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皇宮東華門大開。

出東華門向東，朱雀大街北段、曹門大街、牛行街等幾條街道，兩側商販已被清理干凈，沿途禁衛肅穆，前有道正司道判引路，中有宮廷女娥侍奉，后有親衛跟隨，拱護著數十頂華貴轎輦。

轎輦之中，是包含皇后在內的妃嬪、公主、帝姬、宮女等，二百女眷妝容華貴，浩浩蕩蕩地向金燈寺出發。

有群眾遠遠地立著，大多數人只是好奇地張望，雖只有數丈之隔，卻是天與地的差距。

這種階層的差距，讓人連羨慕嫉妒等情緒都很難升起來。

陳平安不時看看轎輦隊伍，隨著儀仗向東而行。

在他身邊立著一個身著灰色長衫的漢子，下巴的胡茬配上兩道筆直的眉毛，看上去頗有硬漢之氣。

正是化了妝的林靈素，就連陳平安差點沒認出來。

林靈安與陳平安匯合后，不住向街道中心張望：“都說嘉福帝姬國色天香，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叫人心癢難耐……今日金燈寺女眷眾多，別認錯了人才好，萬一撞到鄭皇后，我豈不是要吃虧了！”

陳平安淬了一口：“鄭皇后年過四十，你也敢想……待會到金燈寺后，自有人幫你指認，保準錯不了！”

“四十怎么了，女人還是熟透的好，料來你也不懂！”林靈安撇撇嘴又問：“林靈素也去金燈寺？我不能見他。”

陳平安不知他們兄弟有何恩怨，也并不好奇，便翻了個白眼：“你變成這個鬼樣子，林道長定然認不出來。今天他是主角，已經到金燈寺了。”

“主角？他要做什么？”

“干完你的事，看戲就行了！”

一說一答之間，二人先于宮內女眷們到達了金燈寺。

此等規模的事跡，安保自然是頭等大事，禁軍們將金燈寺里里外外圍得水泄不通，中間更是夾雜著大量修行之人，莫說人了，連一個鬼影子都很難混進去。

正在林靈安吐槽之際，便有一個金色車輦到來，從中走出一個富貴逼人的公子，正是大皇子趙桓。

他環顧一周，隨意瞥了一眼面帶諂媚的和尚，又微不可查地對陳平安點了點頭，將其帶入金燈寺內。

當先入目的便是兩排佛塔造型的石雕，其上記載著一些佛家故事，用以教化之意。但現在竟然圍上了一道道紅艷的綢子，其下擺著兩圈菊花，有金絲菊、黃華菊、白菊、墨菊等各色品種。

佛門清凈之地，此時如同官宦人家的后院，平添俗氣。

隨侍的和尚看到趙桓皺眉，便解釋道：“大宋東京之菊，享譽天下，最是高潔、長久、堅強，皇后娘娘最是喜愛，因此便擺了一些?！?

“菊花本在九月，為何現在就這么媚俗了？”

那和尚又道：“自是用了一些道法的！”

趙桓冷哼一聲，不再作答，直走入一個專供貴人休憩的雅閣之內，坐定之后，這才把目光放到陳平安臉上。

太子的貴氣自不是陳平安能比的，但后者卻一直從容淡定，后世來的人，很難對這個未來的怯懦皇帝生出敬佩之情，言語之間自然沒有那么謹小慎微。

這點很讓太子心中惱火，卻又沒機會發作，因此說話的語氣便很差：

“今日是女眷盛事，我此番前來也是擔了風險的，你最好能漂漂亮亮地把事情辦妥，否則定然治你不敬之罪！”

“要扳倒蔡京，怎么可能沒有風險?！标惼桨舱Z氣依舊平淡：“倒是皇族縱容佛門收容豢養鬼物，卻又是為了什么？”

這話問到了趙桓，他雖是官面上的皇儲，可實際上對朝政并沒有話語權，更何況這種秘事，了解的自然不多。

陳平安又道：“自來皇族敬天敬地，不曾聽說哪朝哪代祈神禱鬼的，趙宋官家也算是獨一份，呵呵！中元節祈福，興起不過十幾年，也是蔡京一手策劃，其中涉及的邪魔外道，不堪深思?！?

“大皇子，官家崇尚道門并無過錯，可如今奸邪當道，卻不是什么好事。不如重新肅清道門，或許你還有一線機會！”

這話說到了趙桓心坎里，他在朝中并沒有什么勢力，處境比想象中的艱險許多。

朝堂有蔡京、后宮有鄭皇后，已經將他兩條路堵死，偏偏皇帝趙佶又不喜歡他，他若想有所作為，只有另辟蹊徑。

由此他雖對陳平安說話的語氣不爽，卻也不得不承認，話都在點上。

道門已經成為趙桓的唯一選擇，也正因此，他才對林靈素感興趣。

他今日前來，一方面是為了幫助陳平安推進計劃，另有一方面便是存心觀察一下林靈素此人。

二人說話之際，遠處便傳來了幾聲鐘響，悠遠空曠，靜心凝神。

趙桓抬眼看了看窗外，陽光透過窗紙照射進來，尤帶幾分燥熱。

“你的計劃可以開始了！”

話音一落，林靈安閃身消失，隱藏到某處，等待嘉福帝姬，順帶一睹后宮群芳，這可是不可多得的機會。

幾個呼吸之后，又有一人從前殿引入，正是穿了道服的林靈素。

他本來就修行有成，舉手投足間自有出塵氣息，陳平安又專門定制了上等道袍，此刻看上去仙骨錚錚，倒真像個活神仙。

趙桓一見面，便覺察到對方的不凡，急忙起身相迎：“素聞林道長乃出世天人，今日一見，果然仙風道骨！”

說完匆匆瞥了一眼陳平安，暗道這人雖然說話桀驁，辦事倒也靠譜，那股壓抑的不爽當即去了七分。

趙桓兩手扶住林靈素，一如上位者見到了自己的忠誠部將，禮賢下士的做派十足，可惜林靈素顯然沒把自己當成“下士”，微微拱手道：“見過大皇子！”

趙桓不以為意，更是認定他是高人，恨不得拉著他徹夜暢談論道。

陳平安看在眼中，心中暗暗嘆息。

日后趙桓成了天子，面對女真兵臨東京城，他卻靠一位名叫郭京的道士以六丁六甲之術降敵，又豈止是迷信道術這么簡單。

“林道長，時間差不多了！”

林靈素點了點頭，說道：“陳家小哥，且看我今日替天行道，破了這藏污納垢之地！”

說完，二人以皇儲門人的身份，跟著趙桓走出閣樓，迎向那世間最為尊貴的脂粉堆。

此時女眷們經過短暫休息，已經開始了一整套既定的儀軌，按照身份尊卑，一排排跪在大雄寶殿佛像前，虔心叩拜，嘴里念念有詞，不知禱祝了一些什么東西。

半個時辰之后，便到了今日的核心環節，佛門和尚為女眷“護念”。

金剛經有云，“如來善護念諸菩薩”，意思是時刻守護心中的那盞智慧神念，保護好一腔靈識。

今日的所謂“護念”，卻只是某種形式的祈?！^場而已。

而這時，便是林靈素大展身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