的他幾乎翻遍了學校圖書館相關的資料。

“任真啊，老師知道你有天分，但是如果不專注基礎學習，遲早會走彎路啊。”

“基礎的東西我也學了。您可以隨意抽查。”

面對老師的勸誡，任真完全不慌，他可以輕松用成績堵回去。實際上，那些所謂的基礎，他在高中學期便出于興趣愛好看過了。

“切，走火入魔了吧他！”“離他遠一點，誰知道他每天神神叨叨搗鼓啥呢，我看這都三年多了也沒一點進展！”

這樣的聲音實在不少，任真白天可以完全將它們屏蔽，夜里仍然會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開始暗自懊惱，有時會看著天一點一點亮起來，然后白天頂著黑眼圈撐著腦袋接著查資料。

實際上，這個渴望把超人帶到世界上的青年赤誠而單純，他只是專注于自己的研究，完全疏忽了人際關系。后來的他也曾對這一點后悔過，如果他多留心一點，是否就不會遇到這樣的重重屏障阻礙？

一個大膽的想法漸漸成型。大膽到足以顛覆整個社會的架構，甚至推翻現有的一切制度。他想讓虛擬的英雄角色走入現實，融入生活之中，創造一個更加強大而有效率的世界。他是相當狂妄的，一個年輕的學生居然妄圖對底層的社會結構與公序良俗發起了挑戰，這只讓那些嘲笑聲變得更囂張了。

但是，拋開強大和效率，他心里最柔軟的部分仍然留在了那片廢墟，留在了孩子手中緊握著的超人卡片上。他不愿再看到這樣的悲劇。他不怪搜救人員，他只悲嘆人類的渺小，感慨自身的無能為力。

如果我們真正擁有了超人，我們就可以拯救那個孩子，以及更多的人。

我們需要超人。

我們需要虛擬世界。

那些我們想象出來的東西，為何不能變成現實呢？

在任真連續投稿幾篇論文均被收稿，然后齊齊被鎖死后，看著網頁上的灰色鎖圖標，他突然笑了。

他笑他們害怕了。

這群老學究為任真的理論驚嘆，卻畏手畏腳，怕這樣驚世駭俗的論文引發一股不受控制的研究熱潮，怕這個世界必然面臨的這一場巨變。

他不再嘗試去發表論文，而是潛心雕琢，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任真從來沒有為學業犯愁過，他的思考能力是相當出眾的，畢業后，在以碾壓式高分的筆試成績進入研究所后，任真開始對自己的同事旁敲側擊，詢問他們對于虛擬角色的看法，探討使虛擬角色活過來需要怎樣的技術。

一開始風平浪靜，大家也就當是胡侃。直到任真上交的研究計劃多了幾行看似輕描淡寫的話，關于虛擬與現實的聯通探究，大家才開始變得警惕起來。

領導覺得他的研究毫無意義，完全不可能實現，而且相當雞肋——費資源還沒有收獲。同事覺得他的研究危險而又虛無縹緲，就像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走路，別說引路的明燈，身邊甚至連跟可依靠的拐杖都沒有。

他成為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瘋子，或者說最不著邊際的傻子。

他被趕出了研究所，連帶著他那不切實際的夢。

他開始習慣一個人做研究，靠賣出之前寫的程序維持生計，甚至購入一些需要的設備。他靠游說串通好了研究所的看門大爺，拿到了鑰匙和時間安排表，偶爾錯開研究所前同事的時間跑去借用設備，悄悄進行那些家中無法實現的實驗。

他的生活充實而平靜，他的研究穩步推進著，總算是看到了一點希望的苗頭。他沒有猶豫，他認為自己的進度還差得遠，他要再堅持幾年，他的研究會被世界看見。

直到那一聲巨響和竄天的火苗攪亂了他的人生。

“著火了！來人啊！我家起火了！”

那濃霧迅速彌漫著，嗆人的煙直沖喉管，在最危險的時刻，當他看到火光里的人影的那一刻，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果斷沖了上去。

在沒有超人的時候，如果條件允許，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成為那個超人，他這樣想著。

他很高興自己在那個瞬間化身為超人。

他救下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女孩，甚至還邀請她成為了自己的科研助理。

具體原因嘛，的確是自己缺人，一個人的研究太難熬了。但只是如此嗎？

他意識到，是那個女孩落寞而堅韌的眼神讓他又想起了那個緊攥著超人卡片死去的孩子。

但隋欣其實另有目的，他在最開始就該明白的。

隋欣要殺他，那天他全看到了。她隨口的玩笑是真實的，那天夜里，她那嫻熟的刺殺動作讓人不寒而栗。

保持冷靜，以勻速默數，一，二，呼氣，一，二，吸氣，一，二，呼……

他佯裝熟睡，憑借著極強的心理素質，竟騙過了來自末世的殺手。

任真不知道隋欣經歷了什么，任真也不知道隋欣在做什么，但她的眼神太過于決絕，好似明明已經預知了塵埃落定的結局，卻仍要逆天改命。

那必然的結局是什么？隋欣究竟知道些什么？

但是隋欣沒有殺他，反而收起手，往后閉口不談。

任真隱約覺得她的心里正受著什么觸動，她改變了自己的想法，不再繼續刺殺行動，卻沒有忘記自己為何出發，她的這份決心永遠不曾改變。

她不會和那個孩子一樣無助地攥著超人卡片死去，她是那個從廢墟站起身來的孩子，她放肆地笑著，仿佛在朗聲宣告世人，自己便是那個超人。

她明明生于黑暗，連個正式的身份都沒有，卻又兀自綻放著奪目的光芒。

“你可真敢啊……”

隋欣這樣評價任真，竟讓他莫名覺得獲得了一絲慰藉，因為頭一次有人沒有用“不切實際”“荒謬至極”“浪費時間”之類的詞來形容自己。

她就像是默認了任真他確實能夠實現夢想那樣。

挺意外的。

她還是沒有對自己下手，這就夠了，心軟的殺手啊。任真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

任真并不了解隋欣的過往經歷，他只覺得隋欣相信著他，這便已經讓他大受鼓舞了。

平心而論，隋欣在科研方面沒什么建樹，跟著自己當助理也就是幫忙端茶倒水，按要求查個資料。但任真總有種預感，隋欣一定在做著什么，做著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此時的任真還沒有想到，他的深夜長路已經不再孤獨，他的前路被一盞溫暖的明燈照亮了，他不會再撞上暗處的泥沼和荊棘。

那盞燈為他照明了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