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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花深命淺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后了。

救我的人是醴陵南家的家主南宴秋。還有一個被他稱作“然娘”的女子。她的字是明然,我便暫且稱她為明娘子。

后來我碰到了在永安陵守陵二十八載的老宮人寒蟬,她告訴我:“那明娘子就是已故李太后的侄女、惠安郡主,傳聞她十四年前就已經死了。不過,傳聞大多都是騙人的。”

南宴秋和明娘子救我性命,我也不和他們遮掩,坦言了自己是被何人算計,還有之前在下蔡的種種經歷。

唯獨未提我外舅意圖謀反的事。

南宴秋對我所說諸事都不感興趣,他給我安排了專門的住處,想讓我長住金曜樓。

他還特意找出了珍藏多年的白玉泉。若不是明娘子攔下,說我重傷未愈不能飲酒,他就要與我一醉方休了。

面對著南宴秋的熱情過頭,還有明娘子的風輕云淡,我覺得他二人古怪,可又古怪的恰到好處: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讓人覺得舒服。

他們兩人的關系,也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一個是南家家主,元妻早逝,另一個被南家的其他人稱作“沈夫人”。

而后我又知道,這沈姓官人多年前就已經死了。如此說來,明娘子是孀婦。

南宴秋的爹南先生曾開辦過書院,如今已經交由他人了。南宴秋本人也是個妙人,他年方四十,卻把家中一應事務都交給自己兒子打理,金曜樓的樓主如今也是他兒子。

他自己整日不是飲酒,就是吹笛。

他醉酒時總是大喊大鬧,喊得最多的是這樣一句話:“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釃?”

他吹笛時又像換了一個人,成了風度翩翩的君子,不再是酒徒撒潑的模樣。

他對我說,他畢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找到一個肯認真聽他說話的人。說這話的時候,他涕泗橫流,手里拿著一個木刻的笛子。

那笛子看上去做工劣質,不是他平時用的那種。

聽我問起那笛子,他哭的更厲害了。

終于,他不哭了,要我一定認真聽他說話。

我那時不解,如今明了:有些話,憋在心里難受,可是說出來,又無人在意。那種感覺,能讓繁華深處的人孤獨得絕望。

他給我講了他的事。

二十三年前,他奉父命從潭州出發前往廣南一帶,為的是接此前一直住在外祖家的李小娘子前往江陵府李家。

李小娘子是李國公的孫女,他父親曾是李國公的門生,南家與李家也是世交。他一路游山玩水,在桂州雨臺山碰見了李小娘子。二人結伴前往江陵李家,見過了李國公。

或許是他二人命中就有這樣一段緣分,后來,他們又一同進入云鶴書院,同窗四載。有一天,李小娘子說她要去上京,去拜見多年未見她的姑姑。送別了李小娘子,他心里空落落的。

學滿出師,他借著參加李小娘子笄禮的由頭,滿心憧憬的去了上京。可是李小娘子告訴他,自己已經有心上人了,就是沈相公的嫡孫、沈侍郎家的二哥。

聽了李小娘子的話,他前思后想,親手制作了一根木笛,在里面放了一張寫明心事的絹條,送給李小娘子,希望她能夠看到。

幾天過去,幾月過去,傳來的卻是李小娘子與沈二哥成親的消息。他心灰意冷回了潭州,娶了湘陰秦家的三姐。自此,不再過問李小娘子的事。

直到兩年后,他聽聞李娘子改嫁寧家的大哥,才得知當年實情:沈二哥在拜堂時逃婚,和一個房中的女使逃到了杭州,碰上時疫,二人都死了,留下一個剛足月的女兒。

李娘子撫養這孩子到了一歲半,孩子夭折了,于是她就改嫁了。因為李國公是寧官人的恩師,所以二人就做主讓寧大哥娶了李娘子。

他自認為與李娘子青梅竹馬,可以說是多年的友誼。他想不明白怎么李娘子愿意嫁給一個素未謀面之人,也不愿意嫁給自己。

他的妻子秦娘子看出了他的心思,其實秦娘子一直都知道他心系李娘子,可她就是不告訴李娘子,因為她早就看中了南宴秋。即使她與李娘子、羅娘子三人是義結金蘭的姐妹,她也不會去成全南宴秋與李娘子。

又是一年,他去宜城辦公事,偶然間碰見了李娘子。他才知道,她自成婚后就與寧大哥相看兩厭,平日里都不住在一處。

她見了他,仿佛重回了在云鶴書院的時候,二人一同去看戲、飲酒,好不自在。

這件事情被南先生知道了,南先生一改往日的嚴厲,反而同意他與李娘子交往。不僅如此,南先生還給了他一樣東西:薄如蟬翼,一尺來長,半寸寬。

南先生告訴他:趁李娘子不備的時候,放進她的劍鞘里,這劍就能在見了寧大哥的時候自己飛出去傷人。這樣,李娘子就可以和寧大哥和離。

一個嫁過人又和離過的女子,即使是郡主之貴,給他做平妻,也不算委屈了她。他便將自己親爹的話當真,在金曜樓與李娘子飲酒時,趁著她飲醉,在她腰間的卿語劍上動了手腳。

可惜事與愿違,沒過多久,李國公府邸走水,全府上下無一人活下來,李娘子失蹤。寧官人待大婦如親女,從未放棄尋找。

一年后,寧家的人終于找到了李娘子,可是造化弄人,那卿語劍偏偏飛出去殺了寧官人,李娘子有口說不清。

那時新帝登基,官家已不再是她的姑父,而是她的腹兄。官家相護,李太后偏心,死罪免了,活罪難逃。

況且,寧大哥也不是吃素的,毀了她師父留給她的卿語劍,將她幽禁在寧家的私牢,發誓永不相見。

他想在李娘子被幽禁前見她一面,可由于秦娘子的阻攔未能見成。他與秦娘子大吵了一架,不久后,秦娘子病逝了。

又一個三年過去,官家大赦天下,寧家也須放出李娘子。可是打開私牢一看,尸骨無存。從那之后便傳言:寧官人當初為報殺父之仇,早就把李娘子給殺了。

十四年后,他又一次碰見李娘子。二人追憶往事,他才知:當初李娘子收到笛子,發覺吹不出聲音,也沒多想,只當是他技藝不佳。她從始至終都沒看見木笛里的絹條。

“阿善,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從一開始就錯了。”明娘子說。

“阿善”是南宴秋的乳名。

南宴秋取出已經發黃變脆的絹條,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了。事已至此,當初他寫了什么已經不重要。

他說這話的時候,明娘子就坐在一旁,吹著茶盞里的浮沫,或是彈出指甲里的一點胭脂。仿佛南宴秋口中的李娘子不是她。

如今,我也明白了:南宴秋的苦悶尚且說得出,道得明。而她,連追憶的資格都沒有。

聽了南宴秋一番話,我也覺得世事還真是巧:南宴秋娶的秦娘子,就是秦雪枝早逝的姑姑。秦雪枝要嫁的宜城寧六,是寧官人家的六哥。與李娘子、秦娘子義結金蘭的羅娘子,想必就是羅明玉。如此說來,當初在尼庵救了羅明玉的人就是明娘子。

“明娘子,你可還記得羅明玉。”我問明娘子。

“怎么?”明娘子反問到。

“江湖上有傳聞,說十七年前是明娘子救下了打算在尼庵自盡的羅明玉。”我說。

“是有這么回事。”明娘子回答,除此之外她并未再多說什么。

“她對我有恩。”我接著說。

“是啊。”明娘子漫不經心的說,仿佛我講述的種種都與她毫不相干。

“在下有一疑惑,不知明娘子可否為在下解答。”我語氣懇切的說。

“說吧。”她說,“阿善,茶涼了。”

“明娘子可知道,羅家與‘佳人笑’有什么關聯?”我一口氣說出來。

“‘佳人笑’是南漢秘術,是一個能制出人皮傀儡的方子,十七年前就已經失傳了。至于羅家,如今已無后人,沒什么關聯。”她換了一杯新茶。

人皮傀儡?原來這就是程大所說的“東風”,程二所說的“成敗在此”。

“那十七年前,二者可是有關聯?”我追問。

“有。”她自顧喝茶。

“那究竟是……”我那時才發覺,明娘子有一種能力:她能把朝她奔涌過來的驚濤駭浪瞬間化成靜止的冰山冰峰。我相信,即使是我死在她面前,她也不會多眨一下眼睛。

“南漢滅亡后,‘佳人笑’被一分為二。一半在公主玉華手里,另一半就在羅家鑭瑺宮。”她說,“可是玉華年幼,她那一半就到了撫養她的人手里。直到十七年前,兩份方子合二為一。”

“明娘子可知道,如今有人想用這方子行謀反之事。”我對她說,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佳人笑’已經失傳了。”她說。

“不,‘佳人笑’還在玉華手里。”我緊張起來,“如果這方子真的到了造反之人手里,這太平盛世會不會毀于一旦?”

“不會。”她的語氣好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適合在外面走動。

“明娘子,國家大事,當不得兒戲。”我鄭重的說,“人皮傀儡是什么?”

“刀槍不入,百毒不侵,是殺人的利器。”她依舊不甚在意的說,“跟我來。”

我拋下已經醉倒的南宴秋,隨她去了。

那天,我看到了所謂的人皮傀儡:一共二十四個,十二黑十二白,黑衣為男,白衣為女。它們都包裹嚴實,黑衣的還武裝著盔甲,戴了面具。白衣的戴了面紗,都是面容姣好的女子,遠遠看上去,和普通人無異。

據明娘子所言,這人皮傀儡的大致制法是:

第一步:給活人服一種藥,再用特殊手法活剝人皮,剝下的人皮也要用特殊條件保存。

第二步:按著方子在人皮里填充上藥材、香料、金銀等物,這時傀儡從外觀看上去就已經與常人無異。

第三步:這是最關鍵的一步,給這些傀儡靈魂。讓它們會說話、會寫字、能夠思考,還要讓它們認主,聽從主人的意念指揮。

我面前的二十四個傀儡,就是成功了的試驗品。

明娘子還告訴我:她只知道第三步怎么做,前兩步,十七年前就失傳了。這二十四個傀儡,是明靈宮的密室里儲存的現有人皮所制,偶然間被她發現,認她做了主人。

至于玉華,她知道第一步中服的藥是什么,但她不會剝皮的方法,也不知道第二步該怎么做。

也就是說,玉華手里沒有完整的方子。

我相信了明娘子。

我該相信她嗎?那時我不知道。如今我知道了:她和玉華,我不該相信她們二人中的任何一個。因為,她們是瘋子。

她們早就被十七年前在明靈宮的日子折磨瘋了。

正如后來玉華對我說:“你說然兒?她身邊的十二人不過是服了藥的普通人,她那樣說,是在騙她自己。她,早就瘋了。”

我問她:“你呢?”

玉華掩面一笑:“我更瘋。”

可那天,毫不知情的我還是相信了明娘子。

我在金曜樓住了一個月,直到身上的傷痊愈。

得知我痊愈,南宴秋比任何人都高興,他在金曜樓擺了一桌宴席,要與我痛飲。

菜上齊的時候,南宴秋的兒子南小官人跑來,說是有事稟報。

“是我外舅送來的請柬,說是湘陰秦家的大姨要成親了。”南小官人遮遮掩掩的說。

“你說的是秦家的大姐兒吧,這是喜事啊,她嫁的什么人啊?”南宴秋很自然的問。

“是宜城寧家的寧六。”南小官人有些猶豫的說。

聽了南小官人的話,南宴秋的臉瞬時耷拉了下來,說:“還有什么別的事嗎?”

“沒了。”南小官人小心應答。

“該干嘛干嘛去,沒事別來煩我。”南宴秋又恢復了他怨天尤人的樣子。

席面倒是上等的,我們吃得還算舒心。

我心想:“佳人笑”的事情,就放一放吧,我累了,暫時不想摻和了。

佳人笑和羅家的淵源我已經得知,這和羅明玉也沒有什么關系。玉華和明娘子各執一詞,我選擇相信了明娘子。

程家那里,我是能躲就躲,能多躲一天就多躲一天。

至于遲別音,我相信,如是有緣,江湖上終會再見。

故事講到這里,老宮人寒蟬也聽了大半日。

她讓人給我上了一份齋飯,感慨說:“老身在永安陵守陵多年,這是我在這里聽到過的最長的一個故事了。瑤臺玉鳳?我見過,就是在洛宸妃洛娘子薨逝的那天,長陽宮外的走廊旁開了一大片。我遠遠看見先帝和李皇后在那里,我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但我知道他們聊的是關于太子的事。”

我接過齋飯,道了謝。

“后來,宮里有人給我寫信說,每到那片瑤臺玉鳳開的時候,李太后就會去長樂宮外賞花。有一次,她摔倒在花里,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寒蟬說,“如今的陛下仁德,我聽聞,直到現在還留著那片花。花開啊,開不盡,比起來,宮里的人命實在是短……”

我說:“人命就是這樣,想活的活不成,最后活下來的,都是不大想活的人。”

“可說到底還是活著好,”寒蟬見我幾下吃完了飯,笑著摸摸鬢角的銀絲,“不然連齋飯都吃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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