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孟夏之際。

鄴京城里的楊花落了一地。

飄飄灑灑的，無根無萍……她兀自掀簾望了一路，驚覺自己也似那般浮沉，落在青磚大道上，任路人淡漠的鞋底踩軋。

……

“在想什么？”

綿密的吐息湊近，蕭其一口咬在她耳垂，再輕輕捉了那只細手來玩。

帷裳降合，令馬車內的旖旎更添隱秘。

周衍抽回手，淡淡道：“沒什么。”

身側這人卻是不好打發的，不依不饒地又去探她的手指，軟軟咬磨著指上細繭，含糊笑：“不過幾株楊樹，有什么稀罕，叫你瞧得那么出神？”

她悶悶一笑，拉長聲音道：“……睹物思鄉罷了。”

蕭其聞言點點頭，漫不經心笑：“金陵城的柳絮我是見過的，同鄴京的楊花比較，確實無甚差別。”

“你幾時見過？”

他頓了頓，立刻笑吟吟掩過去：“夢里見過。”

周衍不耐煩地乜他一眼，不再搭理。

不料他更是沒皮沒臉地粘上來，啞聲問：“連你也一起夢見了，你不好奇是什么夢？”

她被粘得熱了，紅著臉去推人，卻是越推越熱，終于怒了，輕嗔吼：“蕭其！”

“嗯？”蕭其很欠地眨眨眼，一把攬過她，悄悄說：“……春夢。昨夜里新出爐的，熱乎著，趁我還記得，現在講給你聽聽？”

他看懷里的一團立刻耳泛潮紅，嘴角笑意更濃：“左右無事，你真的不想聽聽？”

周衍咬唇別開耳頸，弱聲道：“你有完沒完……”

“……沒完。”

話落便感裙下一涼，她頓感羞憤，二話不說要出掌，誰知對方早有所料，拳腳都揮了個空。

蕭其得逞地笑笑。

正在耳鬢廝磨之際，車外一陣馬蹄聲落，山行緩緩勒了韁繩，道：“殿下，到了。”

來得巧。

周衍暗暗舒一口氣，驟然從緊圈的懷里逃開。

“……先放你一馬”蕭其悄悄咬了咬牙。

忍怒的語氣幽幽傳去車外：“下車。”

……

一進府門便見賓客接踵，來往閑然。

晉王府的奢華，周衍只在夜里走馬觀花掃過幾眼。當下青天白日，又趕大宴，這般熱鬧是未曾見過的。

此時不由向身側挨近了些，低聲揶揄道：“也不知寧王殿下的銀子花在何處了？同為王府，怎的你那兒卻一片寒酸？”

蕭其捏了捏她的手，壓低聲音笑：“當然是用來，養你娘家的兵了。”

周衍白他一眼，早知這人說不出一句正經話，也懶得再斗。只興致缺缺地瞧著他同各家王侯公子寒暄，小半個時辰過去了，也沒個頭兒，瞧得心倦。

無奈又被他死死盯著，漫說出去透氣，就是離了十步也馬上就被逮回來。

她望著一堂陌生面孔，煩悶至極，欲要找個座兒歇歇，未料目光撞見一張熟悉面孔……

……蕭斯霖？

后者似有所察，坦蕩蕩地迎上她的打量。

四目相望，還真不知哪邊底氣更足一些。

周衍見他面熟，本也只打算掃上一眼，這下立刻別開眼的話，反倒顯得自己心虛。故挺著心膽，不肯示弱，就等對方先移開視線了……

等了半天，卻先等來蕭其不悅的一聲：“好看？”

她聞聲回頭，見他一臉陰沉，心里正奇怪：“嗯？”

不待反應，頓感手上一痛，就被用力地拉上座了。

蕭其聽她吃痛悶哼，立刻懊惱地揉了揉，又悄聲問：“……疼不疼？”

周衍一臉莫名其妙，猶在置氣，冷著臉不肯說話。

好在堂上也靜了下來，不顯他二人氣場有多冷。

……

各家坐定，她這時才有機會好好端詳一番。

先是瞧見蕭其下方擺了好幾桌，山行和山停是認得的，其余幾個竟從未打過照面。

周衍雖疑惑，但拉不下臉去問，正要移開目光，卻聽身側人笑了笑：“悶不死你？想問就問。”

她撇撇嘴，沒好氣道：“沒想到寧王府里大有人在……”

蕭其揚揚眉毛，壓低聲：“他們平日里甚少露面，你沒見過也是自然。今日里來的也只有武官，府里的司馬、長史等人是從不出席的。”

她若有所思，又欲去尋太子的人，主位上突然傳來一聲朗笑：“四皇兄溫香軟玉在懷，甚是羨煞旁人。”

周衍目光動了動，下一刻便感身子一歪，被攬進堅實的懷里。

蕭其眼神示意她靜觀其變，而后笑著敷衍幾句，兄弟二人一唱一和，表面談笑風生，實則暗潮洶涌。

都是明白人，和睦的表象維持不了多久，沒唱和幾句就暗暗較勁，各自假笑。

遂拋了話頭動起筷子。

光吃喝又有個甚么意思？必然是要就著歌舞才好下酒下菜。

……

酒酣耳熱，觥籌交錯。

恰在舞女換班子之際，蕭鉞敲了酒盞，漫不經心地看向蕭其：“……素聞皇兄愛美人，臣弟今日正想獻上一美，不知皇兄肯不肯賞個臉？”

蕭其捏了捏懷里人僵硬的手指，懶懶掀開眼皮：“——哦？能得六弟青眼的美人，那定然是絕美的。”

“皇兄哪里話。”蕭鉞噯一聲，看了看周衍，笑道：“比不得你懷里這位絕色……對了！”

他又似想到什么，故作訝然地亮了亮眼：“本王沒記錯的話，姑娘可是也姓舟？”

周衍本僵硬的手指變得更僵，再如何捏也是無濟于事。

她硬著頭皮想要開口，卻被蕭其接了話：“六弟莫要再吊胃口了，美是不美，請上來看一看才好說。”

在座眾人也是等得不耐煩了，以江道為首，紛紛附和。

也有事不關己的，只光明正大地去看周衍，以此大飽眼福了。

蕭斯霖本就是來做個樣子，這下酒足飯飽，百無聊賴，只想早早散了打道回府。

看個人罷了，給他們推來拖去，煩也煩得很，故隨口一道：“看看也無妨。”

座上人哈哈一笑：“既然世子也開了口，本王再賣關子便不厚道了。”

說著響亮地拍拍手掌：“來人！”

話落，只見一個紅衣女子被推搡著入內。

……

步履蹣跚、步步生蓮。

紅衣之下亦是掩不住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