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fēng)半入云。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這首題為《贈花卿》之詩，乃出自一代“詩圣”杜工部之手，寫的是錦城樂音繁盛，每日琴簫之音隨江風(fēng)飄蕩，直入云宵。寥寥二十八字，便把個錦城寫的這般令人神往，也真只“詩圣”方有如斯大手筆了。此詩題中之“花卿”，指的是唐朝文武全才的大將花敬寶。花曾率兵平段子璋之亂，后居錦城，故杜工部另有《戲作花卿歌》，曾有“成都猛將有花卿，學(xué)語小兒知姓名”之句，倒并非是說花敬寶于黃鐘大呂有何高深造詣。只是數(shù)百年之后，若“詩圣”九泉有靈，只怕要將此詩換題為“贈沖盈”了。

“沖盈”二字，指的卻是兩個人，前者復(fù)姓令狐，單名一個沖字，乃是一位豪蕩不羈、劍法天下無匹的大俠，后者卻是令狐沖之嬌妻，姓任名盈盈，曾身為“魔教”教主，也是一位令人駭然色變的人物，江湖旁門左道之士，在她未與令狐沖婚配之前，只敢以“圣姑”相稱，卻斷不敢直呼其名。任盈盈精于音律，令狐沖人本聰明絕頂，加之修習(xí)了少林無上內(nèi)功心法《易筋經(jīng)》后，內(nèi)力自是深厚雄渾，何況由愛妻指點，令狐沖于琴瑟一道，便精進(jìn)神速，數(shù)月下來，一曲《笑傲江湖曲》與嬌妻你吹我彈，縱是昔日合撰此曲的魔教長老曲洋和衡山派劉正風(fēng)復(fù)生，只怕也有所不如了。只因他二人夫妻恩愛，情意想通，有若一體。劉正風(fēng)與曲洋雖相交莫逆，畢竟是一正一邪，且劉曲二人因癡戀音律而均不見容于本派，合奏起來，凄婉豪蕩有余，娓娓神韻卻嫌不足，自不如令狐沖和任盈盈二人心有靈犀了。當(dāng)日在杭州西湖孤山梅莊，新婚夫婦合奏此曲，雖前去賀喜者多是江湖豪士，于音律大多不懂，卻無不聽得心曠神怡。此時在華山絕頂，清風(fēng)徐徐而明月朗朗，令狐沖和任盈盈又合奏此曲，凡心中所思，無不盡融音律，故杜工部“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之句，若不贈與他們，那普天之下便再無一人擔(dān)當(dāng)?shù)闷鹆恕?

卻說令狐沖與盈盈新婚燕爾，又正值草長花濃的暮春季節(jié)，二人攜手共赴華山，自是另有一番道不盡的大好風(fēng)光。令狐沖本是帶妻子去找先傳他無敵于天下的“獨孤九劍”劍法、后又“轉(zhuǎn)授”他化解體內(nèi)固疾的無上內(nèi)功心法、對他恩同再造的前輩隱世高人風(fēng)清揚叩謝，并不想驚動華山派之人，盈盈似也是一般心思，二人悄然而上。不料到華山絕頂，兩人踏遍五峰三嶺各處幽谷，卻始終不得見風(fēng)清揚蹤跡。令狐沖正怏怏不樂，忽從盈盈口中得知化除他體內(nèi)異種真氣的內(nèi)功心法便是天下武學(xué)至寶《易筋經(jīng)》，頓時半響作聲不得，心道少林方丈方證大師于我有這般大恩德，卻不知如何報答才好。忽又見害死陸大有的勞諾德被鑄在兩只大馬猴間，苦不堪言。心下頗有復(fù)仇之意，轉(zhuǎn)念又覺側(cè)然，但知是妻子手筆，心頭竟是茫然一片。待到盈盈扣住他手腕，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終身和一只大馬猴鎖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令狐沖恍然一驚，轉(zhuǎn)頭看盈盈，但見她滿面嬌柔，兀自輕笑。令狐沖只覺心中一熱，心頭百感交集，暗道：“得妻如此，我令狐沖夫復(fù)何求！什么江湖恩怨，什么行俠仗義，到頭來皆是一場空幻，只有盈盈這一片真情，那才是最最難尋的！”當(dāng)下也伸出手來，握住盈盈玉腕，道：“風(fēng)太師叔有若世外神龍，他老人家對令狐沖的莫大恩德，咱們一輩子記住便是。咱們明日便下華山，到少林寺叩謝了方證大師，便去尋個風(fēng)景秀麗之所，專門……專門制造小馬猴。”

他說得煞是慎重，卻聽得盈盈大奇，道：“什么專門制造小馬猴？”

令狐沖笑道：“你和一只大馬猴再也不分開了，那自然是要生出一窩小馬猴來的。”

盈盈雖與令狐沖成親已有數(shù)月，臉皮卻還是極薄，此時聽他如此說，不禁羞紅了臉，“呸”了一聲，摔開令狐沖的手，道：“你要再胡說八道，我便三天不睬你！”

令狐沖連忙道：“好好好！咱們不生小馬猴便是，你說生什么咱們就……”

“生什么”三字尚未出口，便聞“啪”的一聲，令狐沖左頰上早挨了一耳光。只是盈盈并未運上內(nèi)力，倒也不怎么疼。令狐沖哈哈一笑，拉任盈盈的手，在她手背上狠狠地親了一下。盈盈急道：“你干什么？”令狐沖道：“我在練武當(dāng)神功。”

盈盈大惑不解，道：“什么武當(dāng)神功？”

令狐沖一本正經(jīng)地道：“人人均知武當(dāng)神功有四字要訣，你卻怎的不知了？”

盈盈更是不解，道：“四字要訣？倒要向令狐大俠請教了。”

“不敢，”令狐沖道，“那四字要訣便是：以柔克剛。”盈盈本是聰明至極之人，一聽“以柔克剛”四字，便知愛郎是打趣自己打了他一耳光，他卻吻了自己擊過去的手背。面上一紅，“嚶哼”一聲，撲入令狐沖懷里。令狐沖伸手?jǐn)堊∷p拂盈盈一頭秀發(fā)，只覺一生之甘美，莫似此刻為甚，竟是似醉了一般說不出話來。良久，盈盈伸出纖纖細(xì)手，輕輕撫摸他的左頰，柔聲道：“沖哥，你疼嗎？”

令狐沖心頭一顫，故意道：“疼啊；疼得要命，只怕這一輩子是無法醫(yī)好啦。”

盈盈知他說笑，“卟哧”一聲，道：“恒山派的創(chuàng)傷藥最為靈驗，憑著令狐大俠是恒山派前掌門，咱們明日便去找你那儀琳小師妹討些來替你外敷內(nèi)服如何？”

令狐沖陡聽“儀琳”二字，竟一時說不出話來。恒山派儀琳小師妹苦戀令狐沖，確是發(fā)自至誠，此事知之甚眾。盈盈自知失言，連忙道：“沖哥，是盈妹一時口沒遮攔…”

令狐沖也連忙道：“盈盈，你我夫妻恩愛，過去的事，倒也不必去提它了。不過儀琳小師妹心地仁厚，又是天真浪漫，她愛我確是出自真心，只是我卻始終當(dāng)她作小妹妹一般。當(dāng)日她手刃岳……岳不群，為恒山派報了師門大仇，我不宜再做恒山掌門，全派上下便都公推儀琳接任的，但她竟急得當(dāng)眾大哭，才由儀清接掌門戶的。當(dāng)時我就覺得對不起儀琳小師妹。唉，此事當(dāng)真不知如何才好。”

盈盈道：“既是如此，咱們擇日去找儀清掌門，讓儀琳還俗，咱們給她找個如意郎君，只是……只是……”

她本想說“只是天下這多男子，她卻只愛你一個”，但令狐沖已是自己夫君，她若這般說出來，總覺大大的不妥，當(dāng)即便收了口。令狐沖何等聰明之人，哪有不知盈盈后面隱下的話，當(dāng)下肅然道：“盈盈，你我恩愛情深，以后這種話千萬別說，連想都不要想。”盈盈心道我的話還沒說出來呢，你就怎的這般著急。隨即想他如此說話，自是言明了心中只愛自己一人，心頭甚覺甜蜜，嫣然一笑，道：“也不知怎的，跟你在一起，我竟也變得油嘴……油嘴……了。”

令狐沖笑道：“油嘴后面似乎還有兩個字，那兩個字是什么呢？對了，待我一試便知。”言罷捧起盈盈俏面，當(dāng)即吻了下去。盈盈只“嗯”了一聲，櫻唇便被堵住，卻哪里還再說得出一個字來。良久，令狐沖才抬起頭來，哈哈大笑道：

“油嘴后面那兩個字，定然是滑舌。

盈盈滿面腓紅，嬌喘吁吁，道：“狗嘴里總是—”令狐沖接道：“沒有滑舌的。盈盈“呸”了一聲道：“難也難聽死了，你就不會說點人家喜歡的話么！”

“好！”令狐沖道，“待我看看。”言罷仰頭看天，又道：“奇怪，奇怪，我竟始終看不出是哪顆星宿下凡來到我身邊了。”

盈盈笑道：“你這話是老調(diào)重彈啦。”

令狐沖正欲說話，忽見兩顆流星一前一后劃破夜空，轉(zhuǎn)瞬消失不見。令狐沖心頭一凜，轉(zhuǎn)頭看盈盈，見她眼中也含駭異之色。便哈哈一笑道：‘盈盈，如此良辰美景，沒有音樂豈不掃興，咱們來奏一曲《笑傲江湖》如何？“

盈盈欣然應(yīng)允。二人取出蕭琴，盈盈引宮按商，令狐沖則拂黃鐘撥宮調(diào)，當(dāng)下合奏起來。

此曲乃昔年魔教長老曲洋連掘西漢東漢兩朝皇帝和大臣二十九座古墓，終于在蔡邕墓中掘得《廣陵散曲》曲譜，與恒山派劉正風(fēng)二人據(jù)此改編而成。昔日晉人嵇康臨刑，撫琴一曲，嘆息“廣陵散”從此絕唱，而曲劉二人臨死前合奏《笑傲江湖曲》，末了也竟和嵇康一般心思，不了十余年后，竟有一對情侶合奏得比他們更美妙絕倫。嵇康、曲洋、劉正風(fēng)若九泉有靈，那當(dāng)真是驚喜過望了。

初時琴音還溫柔雅致、平和中正，似是在喜慶令狐沖自己和盈盈二人歷經(jīng)坎坷，終成神仙眷屬，得在此月光如瀉之良辰美景撫弄琴簫，當(dāng)真有說不出的令人心醉神迷。漸漸地令狐沖腦海里掠過這一幕幕情景：——與岳靈珊共創(chuàng)“沖靈劍法”。

——為救儀琳與田伯光惡斗。

——得風(fēng)清揚傳“獨孤九劍”。

——被“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八道真力折磨得死去活來。

——被師父逐出華山派而身蒙不白之冤。

——與向問天聯(lián)手力斗群雄。

——被囚于西湖牢底。

——率數(shù)千人攻打少林以救盈盈。

——與任我行、向問天和盈盈殺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

——接掌恒山派門戶。

——號稱“君子劍”的岳不群竟引刀自宮，練習(xí)林家“辟邪劍譜”。

——被令狐沖視為生母般的岳夫人自殺。

——······。

但聞琴音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溫柔雅致，時而凄婉肅殺，時而激奮悲壯，時而狂傲卓立，時而灑脫飄逸······而簫音清麗，忽高忽低，忽輕忽響，始終彼鳴我和，與琴聲交替相應(yīng)，更無絲毫滯阻之象。華山絕頂，寂靜肅穆，似是千木萬仞，一齊傾聽這“人間能得幾回聞？”之絕唱。

末了，令狐沖與盈盈二人四目相對，眼中均含淚花，人卻似傻了、呆了、抑或醉了一般，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一聲長嘆，自二人身后傳來，那長嘆聲中竟有說不出的凄悲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