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雨來得猝不及防。

早讀課還沒結束，窗外的天空就被墨色的云團壓得很低，風卷著梧桐葉在玻璃上拍打，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林晗盯著筆記本上的英語單詞，筆尖卻懸在半空——最后一排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宋仰正把校服外套往書包里塞，動作小心翼翼，生怕吵醒趴在桌上補覺的趙磊。

他今天穿了件灰色連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林晗想起昨天運動會結束時，他說今天要去參加省隊的選拔賽復測，特意請了上午的假。

“叮鈴鈴——”早讀下課鈴被雨聲揉得發悶。宋仰立刻站起身，單肩挎起書包，路過林晗座位時，腳步頓了頓。

“我先走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潮濕的水汽，“下午……可能晚點回來。”

林晗抬頭時，正看見他帽檐下的眼睛，睫毛上沾著點從外面帶進來的雨絲，亮得像淬了水的黑曜石。“嗯，”她點點頭，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路上小心，雨天路滑。”

宋仰的嘴角似乎彎了彎，沒再說什么，轉身快步走出教室。后門被推開的瞬間，一股夾著雨腥氣的冷風灌進來，吹得林晗的劉海輕輕晃動。她望著他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忽然發現自己的筆記本上，不知何時被筆尖戳出了個小小的洞。

“發什么呆呢？”言秋抱著一摞剛收上來的數學作業，往她桌上一放，“喏，剛收作業時，看見張陌生的面孔，說是從隔壁班轉來的，叫沈念，成績好像不錯，班主任把他安排在……”她往最后一排掃了眼，“趙磊旁邊那個空位了。”

林晗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有個陌生的男生坐在宋仰旁邊的空位上。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正低頭整理課本。側臉線條很柔和，鼻梁上架著副細框眼鏡，看起來安靜又斯文，和后排那幾個咋咋呼呼的體育生格格不入。

“轉學生？”林晗有點驚訝。高二下學期很少有轉學生，尤其是往文科班轉。

“聽說家里出了點事，從重點班轉過來的，”言秋壓低聲音，“剛才收作業時我瞅了眼，他數學卷子寫得密密麻麻，步驟比標準答案還工整，估計是個學霸。”

正說著，那男生像是察覺到她們的目光，抬起頭看了過來。眼鏡片后的眼睛很亮，帶著點禮貌的疏離，沖她們微微點了點頭，又低下頭繼續整理東西，指尖劃過課本的動作輕得像羽毛。

林晗莫名覺得有點不自在，趕緊低下頭假裝看題。這時，窗外的雨突然變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很快就匯成了水流，把窗外的梧桐樹澆得透濕。

上午第三節課是政治，講臺上的老師正唾沫橫飛地講著“市場經濟”，林晗卻有點心不在焉。她總忍不住往最后一排看——沈念聽得很認真，筆記本上記滿了重點，偶爾會推推眼鏡，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專注。而他旁邊的趙磊，早就趴在桌上睡得口水直流。

這樣安靜的轉學生，怎么會被安排到體育生扎堆的最后一排？林晗有點疑惑。

下課鈴剛響，走廊里就傳來一陣騷動。林晗探頭一看，只見幾個穿著運動服的男生簇擁著一個人往醫務室走，其中一個高個子男生一瘸一拐，褲腿卷著，膝蓋上滲著血，染紅了白色的紗布。

“是陳默！”言秋突然站起來，“他也是體育生，跟宋仰一個隊的，剛才在樓下看見他訓練崴了腳，好像挺嚴重的。”

林晗的心猛地一緊。陳默她有點印象，是個體格敦實的男生，平時總是跟在宋仰身后，話不多，但訓練時格外拼命。上次運動會的接力賽，就是他給宋仰遞的最后一棒。

她跟著人群往走廊走，剛到樓梯口，就看見沈念站在醫務室門口，手里拿著瓶碘伏和棉簽，正低聲跟校醫說著什么。他的白襯衫袖口沾了點血漬，鏡片后的眼神帶著點焦急，和平時的疏離判若兩人。

“你認識他？”林晗忍不住問言秋。

“不太熟，”言秋搖搖頭，“只知道他家條件不太好，爸媽都是工人，他練體育是想靠特招減免學費。聽說這次省隊選拔賽，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上面了……”

話音剛落，就看見陳默從醫務室里出來，臉色蒼白得像紙，被隊友扶著，走路時膝蓋彎都不敢打。“醫生說……至少要養一個月。”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帶著點哭腔，“選拔賽肯定趕不上了……”

沈念站在一旁，手里還攥著那瓶碘伏，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看著陳默的背影，忽然快步追了上去：“你的筆記……如果需要整理的話，我可以幫你。”

陳默愣了一下，回頭看他，眼里滿是驚訝。周圍的體育生也都愣住了——誰都知道，后排這幾個體育生和其他同學向來涇渭分明，更別說這種剛轉來的“學霸”主動搭話。

“我……我不用，謝謝。”陳默低下頭，聲音有點悶，大概是覺得難堪。

沈念沒再堅持，只是把碘伏塞到他手里：“按時換藥，別感染了。”說完，轉身默默走回了教室。

林晗站在原地，看著沈念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轉學生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冷漠。

中午的雨還沒停，淅淅瀝瀝的，把食堂的玻璃門蒙上了層白霧。林晗和言秋剛打好飯，就看見沈念端著餐盤，在角落的空位坐下。他吃得很慢，偶爾會抬頭看一眼窗外的雨，眉頭微微蹙著，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欸，你看，”言秋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陳默也在，一個人坐著呢。”

林晗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陳默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飯菜幾乎沒動，只是望著窗外的雨發呆，膝蓋上的紗布又滲出了點血。

“他好像很難過。”林晗小聲說。

“能不難過嗎？”言秋嘆了口氣，“體育生的黃金期就那么幾年，錯過了這次選拔賽，說不定就沒機會了。而且他家那條件……”

林晗沒再說話，心里有點沉甸甸的。她想起宋仰訓練時的樣子，想起他膝蓋上的舊傷，忽然覺得這些看似陽光開朗的體育生，背后都藏著不為人知的壓力。

吃完飯往教室走時，林晗路過操場，看見雨幕里有個熟悉的身影在慢跑。紅色的塑膠跑道被雨水泡得發亮，宋仰穿著黑色的運動背心，正一圈圈地繞著操場跑，雨水順著他的發梢往下滴，在下巴處匯成水珠，砸在胸前的號碼布上。

他不是去參加復測了嗎？怎么會在這里？林晗愣住了。

她撐著傘站在跑道邊，看著他跑過自己面前。他的臉色有點蒼白，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額角的青筋微微凸起，像是在忍受什么疼痛。經過她身邊時，他似乎沒看見，只是埋頭往前跑，腳步聲在雨里顯得格外沉重。

“宋仰！”林晗忍不住喊了一聲。

他的腳步猛地頓住，回過頭，看見她時明顯愣了一下。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抬手抹了把臉，才看清是她，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掩飾不住的疲憊。“你怎么在這？”

“你不是去復測了嗎？”林晗走到他面前，把傘往他那邊傾斜了些，“下雨還訓練？你的腿……”她注意到他跑步時，左腿的動作有點僵硬。

宋仰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聲音有點啞：“復測取消了，教練說……我的膝蓋舊傷有點反復，讓我先休息。”

林晗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上次他為了搶籃板摔在地上的樣子，想起他藏在柜子里的止痛片，喉嚨突然有點發緊：“很嚴重嗎？”

“沒事，老毛病了。”他笑了笑，想裝作輕松，嘴角卻扯不開，“跑兩圈活動活動就好了。”

“別跑了。”林晗抓住他的胳膊，他的皮膚冰涼，帶著雨水的寒意，“醫生不是讓你休息嗎？”

他的胳膊肌肉很結實，卻在她觸碰的瞬間微微一顫。宋仰抬起頭，看著她，雨水順著他的睫毛往下滴，在眼底積成小小的水洼。“我就是……有點不甘心。”他的聲音很低，帶著點她從未聽過的沮喪，“陳默傷了，我要是再出問題，我們隊……”

林晗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給自己訓練，是在替陳默，替整個隊伍著急。這個平時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少年，心里藏著比誰都重的責任感。

“會好的。”她握緊了傘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你的傷會好，陳默也會好，選拔賽還有機會的。”

宋仰看著她，眼里的沮喪慢慢褪去，染上了點別的東西，像雨后天晴時透出的光。“嗯。”他輕輕點了點頭，忽然低下頭，看著兩人交握的地方——她的手指還抓著他的胳膊，因為用力而泛白。

林晗的臉頰一下子紅了，慌忙松開手，往后退了半步。傘沿的水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了些。“那個……雨太大了，先回教室吧。”

“好。”宋仰沒再堅持，跟著她往教學樓走。

兩人共撐一把傘，走在雨里。傘很小，林晗刻意往他那邊傾斜，自己的半邊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打濕了，冰涼的布料貼在皮膚上，卻沒覺得冷。宋仰的胳膊偶爾會碰到她的，帶著雨水的涼意，卻讓她的心跳莫名加速。

快到教學樓時，宋仰忽然停下腳步：“你的筆記……能不能借我用用？”

“嗯？”林晗抬頭看他。

“陳默的課落下了，”他撓了撓頭，耳尖在雨霧里有點紅，“我想幫他整理一份，可我記的……他可能看不懂。”

林晗的心里忽然軟了一下。她想起早上沈念主動要幫陳默整理筆記的樣子，原來這些看似粗獷的體育生，也有這么細心的一面。“不用借，”她笑著說，“我晚上整理一份新的給你，順便把重點標出來。”

宋仰的眼睛亮了亮，像被雨水洗過的星星：“真的？那太謝謝你了。”

“不客氣。”

走進教學樓時，林晗忽然發現沈念站在走廊的窗邊，正望著他們的方向。他的白襯衫已經換了件干凈的，袖口整齊地扣著，看見他們進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便轉身走進了教室，背影在空曠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單薄。

“他好像一直在看我們。”言秋不知何時出現在樓梯口，手里拿著條干毛巾，“喏，給你，頭發都濕了。”

林晗接過毛巾擦了擦頭發，心里卻有點疑惑。這個沈念，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下午的數學課，林晗聽得格外認真。她把老師講的重點都用紅筆標出來，連例題的不同解法都記了下來，想著晚上整理給陳默時能更清楚些。

課間休息時，她正低頭整理筆記，忽然感覺桌角被輕輕碰了一下。抬頭一看，沈念站在她的座位旁，手里拿著本物理練習冊。

“不好意思，”他推了推眼鏡，聲音很輕，“這道題的受力分析，我有點沒看懂，能……請教你一下嗎？”

林晗愣了一下。她記得言秋說過，沈念是從重點班轉來的，成績很好，怎么會問她題？

“我看看。”她接過練習冊，題目是道復雜的力學綜合題，難度確實不小。她低頭演算時，聞到沈念身上有淡淡的墨水味，像舊書里的味道，很干凈。

“這里的摩擦力方向應該是水平向右，”林晗指著圖上的物體，“因為它隨傳送帶一起勻速運動，受力平衡……”

沈念聽得很認真，偶爾會推推眼鏡，提出幾個很有見地的問題，顯然對知識點掌握得很扎實。林晗講完時，才發現他的筆記本上，已經把解題步驟寫得清清楚楚，甚至比她的思路還要簡潔。

“謝謝你，”他合上練習冊，嘴角彎起個淺淺的弧度，“你的思路很清晰。”

“不客氣。”林晗看著他轉身回座位的背影，心里的疑惑更重了——他明明會做，為什么還要問她？

晚修時，林晗正在整理給陳默的筆記，宋仰突然從后門進來了。他換了件干凈的校服，頭發擦干了，軟軟地搭在額前，手里拿著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兩盒熱牛奶。

“給。”他把牛奶放在林晗桌上，又往沈念那邊遞了一盒，“剛在樓下買的，熱的。”

沈念愣了一下，接過牛奶，低聲說了句“謝謝”。

宋仰沒多停留，回到座位后，從書包里掏出個蘋果，開始削皮。他削蘋果的手法很熟練，果皮連成一條長長的線，沒斷過。削好后，他用紙巾擦了擦，起身走到林晗面前，把蘋果放在她的筆記上。

“給你。”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笑意，“補充維生素，不然整理筆記該累壞了。”

林晗的臉頰有點發燙，剛想說“謝謝”，就看見沈念抬起頭，目光在蘋果和他們之間轉了一圈，然后推了推眼鏡，低下頭繼續做題，嘴角卻似乎勾起了個極淡的弧度。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月亮從云里鉆出來，灑在走廊的地板上，像鋪了層銀霜。林晗看著桌上的蘋果，又看了看宋仰認真做題的側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

她拿起蘋果，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原來被人惦記的感覺，是這么甜。

整理完筆記時，晚修已經快結束了。林晗把筆記遞給宋仰，他接過去時，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兩人像觸電般縮回手，都紅了臉。

“我明天給陳默帶過去。”宋仰把筆記小心翼翼地放進書包，“今天……真的謝謝你。”

“不客氣。”林晗笑了笑，“你的膝蓋，記得按時擦藥。”

“嗯。”

走出教室時，林晗看見沈念也在收拾東西。他把那盒沒喝的牛奶放進書包，動作很輕，像是怕碰壞了什么。經過他們身邊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對宋仰說：“陳默的物理筆記，我整理了一份，明天給你。”

宋仰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好啊，謝了。”

沈念沒再說什么，只是沖他們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夜色里。他的背影很瘦，卻挺得很直，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路燈下。

“他好像也沒那么難相處。”林晗看著他的背影，小聲說。

“嗯，”宋仰點點頭，“可能就是……不太愛說話。”

兩人并肩往校門口走，月光灑在他們身上，投下兩道挨得很近的影子。林晗想起下午驟雨里共撐的那把傘，想起宋仰眼里的沮喪和后來的光亮，想起沈念遞出碘伏時的認真，忽然覺得，這個秋天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原來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就像驟雨過后，總會有月亮悄悄鉆出來，照亮那些藏在角落里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