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火熱褪去,夜幕將天邊的最后一層淡淡的光暈吞噬,群星悄然布滿了天際。
路燈將隋欣孤獨的身形拉得老長,在背后投映下她黑漆漆的倒影,黯然無光。
隋欣想起她曾經(jīng)見過一種名叫“影”的怪物,專門隱匿在人的影子里,靠吞噬人的孤寂而生。她下意識地變換步伐,最后確定這里沒有“影”。
這里當然沒有“影”,在那個令人絕望的未來到來之前,自然不會存在末日猖狂的虛擬怪物。但是她卻覺得,仿佛已經(jīng)離“影”的出現(xiàn)不遠了。
那布滿陰影的未來啊。
不知不覺間,她徘徊在熟悉的街角,靠著墻根坐下。那是她曾經(jīng)與任真、凌遠相遇的街道,凌遠在這個角落與她交談,再往前走幾步的街口便是重新認識了任真的地方。
一切開始的地方。
街旁的店家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休息,零星的街燈陪伴著隋欣,讓她眼前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晚風微涼,她抬起頭仰望夜空。
冷清的夜空下,群星閃著遙不可及的微光,正如三百年后那樣,即便人類文明走向衰亡,星與夜依舊。在永恒面前,人類實在微不足道。
這可怕的熟悉感竟讓她有點親切,像是游子終于歸家,但她卻又打了個寒顫,這便是人類文明的宿命嗎?
人,究竟能否逆天而行?
隋欣此刻竟多了一分不確定,以自己一人之力,又能改變多少呢?難道刺殺任真,是唯一的可能?
她突然理解了聯(lián)合國的選擇,回到過去的變數(shù)太大,無法直接形成有效的計劃,唯有刺殺歷史罪人一條路,能夠?qū)⒈瘎〉慕K點徹底堵死。刺殺任真,對于決策者來說,是最干凈利落的選擇,而經(jīng)過他們的分析也能夠確認,三百年間基本不可能出現(xiàn)下一個任真。
可是任真啊,任真……
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身影。任真通常都是坐在他的電腦前,時而噼里啪啦手底下鍵盤敲個不停,時而皺眉搖頭。深夜里的他常常強打著精神,已經(jīng)疲憊不堪,但是一旦提到他的研究,他的眼睛立刻泛起神采,嗓音嘶啞地給她解釋他的思路。他永遠不會忘記在隋欣遞上資料或者茶水的時候淡淡一笑,道上一句“辛苦了,謝謝”。
任真不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也不是完美無瑕的圣人。在廚房維修的那幾天,自隋欣抗議一天三次的跑腿后,他們靠劃拳決定誰去買飯。隋欣簡直難以相信,這個千古科學(xué)罪人在輸了猜拳之后居然會找借口鉆規(guī)則的空子,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她,從心理學(xué)和神經(jīng)科學(xué)的角度,據(jù)統(tǒng)計,石頭剪刀布中出“布”的概率最小,所以這樣的游戲其實是不科學(xué)的。
當然,這種奇葩理由被隋欣一句“愿賭服輸”就懟回去了,任真只好懊惱地搖頭出門。半小時后,他提著兩屜熱騰騰的蒸包回來,得意地告訴她這家店手法一絕,只是沒幾個人知道。這讓隋欣想起一位好心的阿姨,她經(jīng)常有事去找自己的師父,每次永遠不會忘記給她帶一屜包子,那味道和這個很像。只可惜物是人非,他們已經(jīng)被時光的洪流沖斷了聯(lián)絡(luò)。
或許因為她看蒸包的眼神過于復(fù)雜,被任真看出了點端倪,任真并沒有去深問,只是每次路過店鋪,總會隨手給隋欣帶一屜包子。但隋欣還是暗暗感激他的細心,他在尊重自己的回憶。
讓現(xiàn)在的隋欣對任真下殺手,那比什么都痛苦。當初心軟埋下的種子,已經(jīng)潛滋暗長。一個多月里,她清晰地認識了任真的為人,對他的堅持很是欽佩。
一想到任真倒在血泊的樣子,隋欣難過地合上眼睛,不愿再去考慮。刺殺任務(wù)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進行下去了,她已經(jīng)沒有辦法去堅定地握住那把利刃,刺穿任真的心臟。
“不是,你在這兒干啥呢?”
熟悉的聲音響起,隋欣訝異地睜開眼睛,看到了她腦海里那個人并沒有冰冷地躺在血泊,而是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拉她起來。
“走了,咱回去再說。”任真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卻被隋欣搶先一步,技術(shù)宅男毫無防備地被拽倒了,跌坐在她的身旁。
“干什么啊你——”任真抱怨著,揉揉摔疼的屁股,“隋欣,你最好給我個合理的解釋。”
“沒有解釋。”隋欣此時竟格外珍惜起身邊這個人來,珍惜他還活著跟她說著話、甚至還算意氣風發(fā)的樣子,“你陪我坐會兒吧。”
“冷不冷啊,大晚上坐這兒。”任真搓搓手,把自己的大衣使勁裹了裹,“我說,你真的不冷嗎?”
“冷啊,心灰意冷。”隋欣自嘲般地拋了個冷幽默。
“心灰意冷?”任真愣了片刻,一拍大腿,“如果你身上冷,那我會很糾結(jié)要不要把大衣脫下來給你的,因為我也凍得要死,這有點難整。不過是心灰意冷啊,這好辦。”
隋欣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什么直男發(fā)言啊這是。
任真無視了隋欣丟來的白眼,沖她笑了笑,“說說,為什么心灰意冷。”
任真本來是有些煩悶的,出來為了透口氣散心。但看到隋欣比他更失落的樣子,他莫名不想計較之前的小事了。比起那些,他更想知道的是,當下隋欣究竟是怎么了?
心灰意冷這樣的詞,實在不適合她啊。
“如果你已經(jīng)看到了一個失敗的終點,那么你還會沿著這條路往下走嗎?”
隋欣的語氣略帶了些犀利,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的研究帶人類走向了毀滅的深淵,那么你還會這樣堅持嗎?”
“你好像問過我類似的,我說過,不能因為有風險就不去……”
“可是,如果你已經(jīng)看到了滅亡,你還會繼續(xù)嗎?”隋欣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什么意思?”任真皺眉,“你……”
“只是個類比。”隋欣煩躁地搖搖頭,“我遇到了一些類似的事情,只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嗯,我的理解是,你看到一件注定失敗的事情,看到了結(jié)果,然后不想去繼續(xù)了。”
“我只是在糾結(jié),還要不要繼續(xù)。”
“這件事情很重要?”
“事關(guān)性命。”隋欣謹慎地點點頭。這是實話,如果不能改寫結(jié)局,就得把你殺掉了,可不是事關(guān)你的性命嘛,她心想。
“但為什么你覺得注定失敗?”
“因為看不到成效,不清楚需要到什么程度才能獲得一個結(jié)局的改變,甚至會懷疑自己的方向不正確。”隋欣想起他們沒多少進展的法律探討,深深嘆了口氣。
“就像是如果我在黑夜的荒郊野外行走,四周沒有燈,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抵達?”任真望著黑漆漆的夜空,試著伸手將視野里的路燈在眼前遮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會格外迫切想要去凝視著隋欣的眼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之處。
“真是說到點子上了。”
隋欣贊同地點頭,任真似乎還有那么點修辭天賦,這個形容相當貼切。
“因為我也是一樣啊。”任真站起身來,晚風吹起了他的衣襟,夜空下隋欣看不清他的臉,卻覺得此刻他的狀態(tài)有些不尋常。
“我也是從黑暗中出發(fā)的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要被絆倒多少次,我的研究在世人眼里太過于抽象,可能需要好幾個世代的人接力才能化作現(xiàn)實。”
“我完全看不到終點,終點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
“但我還在往前走啊。”
“你不怕墜入深淵?”隋欣忍不住問道。
“我也并非完全沒有方向,一切的發(fā)展并不是沒有跡象的,也不是我一個人心血來潮。我之前給你展示的論文里不知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相似的觀點曾經(jīng)也不是沒有過,只不過沒有人敢繼續(xù)。”
“我投稿的論文,大多數(shù)會被直接拒稿,偶爾有期刊收錄,卻都會在發(fā)刊后的一天內(nèi)鎖住瀏覽許可。沒有人敢掀起這樣的潮流,沒人愿意承擔風險。”
“被趕出實驗室、去銀行借貸款研究……是真的難。可是我真的想少一些遺憾,不論是對我個人還是對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很多悲劇也許可以不發(fā)生。”
任真背對著她,此刻那單薄的身影竟顯得高大起來,他扛起了自己的理想和人類的未來。隋欣不知道任真的過去經(jīng)歷了什么,但隋欣完全理解什么是世間悲劇。
“如果你說,我的研究注定走向毀滅。那么我要說的就是,總有一天人們會看到,世界需要我的存在。”
張揚且大膽的宣言鏗鏘有力,一向謹慎的科學(xué)家終于吐露了他的心聲,他從未猶疑過自己在做的事情,他堅信著自己的方向。
相當理想化,又相當真摯。
可是隋欣又相當篤定他沒有在吹牛,他的確是那個通往未來的人。
“說實話,我并不覺得你是錯的。”隋欣輕輕地開口,“我曾經(jīng)以為你是個認死理的瘋子,但我發(fā)現(xiàn),你的考慮遠超過我的想象。”
“既然你已經(jīng)充分考慮,那我也沒必要再猶豫了。”隋欣也站了起來,抖抖身上的灰,“你研究你的吧,剩下的我來解決。”
“解決什么?”任真敏銳地發(fā)現(xiàn)她話中有話。
“你想問的就是這個吧,沒錯,我在設(shè)計未來社會的管理機制。你可以讓虛擬角色來到我們的世界,但我一定要保證我們的社會平穩(wěn)運行。”隋欣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
“你……”任真瞪大眼睛,卻在對方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玩笑的神色。
盡管任真有所預(yù)感,隋欣在做的事情并不一般,卻著實被震驚了一下。
這些事情,曾經(jīng)自己也不是沒想過,卻總覺得離自己研發(fā)出來還遠,沒有著手去準備。她已經(jīng)想到了這一步嗎?
可是,當一切技術(shù)就緒,如果制度跟不上,那顯然是個難題。
任真突然覺得自己的境界還是不夠,之前在拿什么小肚雞腸的心思去揣摩隋欣啊,人家可是在真心為自己的研究著想!
沒有想到,她竟然如此上心,作為第一個從心底里認可了自己的研究的人,甚至還在盡力幫忙精進。
任真激動地直接握住了隋欣的手,“遇到什么問題,直接跟我說,我絕對支持!”
“嗯……”隋欣尷尬地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卻沒有將自己的手抽回,她的臉色微微泛紅,她下意識不去受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影響,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學(xué)術(shù)問題上。
“那個,你之前應(yīng)該也意識到了,我們要保證人類與虛擬角色彼此間的尊重,但尊重這種主觀的東西如何去定義呢?除了把一些過激行為寫入法律,還有什么辦法?”
“我想想,不知道你考慮過沒有,人類有些生理反應(yīng)可以直接檢測,將某些醫(yī)學(xué)上的數(shù)值與人的極端情緒相關(guān)聯(lián),當然,這還必須排除個體反應(yīng)差異。至于虛擬角色,可以形成違禁詞匯清單,遇到人類的語言侵犯直接舉報。”
“當虛擬人的肢體受到人類侵犯,應(yīng)該可以以數(shù)據(jù)的形式中反饋出來,把異常的數(shù)據(jù)片段提取,篩查,然后上報……”
一路上,任真腦袋飛快地轉(zhuǎn)著,不停輸出著自己的觀點,而隋欣聽得頭暈?zāi)X脹,已經(jīng)有些跟不上他的節(jié)奏了。
“大佬,回去之后能麻煩再講一遍嗎?我記一下。”隋欣委婉地插話道。
任真大度地擺擺手,“沒事沒事,我思路現(xiàn)在也還是亂的,正好我們回去整理。”
樓門口好像在裝修,深夜里建筑工人剛剛收工,抹了把汗,準備把井口封好。隋欣看著任真大步流星看都不看就要邁進井口里,急忙把他往旁邊一拽,繞過了危險。
兩人并肩而行,身后傳來工人揶揄的口哨聲,隋欣覺得自己的距離好像跟任真更近了些。她在這個時代頭一次體會到了來自對方的全然接納,這種信任感猶如一股暖流,使深夜不再寒冷無助。
而任真也頭一次體會到他有了一名并肩作戰(zhàn)的同伴,她是他行路指引方向的明燈,是為他掃清屏障的拐杖。
漫漫長路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