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省試將近，里正像往年一樣，讓家里老太婆準備一桌酒菜，把村里唯一有資格入試的沈修文叫到家中，吃飯踐行。

“別光吃菜，多吃點肉，這可是你嬸子專門給你做的。”

喝了兩盅，氣氛熱絡起來，里正給對面的年輕人夾了塊平常舍不得吃的臘肉。

里正卻不知，沈修文雖家境貧寒，對臘肉的味道卻有些接受不了。

“好。”沈修文瞥見里正的筷子上的菜渣，忍著心底的雙重反感，硬著頭皮將黑黢黢的肉片送入口中。

接著里正又舉起酒杯道：“來，咱爺倆再喝一個，祝你金榜掛名，衣錦還鄉。”

沈修文舉杯與他碰了下，頗為自信道：“您放心，我苦讀十年，除非遭遇不公，不然今年必定高中，讓您和整個安家村以我為榮。”

里正喜歡他的自信，可也不免擔心他自負過頭，提醒道：“正所謂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你切莫掉以輕心。”

沈修文眼中閃過一絲不快，沒接話，顧自將酒一飲而盡。

里正一直沈修文視作村里的驕傲，所以他越是聽不進，他便越是擔心，忍不住想要多提點幾句，生怕這回再名落孫山。

“你讀書是好，可光是讀得好沒用，將來若真高中入朝為官，人情世故……”

沈修文不愛聽一個考十次秀才都沒中的老人說教，便打斷里正的話，“您多吃菜。”

里正讀書不好，但察言觀色還是行的，生生將推心置腹的道理噎在喉嚨，無奈嘆了口氣。

一頓飯在不甚愉快的氛圍下結束。

臨走前，里正終是按捺不住愛操心的毛病，語重心長道：“修文吶，我是真的把你當自己孩子看待，才想再跟你啰嗦兩句，你且耐心聽我一言。”

沈修文自恃才華橫溢，心氣頗高，可里正話都說到這份上，他不好直接走人，抱了抱拳道：“愿聞其詳。”

“你身上有個毛病，太自傲，與人相處容易招人反感，你要是能像安眉依一樣，認識到自己的問題并加以改正，將來……”

沈修文沉下臉，冷聲打斷：“里正，您可以指出我的缺點，但請您不要侮辱我。”

一個不守婦道的破鞋，怎配與他這個堂堂秀才相提并論？

不待里正反應，沈修文提出告辭，“今日多謝您和嬸子的款待，修文就先行告辭了。”

看著沈修文年輕氣盛的背影，里正無奈一嘆，兀自嘀咕道：“枉你讀這么些年的圣賢書，卻連個鄉野村婦的覺悟都不如。”

話說深感被冒犯的沈修文，經過安眉依家門口時，鬼使神差地駐足停留，轉頭往里看去。

小院里，安眉依挽著袖子，露出兩截白凈纖細的手臂，正在擺弄些亂七八糟的雜草。

“光天化日衣不蔽體成何體統，女子的名節比命還珍貴，一言一行就應自尊自重，不應累及家人。”

沈修文因為里正拿自己跟他相提并論的事，直至此刻還十分的耿耿于懷，于是忍不住指責道。

“你是在跟我說話？”安眉依愕然回頭，見他雙目如炬盯著自己，一臉莫名其妙。

“沒錯，正是說你。”沈修文抬頭挺胸，理直氣壯，“你放眼看看，誰家妻子母親像你這般不惜名聲？”

安眉依怒極反笑，走上前去指著他道：“我呸，非禮勿視沒學過嗎？最瞧不起你這種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一邊盯著我看，一邊還要站在道德制高點指摘我，你可真高尚！”

沈修文沒被噎住，只是由內而外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很不屑與她爭辯，“強詞奪理，不可理喻。”

安眉依自穿來這兒，還未如此無語過，不由得火冒三丈，口不擇言道：“怪不得兩次落榜，呵，就你這種德行，能高中才怪。”

沈修文不知她有烏鴉嘴，嘴角向下撇出一個嘲諷的弧度，“懶得跟你一般見識。”

安眉依緊緊抿著嘴，深吸一口氣，壓著滿腔怒火把門‘砰’一聲甩上。

在里屋做鞋面的蓮鳳聽到動靜，連忙跑出來看情況。

“咋了，出啥事了？”

安眉依沒好氣，“一只亂竄的野狗莫名其妙沖著我叫。”

蓮鳳朝門口看去，門因為剛剛的重力反彈開來，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心口的地方怦然一動。

“沈大哥。”少女的聲音清脆溫和，帶著幾分驚喜幾分克制。

沈修文停下腳步，轉身看到蓮鳳和她身后的安眉依，眉頭不經意皺起，不情不愿回道：“蓮鳳妹子，有事？”

蓮鳳三步并作兩步走近男子，想直視對方又不敢，還下意識側著臉，好不讓臉上丑陋的胎記直面男子。

“沈大哥，你這是要回去？”蓮鳳沒話找話，臉頰微微泛紅。

“嗯。”沈修文淡漠地連口都不張。

蓮鳳似是察覺不到，又問：“那你去哪兒了？”

因為沈修文平常都在家苦讀圣賢書，一年到頭都見不上幾回。

“這不是明天就要去省試，里正便叫我去家里吃飯，給我踐行。”沈修文心里雖瞧不起連秀才都十考十落的里正，但人身份好歹擺在那兒，說出來也不覺丟人。

蓮鳳兩眼崇拜，“我們安家村也就沈大哥你有這殊榮，我相信這次你一定能高中。”

沈修文疏離地朝她點了點頭，便不再浪費時間，“承你吉言，我走了。”

“誒，沈大哥。”蓮鳳叫住他，看到他腳上的鞋子都已舊得不成樣子，大拇指甚至破了個洞，穿出去恐怕要被人嘲笑寒酸，便心疼地柔聲道：“我給你做了雙新鞋，明兒一早我給你送去，你千萬等著。”

少女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再愚鈍的人也看得出來。

因為那塊紅紅的大胎記，沈修文打心眼里瞧不上蓮鳳，可他確實想有一雙新鞋。

糾結片刻，沈修文退后一步，有意無意看了眼那邊的安眉依，大聲道：“女子一要有才，二要有貌，三要有名，才是一名合格的好女子，像你這般無才無貌無名的女子，更要珍惜名聲，否則怕是除了與之匹敵的莊稼漢，無人敢娶。”

不收鞋就算了，竟是把話說得如此傷人。

蓮鳳的臉色一片慘白，整個人怔怔地望著他，不知所措。

安眉依見狀趕緊小跑過去，心疼地抱住蓮鳳微微顫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