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這次化形，除了眼睛惡化，其他都與往日無異，尤其她說這并不是她自己的問題，待那位神君大人康復，她不用做什么也會轉危為安。
這話多少叫我們有些安慰。
沒有新魂入境，阿清兩肩輕松，一日比一日活潑起來，哪怕沒什么事，她盯著冥河水，也能溫溫軟軟地笑一整天。
“照夜。”我遠遠看著阿清的背影，憂心忡忡，“你覺不覺得，阿清有心事？”
照夜并肩與我站在一處，亦遙望阿清背影：“不知。”然后聽他繼續道，“但阿清心懷九幽，兼濟蒼生，縱有心事，也必然與此脫不開關系。”
我微微驚愕地瞧著他，不敢相信這般木訥耿直的家伙竟然也有如此通透的時候，他還在說：“要么是九幽出了隱患，要么就是那位神君大人的傷勢難以復原。”
“你……”我怔怔地，竟覺得好有道理，“然后呢？”
照夜轉頭看我：“沒有然后。”
“為何？”
“若九幽出事，阿清有難，我必與她一處。若是神君大人久病不愈，阿清身體每況愈下，我依舊不改初衷。”
我啞口無言。
他又道：“所以，沒什么好擔心的。”
我艱難道：“是啊，沒什么好擔心的。”
照夜：“若懂了，便不許哭了，也不許愁眉苦臉。”我心頭一暖，誰知他道，“阿清眼盲心不盲，她能感覺到。”
我心頭頓時又一涼：“照夜。”
“嗯。”
“你來九幽多久了？”
“不知。”隔了一會兒，卻有些不甚確定道，“萬年總是有了。”
好，我沒遺憾了。
我想：我不過在九幽待了一百多年，比起他來，實在是小巫見大巫。情愛本就由心，并非買賣，誰說付出就一定會有回報呢，若是如此，豈非人人都能逞心如意。
我默默捂緊懷中那始終沒找到機會送出的手串，為自己無疾而終的感情掬了一把心酸淚。
這一日，阿清忽然說：“得了你們的禮物，我卻沒什么能送的。”
“怎么會，你已然送過了。”
阿清歪著腦袋：“啊？我送什么了？”
照夜道：“衣服。”
我異口同聲：“衣裙。”
阿清忍俊不禁：“那算什么禮物，比起你們陪我這么多年，實在不值一提。”陪她這么多年的只有照夜，我不過最近才與她親近，她竟也把我算了進去。“我想過了，這九幽枯山死水，草木不生，比起金碧輝煌，遍地靈寶的神域，實在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你們送我的手串很好看，不如我也做兩副，我們一人一副，豈非美事？”
我正要說“可是你的眼睛”，就被照夜急急打斷：“阿清說什么，就是什么。”他放柔了語氣道，“正好前段時日我們挖了許多那樣的石頭回來，阿清何時做珠子，我洗好了送來。”
“好啊。就明日吧。我還不會磨珠子，不知道用什么東西磨。”她轉向我的方向，欲言又止，似乎又因為我沒有名字給卡住了嗓子，她笑道，“得辛苦你教我啦。”
她言笑晏晏望著我，照夜目光灼灼望著她，在場三個人，可在我眼里，卻分明只有兩個。我想：他們一個半盲看不清，一個臉僵笑不出，卻是都將彼此放在了心尖上，真是叫我好生羨慕。
但這樣好的兩個人，我竟能結識為友。
豈非也是一種福氣？
“阿清，你眼睛不好，還是少做這種費眼睛的東西。”我頂著照夜慍怒的眼神艱難道，“我那份還是算了。”
阿清微微皺眉：“這怎么行？”
“我也是有私心。想用這份禮物，換個別的。”
阿清眉心皺得更狠了：“我，我似乎沒有別的能拿得出手了。”
“怎么沒有？”我語氣輕快道，“說來還是我貪大，我想學幾個術法，簡單實用的。阿清覺得如何？若是為難……便算了。”
阿清如釋重負道：“有什么難。你只說你想學什么？”
“我從前見照夜使過一招，往肩上那么一拍，魂靈便動不了了。那是什么術法？”
阿清道：“是‘磐石咒’，用于定身的，這個極好學。還有么？”
“有的。之前照夜為阿清療傷，使的那個調取陰氣的術。”
“‘引靈訣’？這個也簡單。”
我滿意極了：“再多就不知道了，畢竟沒什么見識。”
阿清笑道：“等我好了，將一些簡單實用的術法一一使給你看，你挑著學。”
她如此大方，我卻莫名有些不吉利的預感。
“好啊。等你眼睛好了，我便教你打絡子，編花結，你手串上那種是錦鯉結，喻意如魚得水，一生順遂。我還會梅花結，同心結，金剛絡，都是好兆頭。你這么聰明，肯定一學就會。”
“真的么？”阿清神往道，“我還沒有自己打過絡子呢。”她笑道，“那等我眼睛好了，你一定要都教給我。”
“自然。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有了真正想做的事，阿清笑得更開懷了。因為眼睛的緣故，我們都不許她化形太久，每日總催她恢復真身，沉睡四五個時辰。
第二日我睜眼時，照夜已經將石頭送到了阿清手中。阿清摸著石頭笑：“這些大小不一，甚至棱角分明的石頭，難為你們怎么磨得那樣圓潤。”
照夜道：“若是你不方便，我來磨。”
“說了是我送你們，自然也是我磨。”阿清說到做到，我與她備好了粗砂石，細砂石，還有光面石頭，方面她打磨珠子。照夜每日陪著她，提醒她如何轉面，免得把珠子磨變了形。
我得她傳授口訣，認穴走脈，開始嘗試養氣功夫，修靈得先養氣培基，才能引靈入體。
這種事，說起來短短幾個字罷了，做起來卻比我想象得還要麻煩復雜。我是頭一回知道，修靈入道須得天生靈脈在身，無靈脈，一切免談。
“說來還是我對你不住。”阿清私下跟我說，“當初你得望嵐秘境之神力，本該化為陽魄自天河下界轉生去的，偏你又不去，我哥哥那點神力又受不住冥河水，只能被迫退于你心臟處沉睡，這才使你以魂靈之身生生在冥河中飄蕩了一百多年都未消散，卻又比以往更虛弱無極。我雖也是神，神力卻是至陰，當時迫不得已渡你神力，卻陰差陽錯助你重塑了肉身，如今你的身體內陽外陰，非神非仙非人，亦非魔非鬼非妖……”
阿清說到此處，露出十分愧疚之色。
我問：“那會如何？”
“若是不好，便會被六族排斥，永墮邪魔外道，不容于世。若是好，說不定能以鬼神之身修成仙軀，一舉長生。”
“當初是我自己任性，原該煙消云散，化作陰靈的。能到如今地步，已是旁人一生所不能至。這怎么能是對不住呢？”我笑道，“分明是天大的恩賜。”
阿清問：“你真的不怪我么？”
我搖頭。
她松了一口氣：“我也是找到了哥哥才曉得這回事，本想早些跟你說，但轉念一想，何必嚇你呢。這世間萬事福禍相依，喜憂各半，等我實在找不到出路再來請罪不遲。”她也笑道，“如今我有了法子，只是艱難些，便是你隨我修習秘術‘轉陽訣’了。”
“轉陽訣？”
“是。”阿清繼續道，“你肉身重塑，無論之前有無靈脈，如今都必有的。且一定是木系靈脈。天有五行，人有五臟。這木系靈脈與肝經相輔相成，脈絡相近，穴位起始處在期門，就是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處，“心臟乃五行靈脈之始，木靈脈尤其最近，故而修習術法時，千萬謹慎，莫要自傷。”
我打斷她的話，問她：“阿清，九幽以陰為盛，不容陽身。我若修了轉陽訣，會如何？”
阿清結巴了一下，道：“會，會修成仙軀，破界而出？”她盡管看不清了，卻還曉得心虛，眼珠子骨碌碌直打轉。就是不看我。
我無奈道：“這就是你說的，會送我走？”
阿清汗顏道：“你是鬼神之身，不在輪回之道，若要重新為人，除非再死一次，重化魂靈。可一來我舍不得你死，二來，你若現在不習此術，等時間長了，鬼身之身徹底成形，便再沒有扭轉的可能。”她拉著我的手，言辭切切道，“渡你神力是我不得不為，如今教你轉陽訣，也是不得不為。你……可怪我？”
“不怪。”
“真的么？”
“嗯，我只是，沒想過這么快就要離開九幽了。我不記得前世之事，若能出去，便是孤身一人，卻比在九幽還要寂寞些。我不想走。”
阿清眉心稍平，不似之前那么沉甸甸的了，她安慰我：“聚散都是緣分，等你出去了，成為地仙級別的仙子，到時多少人樂意結交你，不會寂寞的。”
我問：“那你們呢？”
“什么？”
“往生門受損，九幽已經有小半年沒新魂入境了。你們將來會怎樣？”
阿清被我問住，一時竟開不了口。
“怎么不說話？”
阿清笑笑，搖頭：“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