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述圣不得不承認,李師道說的話沒錯。
雖然自己有三萬多部眾,但老幼婦孺就占了四成,還有不少瘟鬼,算上一路糾集來的逃兵,算上健婦,能操刀子扛鋤頭,且有勇氣跟官兵拼命的,滿打滿算不過萬人。
就這,都還是些餓得兩眼發昏的饑子,好些人有小半年都沒吃過豬油了,就靠一口換兒菜人吊命。
運氣好,打進縣城,殺了狗官地主分府庫,還勉強能吃幾天飽飯,等官軍來掃蕩,又得逃命,路上別說吃飽飯,觀音土都稀罕,還不說缺少兵器甲胄棉衣騾馬的現實情況。
“你說的那個王道臺是甚么人?你們是哪里調來的兵?”
張述圣揮了揮手,讓部眾退下,李師道見狀,也率部退到橋頭,笑應道:“咱王道臺是甘肅兵備,是個好官喲,善待士卒,愛護百姓,跟他混,餓不死,還有肉吃,有餉拿!”
“跟他混,一個月五斤凈米,八斤粗麥,剿了流寇還有三斤臘肉拿嘞!”
“最重要的是,咱王道臺不會讓部下白送命,情勢不對,調頭就跑!”
李師道說得口水亂濺,張述圣啐道:“呸!咱怎么不知道大明還有這種好官?老子在延綏鎮當兵,親手殺的韃子不下一百個,給朝廷賣了七年命,朝廷給了甚么?老子不降!”
細細一思量,張述圣覺得李師道說的是話術。
這他娘的,不是以前當兵聚眾鬧餉時,上頭大人說的那些話嗎?
直娘賊,老子現在都造反了,狗官竟然還想著騙老子!
“呵呵……”
李師道冷笑,道:“不要總覺得朝廷該給你什么,想想你能為朝廷付出甚么,你窮是因為你不努力打仗,殺韃子多了,不就有賞錢拿了?你覺得軍中黑暗,就該發憤圖強當上總兵去整頓它,你覺得朝廷腐敗,就該去考進士當官,效仿張太岳變法救國,而不是反了大明。”
“你餓死就是因為你不努力,關朝廷關大明什么事?”
“大王,他說的好有道理啊,要不降了吧?一個月有十三斤糧誒……”
一個面黃肌瘦的小軍官低聲說道,看起來很是意動。
“住口!”
張述圣大怒,一耳光將他甩翻在地,大罵道:“老子就是餓死,死外面,也不會再跟朝廷混一天!老子張述圣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要跟朱家狗皇帝斗到底!去他娘的天命!”
有女人哽咽道:“述圣當初給朝廷打仗,背上十七條刀口,你們還說他不努力……”
“看來是談不動了!”
緩緩后退三步,李師道按劍而跽。
人群里有流賊大喊道:“匹夫空口無憑,誰個敢信你!”
“張述圣,我李師道也是個老實人,從來不說假話,以你這身武功和資歷,當個指揮使綽綽有余,你跟我回去,老子親自去跟道臺推舉你!相信我,現在造反真沒有活路。”
“咱就要造反,也得避避風頭罷?如今朝廷封天鎖地,大舉征調四省錢糧七鎮兵馬入陜會討諸路草寇,你別說跟王和尚比,連劉汝魁都不如,就憑你這些娘子兵,撐得住幾時?”
“實不相瞞,某也是殺人賊響馬出身,只要你聽話,王道臺不會在意這些的。”
面對李師道苦口婆心的勸降,張述圣神色也有了一絲動搖,問道:“你官居何職?”
“甘肅道武威軍指揮使,王道臺帳下護軍校尉。”
張述圣眼珠子一轉,再問道:“你剛才說的,一個月發五斤凈米,八斤粗麥,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有,老子要降,也不是一個人來降,我這三萬部眾,姓王的都得包吃住哈!”
這……
李師道承認,王正賢并不大方,除非有了性命威脅,不然他是不會砸錢的,典型的明末文官尿性,要是帶上這三萬人回去,老東西一定會破口大罵:“這得花老夫多少銀子啊!”
前期豪言壯語,中期沉默不語,后期胡言亂語。
李師道現在已經到了第二個階段,眼見李師道沉默不語,張述圣擺手道:“我謝謝你!好意心領了!你有你的難處,某曉得,但不帶上某這三萬眾,老子是不會降的!”
眼瞅著招安談判就要破滅,李懷仙急急道:“大哥,且容他條件!先騙回去再說!”
李師道抬手就是一頓刀背亂打,口里罵道:“你想害得老子回去吃鞭子?”
李懷仙叫道:“那咋整?不然繼續打?”
沉默中,王武俊也勸道:“大哥,楊總督不是愛民如子么?帶回去交給他得了!”
草!
李師道如夢初醒,這才想起楊鶴是個大圣人。
“善!”
李師道哈哈大笑,拍手道:“好,張述圣,老子答應你!”
中午的時候。李師道帶兵回到駐地,向王道臺報捷克復三道口,結果誰知道李師道根本沒有當面解釋的機會,看到一望無際烏泱泱的難民,王道臺勃然大怒,直接翻身下馬。
走到累得氣喘吁吁的李師道跟前,看了這個悍將一眼,又看了一眼烏泱泱的難民,陰著臉道:“這些乞兒都是你帶回來的?人嚼馬咽,軍中糧草將絕,不怕把你這丘八餓死?”
李師道拱手道:“非如此,則戰斗不止,但糧草還可以就地再征!”
看王正賢黑著臉,眾將下意識都有些害怕,紛紛低頭。
“此深山,安得糧?”
“末將不才,愿帶兵外出征糧。”
王正賢抿著嘴不說話,隨手從親兵手里抽過馬鞭,對著李師道臉面就打了下去,口里罵道:“賊響馬!你是不是有異心?是不是有反意?想收買民意軍心,好擁兵自立?”
“畜牲的丘八,是不是想跟毛文龍學?好違抗我的命令?我打你!”
嘶,朝野上下猜忌成風啊,不論是在皇帝面前還是在上級官僚面前,只要你稍露野心,等待你的就是殺身之禍,未經請示擅自賑災或者受降,那你就是想收買民意軍心,有反意!
李師道不說話,任憑王道臺打罵。
打了十幾鞭子,王正賢才稍稍收住了怒火,歇了一口氣,隨手又指著李懷仙等人,吩咐部下親兵道:“此輩輔軍不力,拖出去,殺了!誰敢未經請示受降,這廝就是下場!”
李懷仙哭喊道:“道臺明鑒啊!末將無罪啊!懷仙為道臺流過血啊!”
王正賢不吭聲,只拿眼瞄李師道,想看看這廝會不會站出來為李懷仙求情,結果李師道卻一句話不說,既不求情也不頂嘴,王正賢心里的猜忌這才收斂了一些,道:“罷了!”
李懷仙癱倒在地,心里兀自劫后余生的恐懼,半天沒緩過勁來,圍觀將士文吏嚇得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就像被主人一通收拾后的狗,夾著尾巴趴在角落里不敢有半點動靜。
“把這群流賊亂棍打出!趕到洪承疇的地盤!”
想了一會兒,王道臺如是說。
趕到洪承疇的地盤,這老東西的言行再一次刷新了李師道對他的認知,可能是突然良心發作,也可能是害怕言官彈劾,晚上王道臺去跟楊鶴報告了這事,把皮球踢給了上官。
楊鶴的做法倒也簡單,在城樓上擺上一張皇帝的座席,讓這些流賊跪拜口喊萬歲,然后宣讀皇帝的圣意,又命令他們對天發誓:“或留軍為卒,或回籍歸農,從此永不做賊!”
等流賊發誓完畢,楊鶴就當場赦免了他們的罪行,不過因為張述圣的影響力有些大的緣故,楊鶴就把他帶到軍中教訓。
在軍營里,楊鶴歷數張述圣十大罪狀,張述圣趁勢磕頭請罪,楊鶴便就坡下驢免了他的死罪,還給他封了一個參將的官職,然后把他部下兩千多老賊送到榆林安置,命巡撫岳和聲妥善安置,王道臺對此非常不滿,暗罵總督婦人之仁。
作為對招安張述圣的獎賞,楊鶴破格提拔李師道為游擊將軍,身為王老狗的部下,李師道本來應該推辭的,奈何總督比道臺大,更得罪不起,領了委任狀,晚上回到軍營里,果然又挨了王道臺一頓打罵,三天五頓鞭棍混合雙打,打得李師道叫苦不迭,天天都是咬牙切齒,想殺了王正賢當流賊。
……
崇禎二年二月初九,洪承疇奉命趕到延川,接受組織的面試,楊鶴問他平賊之策,洪承疇胸有成竹,直言不諱道:“無它,殺,只要給下官足夠兵力,必然擊破宜川王佐掛!”
旁邊的監軍宦官高起潛陰陽怪氣道:“千軍一動,日費斗金啊!萬一打了敗仗,你幾個腦袋夠砍?要是宜川大敗,王佐掛就能直趨長安,南下鳳翔寶雞漢中,甚至流竄四川!”
這不是張某人的戰略么?
王開掛打的是韓城啊,人家是想去河南誒……
面對高起潛的質問,洪承疇淡定道:“正因為要給朝廷省錢,我才要興師動眾,六師云集,巨石拍卵,雖然看起來糜耗巨大,卻能立刻滅賊,反之兵馬不足,戰事難免僵持。”
“如果打成長期流動追殲消耗戰的局面,本就多災多難的陜西還將會深受戰火荼毒,如今反賊幾乎都來自陜西,如果長期跟亂賊在此拉鋸,朝廷失陜民心可謂無量耶?”
楊鶴冷冷道:“陜西流賊數十萬之眾,乃至憤食朱門官紳之肉,我軍處處該災步步有難,你難不成都殺了?”
“那是自然。”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斬盡殺絕,永絕后患。”
滿座官員都禁不住倒吸涼氣,這廝對自己人比建奴還狠呀!洪包衣的戰略思想其實非常明確,那就是集中優勢兵力將流賊殺光。
雖然愛民的楊鶴對冷血的洪承疇無比厭惡,但想到可能釀成的長期拉鋸戰,他還是立刻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如果說順天府是大明心臟,那么陜西就是歷朝王朝的墳墓!
想到滿城盡帶黃金甲天街踏盡公卿骨朱雀門上懸人頭血染潯陽江口的恐怖景象,楊鶴強忍著惡心接受了洪承疇的意見。
雖然很惡心洪承疇那副大明忠狗的嘴臉,但是洪承疇不服就干的性格,卻也非常符合楊鶴這位東林黨骨干的胃口。
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
就是要像楊漣一樣不怕死,希望你進了詔獄也還能這么淡定,像左光斗那樣猶自哈哈大笑,在詔獄高呼快哉快哉。
經過一晚上的考慮,楊鶴拍板了:“就你了!”
下令抽調延綏、寧夏、陜西、甘肅、河南諸道之師,一共九千馬步精銳,歸洪承疇調遣。
歷史發生了細微的改變,洪包衣要提前開始表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