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樹海只遴選資質(zhì)優(yōu)厚的草木仙收入門。例如瀾滄，五行之中擅長四種，商陸記憶力極佳，幾乎過目不忘，天宮交予青桐的任務(wù)，有時會是偏好實戰(zhàn)的段五執(zhí)行。包括以上三人在內(nèi)的弟子均通過了樹海上下一致鑒定方才拜師，唯有青玉與可可例外。

眾仙俱知，青玉是青桐上仙接管樹海之前唯一一名弟子，可可則是獲錦葵上仙推薦。當(dāng)初錦葵上仙原定的人選是朱槿，青桐上仙不愿奪人所愛，帶走了古靈精怪的可可。青玉至可可，共十七位，并稱“勾陳十七子”。

白駒仙與十七子截然不同，修煉的內(nèi)容主要由瀾滄負責(zé)，商陸作為副手。他們拜師雖不是最早，卻達到了天仙之階，即便是像陵蘭一般的真仙亦弗如甚遠。白駒仙在樹海的一年正取自“白駒過隙”，對仙而言轉(zhuǎn)瞬即逝，這樣的修行著實有些奇特。外界常常質(zhì)疑青桐的用心，然而還是一批又一批白駒仙安靜地來，安靜地走，來時一秉虔誠，去時了無遺憾。

子桃與白駒仙也不盡相同，她固然不是上仙弟子，卻得到青桐認可配在經(jīng)卷閣，反倒有些類似十七子曾接受過的考驗。如段五所說過的，她的確有機會成為第十八子。而真正的考驗究竟是什么？通過了考驗，便能求他解綠君之劫了么？不若先慢慢摸準(zhǔn)了上仙的脾氣，留下個好印象，再去求他不遲。

除卻最重要的事，眼下也還有些小事要解決。青桐允許子桃留在樹海，不代表她便能得到眾仙的厚待，比如可可為了朱槿刻意捉弄她。

樹海所有的仙都需出席晨練，由十七子站在最前排示范。子桃不知情，一大早隨著眾仙梳洗完畢，徑直去尋青玉。青玉很不解，昨天指了幾條大路給她，并且拜托可可稍稍交代她墮鳳山的生活，看來是他低估了女孩子的“義氣”。

“我迷路了……”子桃小聲地說。

“先去經(jīng)卷閣等我。”青玉當(dāng)然清楚她不是真的迷路，于是親自帶著她往經(jīng)卷閣的方向走。

“咦？玉師兄要去哪里？”可可是十七子里最末一位，她正好從后排過來，看到子桃，非常熱情地說，“子桃，找你半天了，跟緊我。”

子桃袖子被她拽住，沿著下山的臺階越走越遠。穿過陸續(xù)前來的人，可可終于停下：“這是你的位置，下次不要亂跑了。”

“好。”已經(jīng)看不到青玉一點影子，幾千年來子桃頭一回覺得仙女真的是很幼稚，趁著可可重新上山，自行去了經(jīng)卷閣。

晚飯后，得知子桃并未參加晨練，可可又殷勤地說：“你以前有沒有扎過馬步？”

子桃放下碗筷：“沒有。”

“不要怪我沒提醒你，每天晨練都要扎馬步，你如果不想丟人就連夜練習(xí)吧。”可可黑眼珠滴溜溜轉(zhuǎn)，說得煞有介事。

刷碗時，子桃剛好碰到瀾滄：“瀾師兄，扎馬步可以速成么？”

瀾滄還記得她，認真地想了想：“不可以。”

子桃平靜地回房看書，熄燈睡覺。半夜三更，她從床上坐起來，扎了一個馬步，又倒頭睡去。

翌日，男仙晨練的內(nèi)容是強化馭云術(shù)，女仙晨練的內(nèi)容是誦讀《本草篇》。

經(jīng)卷閣共九層，碧瓦朱甍，氣勢恢宏，比起眾仙樸素的居所堪稱富麗堂皇。閣外依五行布了三重結(jié)界，青玉牽著子桃?guī)吡艘槐椋恢竿芤淮斡涀　Ｐ兄灵w前，教她割一段頭發(fā)在香爐里，子桃照做，平安無事隨他進了閣內(nèi)。

一至三層收藏的是以年表為準(zhǔn)的三界史，四至六則是眾族的系譜、事件。子桃發(fā)現(xiàn)她能道出的不過滄海一粟。七至九層是神、仙、人、鬼中對某些歷史有關(guān)鍵影響者的傳記，如四神、上仙、帝王等。

“既然你是經(jīng)卷閣的書倌，以后有任何疑問先來找我。”青玉又詳細講解了經(jīng)卷閣的布局和書卷的分類，鼓勵她嘗試把幾卷仙史歸位。

青玉對她的限制不多，或者說，書卷本身對子桃有所限制——以她的仙階，能讀出文字的內(nèi)容均是些耳熟能詳?shù)氖拢踔辽儆诳棊r教給她的，而陵蘭身為真仙恰是她不能入選的理由。

子桃讀書并非過目不忘，但倘若她抄寫過便會印象深刻。青玉的介紹她大致掌握了七八分，書倌的職位雖然低微，熟練卻不易，難怪會出那么一份刁鉆古怪的試卷做攔路虎。

每只特制的匣柜都包羅萬象，可以說三界重要的記錄無一遺漏收藏在此，而管理者只有青玉跟她兩個人。子桃一邊努力整理書卷，一邊向他打聽消息：“玉師兄，上仙為什么會戴著面具？”

青玉檢查著她的工作，平靜答道：“據(jù)說是才成仙便歷過火劫，毀了容貌。”

“原來是這樣……不知他有沒有來過綠君呢？”子桃抱住一摞書，尖尖的下巴抵在上面防止掉落，想問青玉放到哪里，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進了藏書室。

她的日常修行權(quán)權(quán)由他指導(dǎo)。樹海的仙偶爾揶揄玉師兄太偏心，子桃剛要回經(jīng)卷閣，青玉厲聲喚她過去練習(xí)結(jié)界術(shù)。大家旁觀了一會兒如此嚴苛的指導(dǎo)，灰溜溜地找借口離開了。

青玉有時會去四季島，一天她見他駕云歸來，平常地過去打招呼：“玉師兄，今天的任務(wù)我已經(jīng)完成了。”

“嗯，辛苦了。”青玉知道子桃雖然偶爾四處閑逛，對于分內(nèi)之事則十分用心。

“玉師兄……你說上仙收留諸多白駒仙，是不是在找什么人？”入墮鳳以來，青桐并未對她有何特別，也無其他人來相認。子桃有些不確定，會不會對方已不記得她，抑或是誤認了某位相似的白駒仙。

“也許能尋到幾根靈秀的苗子。我與段五約了切磋劍術(shù)，你記得提醒瀾滄書要還了。”青玉說著又招來云朵，先行離了經(jīng)卷閣。

“好。”青玉待她雖好，但子桃總覺得他似有心事——他本是回來取劍的，結(jié)果卻忘了個干凈。

就這樣，有些事一個不能問，一個不能答，悄悄牽起一種寡淡的默契，淡如靜靜并立的樹，亦如迢迢相望的星，相互信賴，彼此憐惜。

由于子桃從早到晚跟著青玉，師兄師姐們都叫她“尾巴”。須知青玉是梧桐樹仙，一棵樹是不會生出尾巴的，這個昵稱頗有點連帶青玉一起調(diào)侃的意思。然而傳到青桐上仙耳朵里也沒招來訓(xùn)斥，“尾巴”二字就被叫開了。

青玉外出時，所有人查閱書卷都由子桃經(jīng)手，樹海的仙漸漸發(fā)現(xiàn)她頗為機靈，私下里與她攀談的也多了。十七子里最喜歡她的是商陸，他跟子桃有共同不待見的對象——緞藍亭鳥。此鳥像是他二人的尾巴，白天追著商陸，晚上追著子桃。經(jīng)卷閣的結(jié)界可以把鳥兒擋在外面，商陸自然變成了一位勤學(xué)好問的仙。

“尾巴，說說你是從哪里學(xué)到的？”作為第一關(guān)的監(jiān)考，商陸對子桃“淵博”的知識非常好奇。

“夢里。”子桃忙著找書，隨口敷衍他。

“什么時候有空也給我托夢吧。”比起段五的陽剛和瀾滄的清冷，商陸的五官帶了一點陰柔之美，屬于極少數(shù)相貌與性格不太相符的仙。

子桃原本正對他，此時轉(zhuǎn)過身來，應(yīng)該是后腦勺的地方又生出一張臉，笑盈盈道：“今晚有空。”

商陸一個不小心把書卷掉在地上……

可可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丫頭，把戲玩了幾個月，見子桃和青玉都不揭穿她，很快就當(dāng)做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甚至偶爾找子桃聊幾句。有一次她們正在經(jīng)卷閣里聊著，青桐上仙走進來，可可說得高興沒有留神，子桃忙拉著她行禮。

見青玉不在，青桐對子桃說：“取鬼蛾的資料給我。”

“上仙請稍候。”青桐并不難相處，只是有些惜字如金，子桃敬他卻不怕他，尤其是她觀察了多日，發(fā)現(xiàn)樹海只有他一人戴著銀色面具。

可可約了商陸教她仙術(shù)，恭順告退，又低聲對子桃說：“尾巴，我走了。”

子桃從第七層取了記錄鬼蛾的書卷交給青桐。他看書時十分專注，她也隨之松了一口氣。

青桐的每一件黑衣都經(jīng)過精心剪裁，通常飾有梧桐族徽，這一件手臂處略略收緊，以便他拿取物品。不需要玉冠約束，長發(fā)漆黑松散扎在背后，呼吸均勻像深夜里起伏的海洋，尊者儀態(tài)在他身上一覽無遺。他仔細地翻閱內(nèi)容，沒有多余的動作，一卷閱畢，看著一直靜靜在旁的子桃。

“水。”

子桃遲疑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青桐是在喚她為自己倒水，她將早就備下的茶盞遞過去，又退至遠處。

青桐稍稍掀起面具飲了一口：“你不想知道我的相貌。”這不是在問她，而是告訴子桃他對她的想法有興趣。

子桃據(jù)實以答：“以李樹所見，上仙的相貌即是這張面具。”仙與神不同，神的相貌乘自父母，而仙的相貌在飛升之時決定，若像青桐一般另有隱情的，倒也可以另想辦法。但青桐上仙既然選了以這張面具示人，原本的樣貌也就不再重要。

“你有點像我的一位故人。”面具掩藏了青桐的全部表情，說話的語氣卻流露出懷念。

這么說真的是他？許是自己當(dāng)年恰巧被上仙救起央求要拜師，見她傷得重，他便隨口應(yīng)了。子桃心跳得厲害，思索著該如何開口，有那么一瞬，似是準(zhǔn)備好了問他什么，卻又卡在唇齒間。

青桐對她的局促不置可否，語氣同那日沉龍殿上般穩(wěn)重：“等青玉回來，你們?nèi)プ柚构矶耆〉靡粯訓(xùn)|西。”

這樣?xùn)|西，即是流落人界數(shù)百年的七星劍——而拜師一事，看來還須得她做到實至名歸方好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