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瞞!”阿黛憤怒地叫,這是杜士卡第一次看見阿黛真正的憤怒,他覺得耳朵嗡嗡響,他甩甩頭,男孩已經背著籮筐中的阿黛穿過噴泉。
“你要小心!”杜士卡喊道,聲音低下來,“你要小心啦……”
男孩背著籮筐攀爬銅龍,輕車熟路,很快爬上銅龍頭部,四個貝墩士兵仰頭好笑地看著他,也沒有打算再干涉。
男孩將籮筐繩掛在龍角上,阿黛在籮筐里咯咯笑著,一點不害怕。杜士卡大吃一驚,沖過噴泉,卻被四名貝墩士兵攔下,上上下下打量著他,用貝墩通用語吼道:“你,沒有資格騎龍!”
“他怎么可以?!”杜士卡狂吼,“那籮筐里是我的孩子!”
貝墩士兵冷笑,“他為什么可以我們不知道,但是你不可以!”
杜士卡雙手握緊,又松開,他不能和貝墩士兵起沖突,阿黛還被掛在龍角上。
“把她放下來給我!”杜士卡膽顫心驚,沖騎在龍身爬上爬下的男孩大喊大叫。
“瞞瞞!”阿黛看見杜士卡急得跳腳,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反而很高興地從籮筐里探頭沖他揮手,“卡西冰藍!”
這更讓杜士卡害怕,“囡囡你坐好!囡囡你聽話不要動啊!你不要亂動啊!”
男孩從懷里掏出煙花點燃,再慢慢插到龍鼻上。噴泉中水霧噴射,煙花在銅龍鼻端燃燒,如仙如幻。廣場上人聲鼎沸,歡呼雷動。
“好看好看!卡西冰藍!”阿黛拍著小手歡呼,身子前傾,籮筐搖動。
男孩得意地回頭,在他無限擴張的瞳孔中,拍著小手的阿黛跌出籮筐,五條小辮飛起來,小小的身子翩翩如鳥,兩根橘紅色發帶在半空飄逸……
廣場上驚叫陣陣,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靜……等待一具小小的細嫩的肉體在堅硬如鐵的鵝卵石上碎裂的碰撞聲。
杜士卡慘烈地尖叫,沖過人群。
四名貝墩士兵傻傻地看著頭頂上空砸來的小女孩。
就在這時,騎在龍頭上的男孩如鷂子翻身,張開雙臂去抓阿黛,他攬著她瘦削的身子,在空中翻滾,翻滾——
啪噠,是肉體猛烈撞擊在堅硬鵝卵石上的碎裂聲音。杜士卡雙手前仆,阿黛衣角滑出手掌心,他只抓到阿黛腰間小小的楓香木鈴鐺。“囡囡……”他艱難地睜開眼——阿黛伏在男孩胸前昏迷過去——他不顧一切地抱起阿黛……
四個貝墩士兵擁來,抬起一灘殷紅血泊中的男孩離去。
兩根橘紅色發帶飄飄然然落下,在堅硬的鵝卵石上攤出一副好看的葵花圖,然后,被驚叫的民眾踐踏。
淚水溢滿杜士卡眼眶,他懷抱著阿黛,凝語哽咽:“囡囡……你說話啊?你好好的對嗎?”
“卡蘭冰夢……”阿黛微睜雙眼,呆呆地望著杜士卡呢喃細語。
阿黛斷斷續續病了一個月,待她好轉,扈載決定回南方。
“我們在貝墩城已經兩年了,這里沒有什么再值得你學習。你的母族在梭羅河畔。我們要帶你回去找你的親人。”他溫和地對阿黛說。
阿黛盈盈一汪淚水,倔強地搖頭,五條小辮子形成傘花:“阿爺,我不要回去。”
“我不是你阿爺。”扈載堅決地說,從袖袋里掏出楓香木鈴鐺重新系在她腰間,整理好,“你是我撿來的棄嬰,我要為你找到族人。這是你阿爺姆媽留給你的遺物。”
一顆淚水從阿黛澄澈如鏡的眼眸里滑出,她蒼白沒有血色的小臉呈現出少有的悲傷,她將楓香木鈴鐺扔回扈載,“我不要啊……”
扈載冷酷無情地繼續說,“你學會了說話,也要學會走路。杜瞞不可能永遠背著你走路。”
“我不要學會走路。”阿黛眼圈兒一紅,哀傷地哭泣,“我知道我學會走路,你就會帶我離開。我不要阿爺不要姆媽,我誰也不要,我就要在這里。”
杜士卡深深地嘆息一聲,“囡囡,我問過許多人,貝墩城的人都不認識那個騎龍男孩,他們說他可能是從南方來的,或許是……鵠鳴山來的。我們可以到南方去找找。”
阿黛擼擼眼淚,“真的嗎?”
杜士卡點頭,他騙了阿黛,幸好阿黛還不會撒謊,也不知道她的杜瞞會欺騙自己。杜士卡繼續騙下去,“囡囡,我是你瞞瞞,你在我的籮筐里坐了五年。我不會騙你。”
阿黛抽泣著,點頭。
翌日,晨光熹微,杜士卡的籮筐里挑著阿黛,如同來時一樣,他們漸次經過青銅高馬,走出堅固的內城堡,走過大理石墻壁,拱窗和石橋,走過紅墻下長長的甬道,在明閃閃的陽光照射堅固的厚重石城門時,出了城。
“我要自己走路。我以后會自己走回來。”阿黛說,年僅五歲的她突然有著不同于她年齡的固執和堅強。
杜士卡放下籮筐,將她抱出來。
她慢慢站直自己,試著邁出一步卻啪嗒摔倒,劇烈的疼痛瞬間襲來,淚水盈滿雙眸,她生生將淚水憋回去,爬起來,再邁出一步。
她又摔倒在地。
旁邊的扈載和杜士卡咬著唇看她在地上掙扎。
從那以后,漫長的歲月中,她從不曾哭過。
太陽光輝濾過重重萬紫千紅,灑在疏朗竹籬間,灑在沉睡在竹席上的女孩身上,如夢如幻。
她緩緩起身,揉揉眼。她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
天空一群大雁北歸。
在爐間熬藥的扈載回過頭來,親切微笑,“阿黛,睡醒了?大巫給你熬了藥。”
似乎她才小睡一會兒。其實,他們已經在這里盤桓一年了。
這是峻嶺崇山中浣水上游一處農家廢棄院子,青山綠水,這一年,他們都在這里養病。
阿黛有些不確定地走到扈載身邊,睜大明如清泉的眼瞳,歪著頭打量他。
扈載倒了小半碗藥水,吹吹,隨意地呢喃細語,“你杜瞞去打獵了,我們晚上可能有野兔肉吃,你最喜歡的香茹燉兔湯哦——來,把這碗藥水喝了。”
阿黛接過藥水一飲而盡,用指腹揩揩嘴角藥漬,“大巫,我病了很久了嗎?”
扈載瞇眼,抱怨連連,“可不是,六歲的阿黛怎么可以一病就幾天呢?我們還得趁下雪之前趕到梭羅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