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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花若再開非故樹(下)

青墨玉硯,子桃一筆一筆謄抄著從垣城買的人間典籍,靜如止水。她的書寫逐漸進步,字體初成,只是某些筆劃依舊拉得有些長。大勢已去的陽光醺醺然飄散過窗格,緩行于書案,案前壘了幾摞書卷,青玉默默地為每卷書批注上不同的匣柜編號。

紙張微卷,子桃稍稍移了移鎮紙的位置,手腕不小心蹭上一點未干的墨跡。

“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有我。”

“玉師兄,我想上山透透風。”

“不要走遠了。”青玉始終未曾抬頭。

“好。”子桃擱筆合硯,出了經卷閣。

眾仙晨練的大平臺旁另有一處小平臺,人跡罕至,兀自臨風。小平臺的常客有兩人,一是瀾滄,二是子桃,瀾滄喜觀日出,往往黎明前會駐足于此,子桃多是日落才來,天黑了回房。離日落還有半個時辰,子桃朝著綠君的方向雙手合十——杏兒,人間又是一年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殊不知世上少了一株開花的樹。

綠君村集資新建了一座土地廟,據說土地仙人曾顯靈提醒村民去最近的城鎮避難,他們遙遙見證了天火的燃與熄,決定世代供奉,不忘重恩。玉師兄沒有把織巖意圖弒神的事情告知青桐上仙,織巖冷淡地住在原先的院子,不再開口。她私下臨摹了一副收在土地廟的畫,眼見他封閉心門,實不忍追問畫的來歷。

人間也不再有唐偶這個人。同琉璜護送丹玖回去前,青玉問子桃要不要一道,她搖了搖頭,寸步不離守著織巖。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她不過是他千萬年歲月里的一場夢,人與仙,仙與神,隨緣,惜緣,終是無緣。

“你在祈禱什么?”

子桃猜想是瀾滄,輕嘆一聲:“想念一個朋友。”

“與我往高處走吧。”

轉過身,子桃驚訝地發現與她搭話的竟是青桐上仙,急忙行禮:“上仙恕罪,李樹一時失神,誤將上仙以為是瀾師兄。”

“無妨。”青桐背手向后山走去,黑袍泛起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光澤。

子桃只好跟著他,走了幾步,又回頭張望了一眼遠方的天空,殘陽如血,多像是那場天火。

墮鳳后山還有比沉龍殿更高的地方,子桃第一次來到后山,忍不住左右環顧。樹林大致含有各類槐、杉、松、柏,尤以梧桐的數目最多,級級登上,喬木并無明顯的稀疏變化,整個墮鳳山像是一只熟睡的玄龜,均勻吐納著山風。興許是改變了角度,天邊的紅日比往常燃燒得久。唐偶,你看得見落日如斯么?

空谷足音,寂然跫然,青桐不說話,她便不能說話。回到樹海之后,她查閱過很多卷帙,一心想弄清冰湖里的是誰,但是仙階的限制讓她與真相隔著厚厚的紙頁。子桃估摸著昔日自己受傷也與冰湖有關,既然周圍是青桐設下的結界,那么便像先前猜測的,救她的乃是青桐上仙,后又讓她以書館身份留下,并通過取龍泉劍為她拜師增添一份資歷。

而說到底,拜師不是目的,她真心想求的已然得償所愿。

正猶豫著要不要詢問青桐十年約定之事,一座牌坊映入眼簾,子桃立時停住腳步——“冬藏”,乃是上仙一處閉關之所。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也。閉關冬藏,復有春生。

青桐的黑衣與牌坊的白石反差強烈,影子卻彼此重疊:“你有話要說?”

子桃揣度二三,想了個折衷的回應:“李樹原在綠君山修行,萬分感激上仙將蔽日網賜予玉師兄解了天火之圍。”雖然最終天火是經冰湖水削弱后,被恢復神體的丹玖收回熄滅的,但若無蔽日網保護在先,一山草木與村民難逃厄運。

“綠君的事……不必謝我。”許是她聽錯了,青桐似是輕嘆一聲,復又對她道,“我偶爾也會想念一些朋友,只是久在高處觀望萬千生靈,想念他們還是想念眼前草木,并無太多不同。若你喜愛落日,不妨來此。”

“好。”子桃不知他是何意,見青桐不再讓自己跟隨,唯有恭送他離去,心事放下,方才感受到絲絲涼意。前山比后山的溫度要高許多,因而她穿的單薄,輕輕摩挲著雙臂,依稀看得見呼吸。

林蔭交錯,似有迷霧,不知何時竟弄丟了青桐上仙的背影,回眸順著來路俯視山麓,林間寧靜空無一物。縱然他們剛剛由此路登山,縱然他又由此路去往更高處,可是現在,她只覺得這是條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天徑。坐在石階上,子桃也快凍成一塊石頭,貼著衣服的每一根頭發都像一點熱源,無法割舍。夕陽的命運不容忤逆,逃不過峰巒口口蠶食。

“子桃,后山禁地,不宜久留。”商陸還書時,說是瞧見她和師尊一起去了后山,青玉收拾了案幾,也跟了來。

“玉師兄,再等我一會兒好么?”子桃不會對青玉掩飾情緒,他大抵是世間最包容她的人。

“你先站起來。”

“好。”

青玉將外袍脫下給子桃套上,對她而言難免松垮,他自然而輕巧地拉拽衣襟遮住縫隙,與她離得極近。被他淡雅的木香包裹,子桃微紅了臉,無意瞥見青玉衣帶系的結快要散開,神思飄忽靠向他。

“你……”感覺她的額頭貼到了自己的肩膀,青玉本欲伸手去攬,腰間一緊,卻是她替他束好了衣帶。

最后一縷余暉消失,黑暗驀然來臨。

“玉師兄,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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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后,青桐于沉龍殿傳見十七子及李樹至仙。

子桃隨著青玉進殿,十七子已經來了約莫半數,此前青玉叮囑她不要隨意說話,故而她見到瀾滄和段五都只頷首問候。其余的幾位師兄把注意放在青玉身上,子桃正琢磨著按什么次序行禮,商陸快步上前拽了拽她,嚇了她一跳。

“商師兄。”子桃擔心影響青玉,小聲跟商陸打招呼。

商陸表現得很坦然,向青玉施了一禮:“玉師兄,我想借你的尾巴一用。”

青玉不好中斷幾位師弟的寒暄,卻也不想讓她輕易離開自己。拒絕君子容易,拒絕女子難上加難。可可突然蹦出來挽著子桃,做個鬼臉,跟商陸一起把人綁走了。

“尾巴,恭喜啦。”可可興高采烈地對子桃說。

“恭喜?”子桃覺得莫名其妙,指望著商陸能為她解惑。

“還不快跟我們交代底細。”商陸一臉戲謔,“甄選書倌那天我就覺得你與別人不同,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子桃自是不能對商陸他們說出何為她的“底細”,只思忖著是否該讓玉師兄知曉。

“子桃?你怎么了?”可可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嗯?”子桃驚覺剛剛失神了,“沒有你們倆,我怎么能留在樹海呢?”此言非虛——青玉為主考官,商陸、瀾滄、可可皆是書倌之試的副考官,與她緣分不淺。

商陸知道可可曾有意刁難朱槿以外的候選,忙出聲圓場:“以后大家都是師兄弟,可可肯定會照顧你的。”

“師兄弟?”可可與子桃同時開口,均未壓低聲音,惹得正在研討仙術的青玉也回頭望了一眼。

商陸連連道歉:“二位仙女,商陸失言,莫怪,莫怪。”他有他的委屈,畢竟十七子里只有可可是女仙,喊慣了師兄師弟,一時疏忽了。

“商師兄,枉你平日跟那些白駒女仙有說有笑侃侃而談,怎么偏偏在我們面前失言?”可可這句話說得抑揚頓挫,直教商陸心里打哆嗦。

商陸怕子桃把自己也劃到與他“有說有笑”的白駒女仙之流,伸手勾上可可肩頭:“親愛的小師妹,要是讓師尊聽見了,你讓我如何解釋得清,等我到一邊修理你。”

子桃看著他們腳底抹油溜了,方才回味商陸所言之意。難道青桐上仙要在今天兌現約定?

“到齊了么?”青桐走入沉龍殿,身后七七八八跟著一批剛下課的弟子和蘋婆。

“十七子都在這了。”蘋婆身份特別,參照人間的說法,可以稱她為墮鳳山的管家,然而眾仙的飲食起居雖然由她負責,卻鮮少能夠遇見她,包括殿試的一次,子桃大抵只見過蘋婆三四次。比身份更特別的是蘋婆的外貌,一般而言,女仙在飛升之時不會選擇一張布滿皺紋的面孔,而蘋婆恰恰像是年邁的老嫗,也許她經歷過什么坎坷,故而作此裝扮。

子桃正對蘋婆心有戚戚,青玉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牽著她在殿內就位。摸了摸被他握得發燙的手腕,心里仍在想著過往諸事種種。

青桐坐下,十七子齊齊行禮,即便一直以面具示人,大家仍可以感受到他的喜怒,至于哀樂,誰也不敢懷有惻隱。

蘋婆的聲音淡然如古井:“李子桃到墮鳳已有一年,按照樹海慣例,白駒仙該自尋去處,上仙念她能于萬萬至仙中脫穎而出,對她的去留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不等子桃反應,青玉率先開口:“師弟們有何想法直言無妨,不用顧忌玉。”

“師尊,玉師兄,這一年白師兄和桑師弟在外云游,而我與梅師弟等出入經卷閣不多,確實沒有諫言的立場。但有一點想請教玉師兄,師兄莫怪我多事。”衛矛與白交好,以前他們都喚白為大師兄,自從青玉來到墮鳳,稱呼變了,白師兄便常年見不到蹤影,大概是不想師弟們尷尬。

“請。”

衛矛是青桐排行第三的弟子,大體可以代表不熟悉子桃的十七子,他重新向青桐和青玉各施一禮:“玉師兄是否與她有私情?”

手腕的灼熱蔓延向全身,子桃攥緊了衣袖——衛矛這一問后患無窮,無論他們是否無辜,懷疑的種子就此種下。青玉對她的縱容,她心知肚明,恐怕她已是那白璧上一抹微瑕。

可可按捺不住想替他們解釋,商陸趕緊擋在她身前:“衛師兄,容我說句話。子桃是經卷閣的書倌,自然由玉師兄管教,管教之嚴格有目共睹,怎會有私情。況且我常借閱經卷閣的書籍,子桃多半在忙碌,實在是稱職得很。”

衛矛挑起眉:“哦?矛不知‘私情’二字竟如此敏感,得罪玉師兄的地方還望海涵。”

他雖是說給青玉聽,商陸卻非常不是滋味,為免可可情緒也受影響,沉默退回原位。

“憂擾師尊和兩位師弟了,玉與她,并無私情。”青玉察覺那日后山有人以仙術偷窺他們,看來是衛矛做的,實乃雕蟲小技。衛矛針對他并非沒有先例,大多不值一提,如今當著青桐和十七子的面揣測他與子桃,教他怒甚于驚。

段五與二人均有交情,不愿看他們在眾目睽睽下傷了和氣:“衛師兄,玉師兄定不敢欺瞞師尊,此事就算是未曾提過吧。”

青桐始終沒參與議論,卻讓所有人小心翼翼收斂言行。衛矛忌憚青桐,只得作罷。

“玉師兄,白想聽聽你對她的評價。”白的外表看上去略顯羸弱,淚溝暗黃,眼波無神,然無礙于他被師弟們尊重,皆因他修行的是舍己救人的仙術。

青玉舒眉展顏,如數家珍:“勤學好問,安分守己,待人親和,接物謹慎,胸有大愛,亦懷惻隱,赤子之心,難能可貴。”再尋常不過的評價,被他念出來,字字珠璣。言雖如此,他是否刻意回避存有一片所謂私情,是否擔憂不舍總有一天她將離開?

子桃目不轉睛盯著青玉,他于她亦師亦友,自是十分在意他的看法。玉師兄,為了你,我應該離開墮鳳了么?哪怕是拂了青桐上仙一番好意……

“饒是玉師兄說的都對,她還是不夠資格。”白右手畔的桑榆跨一步出列,“須知十七子之所以有現在的威望,不是靠虛的,而是憑真本事。”

衛矛在白的左手畔,順勢幫腔桑榆:“我猜玉師兄傳了她許多真本事。李樹至仙,你可以跟大家說說擅長些什么。”

擅長什么?隱遁術?這是精怪的小把戲。馭云術?大部分白駒仙都融會貫通。結界術?子桃想把結界術作為答案,欲言又止——她的結界術絕沒到足以震懾眾人的水平,說了又有何用?另一方面,有了琉璜之前的幫助,綠君大概不會再有天火降臨,她真的非要長久留在樹海不可么?若當年早點告知他,是否免去許多枝節……

桑榆和衛矛咄咄逼人,可可暗暗替子桃著急卻幫不上忙。

“李子桃,上仙在等你的答案。”蘋婆平靜提醒她。

“我……回上仙,李樹并未掌握精湛的仙術。”子桃搜羅不出任何措辭,隨心坦言,“李樹來樹海的初衷是希望上仙能指點我化解綠君的天劫,不敢妄圖拜師,唯一一絲僥幸,便是上仙的大愛之心。”

瀾滄,段五,商陸面面相覷。他們只當子桃入墮鳳應征書倌,沒想過有這層緣由。

子桃的語氣更加堅定,接著說:“感謝上仙和諸位師兄一年的照顧,感謝蘋婆和可可師姐。”

可可擔憂她會說出不拜師的話,緊張看著子桃。

“上仙,李樹——”已無執念。

“她能毫發無傷從冰湖取水,還不夠資格么?”青桐渾厚的仙氣充滿沉龍殿,出言若洪鐘。

在場除青玉皆目瞪口呆,連蘋婆也露出了訝異之色——冰湖乃是絕對的禁地,弟子們都被告誡不可越雷池一步,且周圍布下的火象陣法對樹仙最是致命。其中白與桑榆知情更多,相互望了彼此,難掩驚詫——這李樹至仙私闖禁地不被上仙責罰是小,竟能與……那人討要湖水,定然大有來頭。

青玉感覺每處骨節都被青桐的仙氣滲透,沒有一處聽從于自己。雖知瞞不過青桐,卻不意青桐會使這個秘密人盡皆知,子桃的去留已由不得她。

“李子桃,我有一封書信給朱雀上神,你與青玉、可可一同去送,取得回信再歸墮鳳,便是你成為‘十八子’之時。”

命運再次將子桃推向丹玖。

是渾水,要蹚么?是深淵,要跳么?是刀山,要上么?是火海,要下么?

還是,想要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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