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燕樂及其在日本的遺聲
我們的先輩不但創造發明了眾多表現力豐富、各具特色的獨奏樂器,還傳承并創造了眾多傳統深厚、豐富多彩的樂隊演奏形式,我們把這些各具特色、有一定的組織體系和典型性的音樂形態架構及有嚴格傳承的傳統演奏形式稱為“樂種”。從古代到現代,樂種的概念在不斷變化。比如我們在前文中提到的曾侯乙墓出土的以編鐘、編磬為主,加上建鼓、琴、瑟、篪、排簫等樂器組成的樂隊,就是先秦盛行的“雅樂”形態。春秋之際,“禮崩樂壞”,需要大量資源,甚至造成“厚措斂乎萬民”、“虧奪民衣食之財”(大量搜刮老百姓穿衣吃飯的基本生活物資),以致國庫承擔不起的“鐘磬樂”消亡,琴、瑟、篪、簫等樂器流入民間。張騫鑿空之后,大量外域樂器、樂曲流入中原,成為上至皇帝百官、下至黎民百姓共同追捧的“流行音樂”。在自信包容、海納百川的隋唐兩朝,逐漸形成了一個在當時領先世界各國的音樂形態——燕樂。

圖1.26 敦煌壁畫《觀無量壽經變》是唐朝燕樂的寫照
燕樂也稱“宴樂”,一般說來,泛指當時在宮廷或貴族的宴會上所演唱、演奏的音樂,其中包括獨唱、獨奏、合奏,大型歌舞曲及歌舞戲、雜技等。而最有影響和藝術價值的,則是被稱為“大曲”的含有多種藝術形式的大型歌舞曲。大曲一般有三大段,即散板、慢板、由中板而進入急板。燕樂所用的音調以漢民族傳統的“清商樂”為主,并大量吸收了少數民族和外域的音調。隋初燕樂曾設七部樂,除“清商伎”是漢族南方地區的音樂外,大部分是少數民族或外國的音樂,比如來自西域諸國的“龜茲伎”(今新疆庫車)、“安國伎”(今烏茲別克斯坦的布哈拉),還有來自古印度的“天竺伎”和來自朝鮮半島的“高麗伎”等。隋朝大業年間,又增設“疏勒”(今新疆疏勒)和“康國”(今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兩部伎。唐高宗時,增設“扶南樂”(今柬埔寨)。唐太宗時,又增加“高昌樂”(今新疆吐魯番),成為十部樂。唐玄宗時,燕樂改為以演出形式分類,即所謂“立部伎”和“坐部伎”。《新唐書·禮樂志》說:“堂下立奏,謂之立部伎;堂上坐奏,謂之坐部伎。”“坐部伎”演出人員少,但藝術水平要求高,很有“室內樂”的意思。“立部伎”演出規模較大,以氣勢取勝。
燕樂大曲中最著名的有《秦王破陣樂》和《霓裳羽衣曲》,前者規模宏大,聲名遠播域外。《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記載,印度的戒日王曾問玄奘:“師從支那來,弟子聞彼國有秦王破陣樂歌舞之曲,未知秦王是何人?復有何功德致此稱揚?”(法師從中國來,弟子聽說有《秦王破陣樂》歌舞,不知秦王是什么人?又因為什么功德獲得這樣的贊揚?)日本遣唐使也曾將此曲帶回日本,至今在日本仍保存有名為《秦王破陣樂》的五弦琵琶譜、琵琶譜、箏譜、篳篥譜、笛譜等多種樂譜。《霓裳羽衣曲》是燕樂大曲發展到頂峰的產物,它在藝術上集中了前輩藝人的豐富經驗,繼承并發展了燕樂大曲成熟的表現方法,同時凝聚了包括李隆基、楊玉環在內的許多藝術家創造性的勞動。《霓裳羽衣曲》共三十六段:開始是“散序”六段,是器樂的獨奏和輪奏,沒有舞與歌;中間部分是“中序”十八段,開始有節奏,是抒情的慢板,舞姿輕盈,優雅如仙;最后是“破”十二段,節奏急促,終止時引一長聲,裊裊而息。舞者上身飾有多彩的羽毛,下身拖著有閃光花紋的白裙,完全是“仙女”的打扮。白居易、元稹等有幸目睹此樂舞的詩人,都曾將他們的感動與深刻印象凝聚在永恒的詩句中。
燕樂是大唐繁榮昌盛的象征,也是當時世界上最高水平的音樂文化,曾給朝鮮半島、日本、東南亞諸國以深遠的影響。安史之亂后,樂工星散,這些瑰麗的音樂之寶只能留存在偉大的中國詩人的記憶里。白居易的《長恨歌》和《琵琶行》、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不但記載了盛唐燕樂的美麗壯觀給詩人心靈的震撼,也記載了燕樂衰敗后詩人的唏噓哀嘆。但中國自古就有“禮失而求諸野”的說法,文化的傳播也正如石落水中激起的漣漪一樣,很多時候,中心已經平靜無痕,而一圈圈擴散的漣漪外圍卻還在鮮明地涌動。
在日本,據稱在唐朝傳入的雅樂《蘭陵王入陣曲》至今仍被日本藝術界和公眾視為國寶,是日本國粹“能”之祖。2001年,日本申報的“能”和中國昆曲一起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為第一批“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漢字“能”在日語里發音如“儺”,與中國歷史悠久的“儺戲”“儺舞”一脈相承。“儺”的最大特點就是戴面具,而戴面具則是蘭陵王的“原創”和“專利”。
蘭陵王高長恭(541—573),本名高肅,字長恭,北齊宗室、名將,被稱為中國古代“四大美男子”之一,作戰勇猛無雙,但因為貌美無威,所以每每上陣則戴一猙獰假面,稱“代面”。唐朝流傳的《蘭陵王入陣曲》應是北齊將士們的創作。《資治通鑒》記載:“齊蘭陵武王長恭,貌美而勇,以邙山之捷,威名大盛,武士歌之,為《蘭陵王入陣曲》。”說的是蘭陵王高長恭雖然長得漂亮,但非常勇猛,由于邙山戰役勝利而威名遠揚,戰士們為了歌頌他,便創作了《蘭陵王入陣曲》。
唐人段安節在其著作《樂府雜錄》中說:“戲有‘代面’,始自北齊。神武帝有膽勇,善斗戰,以其顏貌無威,每入陣即著面具,后乃百戰百勝。”人們認為被稱為“代面”的戲劇表演產生于北齊,是因為神武帝高歡雖然作戰勇敢,但長相不夠威武,所以打仗時戴著面具,后來百戰百勝。高歡是高長恭的祖父,這祖孫倆究竟是誰因為長得太漂亮而發明了“代面”上陣已不可確考,但直到今天,日本還保留著這支樂舞。日本的《蘭陵王入陣曲》為一人獨舞,表演時頭戴猙獰面具,身穿紅袍,腰系金帶,舞姿一如日本雅樂的特點,緩慢、莊重,儀式感遠勝戲劇情節,所有的戲劇沖突都被弱化,音樂同樣緩慢,甚至帶一點兒凄涼。在主奏樂器篳篥的帶領下,唐朝廣泛流行的齊鼓、羯鼓、鉦、笙似乎從敦煌壁畫中走了下來,讓我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日本保留的“唐朝雅樂”究竟與真實的唐樂有多大程度的同一性、相似性,學界尚有爭論,但其中攜有唐樂的基因,則不容置疑。我相信,只要沒有人為的“轉基因”,在崇唐崇古的日本,無論是“日本化”的唐樂還是唐樂的“影子”,也無論是唐樂的“簡化版”還是升級的“2.0版”,終究是中日千百年來文化交流互鑒的典型,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