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輛華麗的馬車停在蘇府門前,各府女君,公子,女娘,鮮衣華服款款而至。楊氏體力不濟,后宅歇坐待客,李氏則攜盛裝打扮的蘇玉蘭在前廳一一招呼行禮。今日蘇玉蘭及笄,前來賀喜的賓客眾多,蘇府女使婢子忙得不亦樂乎。
弱水看著那扁平臉,三角眼的老嫗,兩鬢斑白,老態龍鐘,此刻正沖著幾個小女娘微笑,那張表現的和藹可親的臉,在弱水眼里,丑陋又惡毒。
你終于回來了!
今日玉蘭及笄,你便再多活一日吧。
百花錦簇的院子里,鶯鶯燕燕的世家女娘,三兩聚集,面上稱贊道賀,心里卻各有主意。
“那個是蘇家庶女吧?穿的可真夠招搖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今日借著及笄,請來一眾公子郎君,等著定親的是她呢。”
“呵呵呵呵……”
“聽說今日,文太尉府中的仲離公子也來了呢。”
“仲離公子?聽聞他可是個風流倜儻的主,與蘇家也是交情頗深,看來……”
“你們瞧,那蘇玉梅看誰看的那樣癡呢?”
一眾女娘順勢看去,遠處水閣里,站著一位翩翩公子,面如冠玉,眼若流星。一身墨色的武服看起來英姿勃發。
“這是霍大將軍府上的公子,霍明!”說話的女娘細眉細眼,神氣十足,她是太尉文秉之女,文姍姍。
水閣里的墨服男子,霍明,今日這種家宴,他實不想參與,奈何母親有意,推脫不得,正百無聊耐的時候,他的視線停留在遠處假山亭,一個藍色的倩影。那女子正看著一個老嫗和幾個小女娘發呆,看不清是何神色,只是那周身散發的清冷決絕的氣息,讓她在同樣裝扮的一眾女婢里,分外顯眼。
霍明見她轉身走了,便也下了水閣,他想見見這個女婢。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婢非比尋常。
“溫若,你快來,我剛讓小秋去尋你呢!”蘇玉蘭拉住弱水的手就往一眾女娘所在的園子里走去。
“女公子,怎么了?”弱水問。
“我帶你去瞧瞧熱鬧,今日園子的女娘,可比花都艷。方才來了個鄭月,就是那個御史大夫家的女娘,上次去她府中給老夫人賀壽,她那個囂張跋扈的樣子我告訴過你吧?呵呵,今日打扮的花枝招展搶我風頭,剛才還稱自己是都城第一美人!我呸!我這就讓她們瞧瞧,我蘇玉蘭的婢女都比她好看!”
弱水急忙抽手想退,就已經被蘇玉蘭拉到了一眾女嬌娘的中間。弱水無奈,茫然的環視了一下四處投來的目光,一時也不知如何應對。蘇玉蘭得意的沖那鄭月一哼哼。
弱水這才知道,那個紅褂粉裙的女子就是鄭月了,的確生的俊俏,又看了看其他幾位女娘,皆是明眸善睞,各有千秋。果然是比園子里的花還嬌艷。
那些女公子們同樣也在打量弱水。這些女娘皆是出生名門,從小錦衣玉食,柔嬌細養,也是見過不少金貴美艷的女君公子的。只是眼前這個女娘,同樣的婢子打扮,也無半分金玉點綴,那樣素的藍色婢子服,卻將她襯的膚潔如白玉,小臉精致而流暢,長睫卷翹,如鹿般的眼眸清澈明亮,鼻梁高廷,鼻翼小巧如水滴,唇形精致不點而紅。神情不卑不亢,一派冷漠淡然。
“這……不過是個粗鄙的女婢,長的一副狐媚樣,到底是個卑賤貨色!哼!”鄭月犀利的話語打破了沉默。
文姍姍聽了莞爾一笑:“玉蘭妹妹有這么漂亮的女婢,誰家要與玉蘭妹妹定親,當真是天大的福氣呀!”
弱水眼眸微暗,冷冷的看了眼文姍姍,文姍姍心下訝異,面上稍露懼色。
“文姍姍,你拐彎抹角的什么意思!”蘇玉蘭并未聽懂。
“她的意思是,有這等姿色的陪嫁女婢,隨便娶個什么貨色都可以!”鄭月嘲諷道。
“就是,”文姍姍躲開弱水的眼神:“沒準又是一個寵妾為主,正妻為輔的好故事。”
“你!你你你……”蘇玉蘭氣的咬牙切齒。
“見過各位女公子,”弱水從容一禮:“今日我家女公子及笄,府中事物繁多,主母女君雖有疾,仍恐招待不周,不顧自身病痛,也要親自在內庭設宴款待,如此大家風范,令人欽佩,婢子亦不能在此偷懶,聽各位女公子聊些定親成婚,妻妾爭寵的閨房渾話,畢竟,婢子還未及笄,女公子也該去招呼賓客了,畢竟還是清白女兒家,實在不該聽這種如閑婦長舌辱耳之言。”
言畢便拉著蘇玉蘭就走。剩下一眾女娘自覺失言,面露尷尬,各自散開。
蘇玉蘭高興的面向著弱水,邊退著走邊說:
“溫若,你說的真好!這個文姍姍,居然敢諷刺我阿母!我非得找機會教訓……啊……”
弱水正要提醒她當心看路,就見她已經背靠在一個墨色男子的懷里,四目交接,霍明失神。他懷里正半擁著蘇玉蘭,可眼睛卻看著弱水,弱水急忙扶起蘇玉蘭,這才看見蘇玉蘭滿面春紅。
“多謝,多謝公子……”蘇玉蘭扭捏的行了個禮,拉著弱水便跑了。
好清冷的一張臉,好一雙攝人心魄的眼,好伶俐的一張嘴。霍明看著離去的藍影,嘴角輕揚,今日,倒沒白來。
清晨,婢子小娥端著水盆,輕輕推門:“黃嬤嬤,婢子來伺候您梳洗。”
滿臉皺紋的老嫗斜了一眼女婢,滿是不屑。“扶老身起來。”
小娥細細收拾完畢,行禮緩步退去。又有婢女端來漱口杯,老嫗坐在梳妝鏡前,另一個婢女開始給她盤發,戴簪。
“嬤嬤幾時動身?”婢女邊問邊拿出眉黛。
“用了早飯便早些回去吧,還是廟里睡的安穩。昨個夜里,總覺得窗外有冷風透進來,涼絲絲的往脖子里透,睡的好不安穩。”婢女拿出口脂給老嫗輕拭。
收拾得體,老嫗走出門,忽覺心口有些悶,后脖發木。“唉,老了,晚間受點涼,今個就渾身發木了。”又邊甩胳膊,邊朝中廳走去。
因是丞相乳母,老嫗在府中皆是同丞相,女君,一同用膳。
蘇玉蘭邊打哈欠邊同弱水說:“昨日歇的晚,今還需早起給阿父阿母請安,可困死我了。不過自今日起,我就是大人了。哈哈,溫若,你我同歲,你也是大人了呢。當年你可還沒我高,現在居然快超過我了呢!”
弱水淡淡一笑,眼睛卻看著前方來人。
蘇玉蘭順眼看去,嘴巴慢慢張大!
一個綠袍的老嫗,面色青白,眼神渙散,踉踉蹌蹌的走了兩步,又倒下了,身邊的女婢正準備扶她起來,突然嚇的“啊!”“啊”驚聲尖叫,此起彼伏。
尖叫聲引來了蘇仁安和楊氏,李氏,一眾仆從,所有人都啞聲看著面前駭人一幕。
那老嫗的臉青灰似魅,眼眶漸漸變猩紅,然后緩緩流出兩行血淚,她匍匐在地上,慢慢的往前爬,黑紫色的嘴巴一張一合喃喃的說:“我的……乖女兒……阿母……幫你……幫你……”接著鼻子,嘴角,耳朵,都流出黑血,她突然用力指著弱水的方向,似用盡全力的大喊:“溫家因你而滅!若不是郡守看上了你,文秉蓄意討好才滅了溫家滿門!你才是滅了溫家的人!噗……”一大口黑血吐出,面前的老嫗已經滿面黑血甚是恐怖。
“啊!”蘇玉蘭大叫一聲,就暈倒了。蘇玉梅也暈倒了。女婢仆從一陣慌亂……
弱水自始至終,面色坦然,直到聽見最后喊出的那句話,她那雙淡漠的眼睛里才布滿紅慍。
那日翻看沈晏給的竹簡,她見那典籍里記載,蓖麻,箭毒,苦司,商陸,曼陀……三十種西域毒花調制,無色無味,銀針銀器皆探查不出,中毒后先讓人心生愉悅,面如青灰,心中所念,與心中所懼皆成幻象,無痛感至七竅流血而亡,故稱惑心。回憶當初母親之癥狀,弱水每次出府都暗暗收集所需,今日證實,母親當初中的,果然是惑心!
看著躺在床上昏迷的蘇玉蘭,弱水心中充滿愧疚,她向來天真爛漫,何曾見過這等污穢恐怖的事情?原是她未曾考慮到,只想著要親眼目睹,想想那老嫗的恐怖模樣,只愿玉蘭不要同自己一般總夢魘。
那老嫗最后的那些話,到底是何意?女兒?從未聽說她有女兒。惑心能讓人看見心里最念,和最懼的幻象。女兒是最念,那后面的話便是最懼的事,她是對誰說了那樣的話?莫非是母親?她說的郡守,是指蘇仁安?弱水思量著那些話,想起那個雖然極少照面,眼神同樣冷漠,看起來正氣凌然的人,雙目漸紅,心郁神傷,潸然淚下,抿唇腹語:“蘇仁安,我自認能洞察人心,卻看不透你……文秉,蘇仁安……收起心中的感傷,聲音變的冰冷:“今日,只是個開端。且等著,為當初所為付出代價吧!”
“溫若,家主傳你問話。”門口傳來女使的聲音。
弱水隨即來到中堂,蘇義苠正從屋內退出來,投給弱水一個擔憂的眼神,又不敢多言。弱水見小娥等一眾服侍黃嬤嬤的婢子跪了一地。蘇仁安獨坐高椅,面色冷峻如霜。
弱水跪地行禮。
“家主。不知傳弱水何事?”
蘇仁安冷眸打量弱水,暗嘆近年來不曾細看,這女娘如今,輪廓,鼻子,還有那如出一轍的紅唇真是與她相似極了,只是這眉眼卻不像她溫婉柔和,眉清目冷,透著一種疏離。
“晨間變故,府中女眷驚嚇過度,連護院武夫都大驚失色,你方才卻面不改色,淡定如初。何故?”
“家主忘了?婢子曾是乞丐,別說是見多了路有凍死骨,就是那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鬼魅也是常見。”聞言那些本就受了驚嚇的婢子又是渾身發抖。
“鬼魅?乾坤朗日,若非心中有愧,何以見鬼?哼,你方才神情可不止是司空見慣,倒像,早有所知?。”
“家主此言,溫若不解。婢子不過是有些膽量,何況家主與眾人都在,又是乾坤朗日,婢子心中無愧,自然泰然處之。”弱水始終面不改色,眼神冷淡,仿佛置身事外。
蘇仁安將她神色看的分明,心中也明白她與黃嬤嬤素無瓜葛,只是方才她表現的太過冷靜,縱使膽色過人,一個及笄女娘如何能比成人武夫還要從容?又總覺得她看向自己的眼神,藏著若有若無的,殺氣?蘇仁安心中充滿疑慮。
“回家主,”門外進來一個郎中和背箱的仵作。“確是中毒而亡,某細細探查,發覺死者眉黛,唇脂,潔面所用盆盂里殘留的水跡,以及漱口杯內,皆有異樣,且非銀器能探出,某以鼠為引,方才察覺。”
“不止于此,”那仵作接過話來:“死者頸部有一細小針眼,若不是因毒而成黑點,實不易看出,領口與袖口皆有少量灰塵,鞋襪之內更為明顯。那灰塵已讓秦郎中用白鼠探過,皆是毒。”
“只可惜某見識不足,未能知曉是何毒如此厲害,無色無味,銀器難查,少量分散多處,分沾其中幾處,毒性甚微無傷大雅,死者卻是眼耳口鼻,感官皮膚處處均沾,匯聚肺腑,才七竅流血而亡。”郎中附議。
“……惑,心?!”蘇仁安慢慢的吐出兩個字,神情若有所思。
“惑心?”郎中驚訝道:“莫不是家主當年曾與某所提之毒?某記得,家主曾說此毒為西域人所有,惑人心智,殺人無形,無藥可解,堪稱毒中之王。”
蘇仁安似是在回憶什么,口中喃喃的說:“不錯。原來惑心之毒,是此等癥狀……”隨即又恢復神智,眼神凜冽:“如此處心積慮,精心籌劃!乳母常居寺中,深居簡出并未曾記得與誰有此深仇大恨,你們常侍奉左右,可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