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拒絕令（1）

整個會場黑壓壓地坐滿了從全國各地回到南海盤古總部的區域總部、分公司、總部業務部門總監級以上中高層管理者，喬志遠坐在主席臺上，汪弘毅坐在喬志遠的左手邊，肖天坐在右手邊，王剛、劉世雄分別坐在汪弘毅跟肖天兩旁。

盤古除了每年的年會，其間從來沒有召集過同樣規模的管理層會議。臺下的管理層人員不斷地交頭接耳，在龍騰集團舉牌期間突然召集這樣的擴大會議，各個崗位的管理者都在猜測，喬志遠是下決心要跟黃天沙交鋒了。董事會秘書王欣將一份數據表遞給喬志遠，喬志遠戴上老花鏡，用簽字筆在數據上劃了劃，跟王欣小聲嘀咕了兩句，王欣坐到劉世雄旁邊。

喬志遠調了一下麥克風，掃了掃會場，眾人臉上寫滿了疑惑與期待。喬志遠埋頭看了看王欣剛才送過來的材料，推了一下滑到鼻子尖上的老花鏡，說：“很多同事都很奇怪，為什么非年會時間將大家叫回總部開會，今天有兩件事要跟大家交流一下看法?！蓖鮿?、劉世雄相互看了看，一臉茫然。喬志遠說：“一件事是程春明的受賄問題，相信很多同事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昨天開始輿論高度關注。另一件就是我們的大股東正在發生變化，相信大家都想知道我們到底怎么應對突如其來的變化?！?/p>

汪弘毅前兩天在分公司以及區域負責人層面進行了電視電話會議溝通，沒想到一個武漢總裁的問題，一夜之間就被輿論上升到整個盤古管理層層面的問題。問題的焦點是喬志遠一直宣揚盤古不行賄受賄，沒想到盤古的管理層自己受賄。武漢有樓盤接到客戶電話，聲討盤古高層腐敗推高了房價，揚言要將盤古告上法庭，報紙連篇累牘地報道武漢購房者的血淚控訴。盤古的言行不一致是對信譽最大的傷害，股票開盤出現大量的拋單，股價恐慌性下挫。

喬志遠敲了敲桌子，冷冷地說：“現在，程春明受賄事件在輿論上已經變成對我喬志遠是個偽君子的指控，輿論錯了嗎？沒錯，我喬志遠一直公開宣揚盤古不行賄受賄，這是我們盤古的天條，任何人不容許破壞這條規則。我們盤古能有今天，是我們盤古團隊，是在座諸位共同付出的結果。我們無論走到哪里，都能挺起腰桿做人，才讓我們盤古贏得了尊重?！眴讨具h說著說著，聲音的分貝明顯提高了，喬志遠痛心疾首地說：“程春明受賄早有內部舉報，直到舉報到交易所我們才開始重視，這對我們盤古的品牌、信譽是個很大的傷害?！?/p>

王剛扭頭瞅了瞅旁邊的肖天，肖天一臉嚴肅。王剛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喬志遠敲了敲桌子，說：“企業想基業長青，要經歷各種波折甚至磨難，但信用是一家企業能不能成為百年老店的根本，如果一個執行力很強的團隊失去了信用，所有的努力都將付諸東流，企業可能一夜之間崩塌。很多人會說，一個分公司的總裁受賄，就能動搖盤古的根基？中國有一句老話，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今天武漢出一個程春明，明天還不知道哪個地方再出一個張春明、李春明，盤古要想基業長青，就必須防微杜漸?！?/p>

劉世雄算聽明白了，程春明只是一只雞，今天來會場的人才是真正要以儆效尤的猴子。

會場的氣氛異常壓抑，喬志遠推了推下滑的老花鏡，說：“曾經，盤古進行股份制改造時，我放棄了可以獲得股權的機會，就是想在中國進行一項商業實驗，讓上市公司股東之間、管理層之間、股東與管理層之間，通過透明、民主、信任來構建一個文明的商業生態。隨著盤古的不斷發展，管理層對盤古創造了巨大價值，股東對管理層也高度信任，股東之間，股東與管理層之間，進行了多年的討論，試點管理層持股計劃，意在將管理層跟股東的利益緊密結合，更大程度地提升管理層的信托責任。程春明是管理層持股計劃成員，可依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我們豈能容忍對盤古信用、對團隊構成任何破壞與威脅的人與事？”

每次喬志遠召開管理層擴大會議，總是掌聲不斷，可今天成了喬志遠的獨角戲，臺下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汪弘毅扭頭瞅了瞅，肖天神情嚴肅，王剛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有劉世雄鎮靜自若。喬志遠抬起頭來，朝著臺下擲地有聲地說：“權力要證實自己的力量，濫用是唯一捷徑，濫用權力的人就會迷失于利益之中，最終被權力反噬?！眴讨具h咬著后槽牙，說：“如果我們管理層想著的只是自己的權力，而不是整個盤古的利益，那么他就無法忍受對他權力的限制，程春明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盤古有盤古的規則，我們絕不容許將私欲凌駕在盤古規則之上的人逍遙法外。”

喬志遠的話令整個會場氣氛越發的沉重，盤古20多年來從來沒有發生過分公司總裁級別的高管貪腐事件，程春明案令喬志遠蒙羞。喬志遠舉著幾份報紙，說：“我想在座的都看了報紙上的新聞，很多人說不就是一個分公司總裁受賄嘛，代表不了盤古。程春明受賄對我們的傷害到底有多大？大家看看我們的股票，一開盤就跌了8%，資本對我們用腳投票。如果我們不能自省，不能進行內部整肅，我們就被自己打敗了?！?/p>

在座人員開始交頭接耳，誰會成為下一個被整肅的對象？喬志遠會怎么整肅？喬志遠說著，舉起手中的一份文件，說：“我手上文件的內容，我相信在座的諸位都能猜得出來，汪弘毅在3年前就制定出了這份文件，那個時候，我還在海外游學，看完這份文件后，我的第一反應就是，盤古要想成為一家卓越的公司，要想成為中國的標桿企業，要想走向全球，那么，我們就要向世界一流企業學習，就要通過內部輪崗制度來進行科學的管理?！?/p>

王剛沒忍住，問：“輪崗？”

喬志遠毫不諱言地說：“對，就是輪崗。現在大家恐怕還不清楚我們為什么推行輪值CEO制度，汪弘毅總裁3年前想推動輪崗制度，內部阻力很大，各個部門、各個分公司的負責人對輪崗都持觀望態度。既然在各部門中層推不動，那么我們就走管理層路線，從總裁汪弘毅做起?！毙ぬ炻犃藛讨具h的話心里咯噔一下，難道輪值CEO制度只是喬志遠和汪弘毅為推動輪崗設計好的一場戲，接班只是一個誘餌？汪弘毅看上去面無表情，內心五味雜陳，輪值的誘餌一旦丟了，一切將功虧一簣。

“為什么不能輪崗？程春明之所以走到今天，斷送了自己的前程，就是因為管理權力板結固化，導致區域公司負責人尋租意愿滋長，管理層的利益尋租是對公司、股東和同事的傷害，是極度的不公平?！眴讨具h頓了頓，掃了一眼會場，說：“曾經，有一位新員工問我，年輕人加入盤古，最大的好處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年輕人在盤古，一定會得到公正的評價！如果我們管理層都凌駕于規則之上，如何給年輕人一個公正的評價？”

喬志遠抓起桌子上的另一份文件，說：“程春明受賄給盤古敲了一個警鐘，公司接下來會對總部、分公司和區域公司分批進行輪崗，有意見可以提意見，但是任何人都必須按照公司部署進行輪崗，拒絕輪崗者，就是拒絕公司的制度，拒絕對公司、股東、客戶以及社會公眾負責，對不起，盤古不會留下任何不負責任的人?！眴讨具h手上的文件是會前跟汪弘毅和肖天進行溝通后，在汪弘毅3年前的輪崗手冊基礎上修訂的。

有人示意想要問問題，喬志遠揮了揮手，示意不要提問，說：“一會兒，兩件事講完，我們有專門的提問時間，我會跟大家進行充分的交流，但推進輪崗制度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會后，輪值CEO肖總會公布第一批輪崗的名單?！眴讨具h將文件遞給肖天，說：“今天提出的方案是我跟輪值CEO肖天、總裁汪弘毅共同的想法。現在我們說第二件事，程春明受賄案導致盤古股價下跌，其間有人在不斷地買入盤古股票，我們的大股東正在發生變化?！?/p>

肖天翻了一下文件，后面附了一份輪崗名單，他看了看王剛和劉世雄，又不動聲色地將文件合上。喬志遠舉起手上的另一份文件，說：“大家恐怕從這兩天的股價表現就能猜出，這份文件就是龍騰集團進一步增持的股東結構變化公告。在龍騰集團第一次達到舉牌線的當天，在遠東證券董事長方清平的介紹下，我在北京跟龍騰集團的老板黃天沙進行過見面交流。黃天沙想當盤古的第一大股東?！?/p>

臺下開始騷動，大家只知道龍騰集團已經成了盤古的大股東，第二次舉牌意味著龍騰集團已經持有盤古10%的股權，沒想到黃天沙想當盤古的大老板，當盤古的家。更令盤古中高層意想不到的是，在龍騰集團不斷舉牌背后，喬志遠已經跟黃天沙進行了溝通。從龍騰集團第一次舉牌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月了，除了汪弘毅，盤古的中高層一直沒有聽到黃天沙跟盤古管理層溝通的任何信息。有人小聲嘀咕，難道喬志遠已經跟黃天沙達成交易了？

喬志遠接著說：“我以前跟黃天沙沒見過面，人家真金白銀買了那么多股票，作為公司董事長，見面溝通是對股東的尊重，另外我也想見識見識我們這位新進來的大股東的風采。黃天沙的言外之意就是，即使龍騰集團成了盤古的第一大股東，我喬志遠還是盤古的旗手。我的態度很明確，現在是熊市，能在這個時候買入盤古，我們很歡迎，但是要想當第一大股東，我們不歡迎?！?/p>

同事們被喬志遠的這句話驚著了，有人嘀咕：“管理層還能挑選股東？”

喬志遠冷冷一笑，說：“可能很多同事納悶，盤古是上市公司，任何人都可以買進盤古股票，當盤古的股東，我們無權拒絕，但是誰當第一大股東，我們管理層是可以引導的。我認為黃天沙信用不夠，早年海上運動中心項目是世雄經手，黃天沙以高出底價10倍的價格購入，現在怎么樣呢？好好的項目荒廢了。黃天沙是怎么發家的？早年以無公害蔬菜銷售賺了點錢，拿到幾塊地，搖身一變成了房地產商，過后不斷抵押資產，資金沒有用來造房子，而是買入珠江實業40%的控股權，進去后就把公司進行拆分，龍騰實業拿走了最賺錢的業務?，F在，我們盤古賬目上的流動現金超過3000億元，黃天沙進來故技重演，把盤古強制私有化，也不是不可能?！?/p>

珠江實業是一家集物流、物業管理、城市基礎建設等業務為一體的綜合類上市公司，南海市國資持股16%。珠江實業的股價一直萎靡不振，龍騰集團通過舉牌獲得珠江實業控股權后，向上市公司派駐管理層，對公司進行業務重組，將物流業務跟龍騰集團地產相關的物業管理業務進行置換，將珠江實業打造成A股第一個物業社區交易平臺。龍騰集團將珠江實業剝離出來的物流業務進行重整，市場占有率和利潤率大幅度提升。黃天沙謀劃未來注入資金到收購的其他上市公司，形成一個循環產業托拉斯。

黃天沙的產業在喬志遠眼里不值一提，他說：“黃天沙現在是干啥的呢？他的房地產業務折騰了這么多年，也就幾十億的規模，每年的銷售總額甚至不到我們一個樓盤的規模，我對他說你現在信用不夠，當不了盤古的第一大股東，你們那樣的管理系統跟盤古不匹配，也沒有能力匹配，如果以后龍騰集團通過發展，能夠進行系統提升，那時候我們歡迎?！币惶崞鸶S天沙在北京見面的場景，喬志遠自信的表情中頓時浮出幾分輕蔑，繼續說：“黃天沙說遠大集團可以，為啥我就不行？我說你們的信用跟遠大集團差了不止一個檔次，更重要的是，遠大集團除了信用過硬，對盤古從業務協同到管理支持，都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p>

肖天第一次聽喬志遠如此詳細地講述跟黃天沙密會的細節，正是因為喬志遠刺激了黃天沙，才導致他不斷地增持盤古股票。喬志遠繼續說：“可能很多同事覺得我們盤古是上市公司，錢對我們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這些年遠大集團不僅僅是盤古的第一大股東，更是站在全體股東利益的角度支持公司及管理層，盤古擁有國際大律師、會計師等背景的獨立董事，都是遠大集團推薦的，這些人都是跟遠大集團沒有任何利益瓜葛的獨立第三方，這些獨立董事不僅僅是在監督管理層，更是在公司治理、財務規范等方面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遠大集團不僅在國際化管理、業務輻射等方面一直是盤古學習的對象，更為盤古國際化、轉型提供了強大的動能?！?/p>

面對黃天沙的不斷增持，整個盤古上上下下更關心的是以喬志遠為首的管理層的態度。“黃天沙買入5%以下盤古股權，我對他沒有任何意見，一旦超過5%那就是長期投資了，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那么股東的實力、資金來源就需要搞清楚。龍騰集團的資金多數是保險資金，投資類保險都是短期的債務資本，一旦遭遇大規模贖回，資金鏈就會出現問題，到時候黃天沙會做出什么選擇？拋售。”喬志遠掃了一眼臺下，繼續說：“黃天沙還有不少資金是從金融機構放杠桿進來的，說得嚴重一點，就是空手套白狼，一旦他持股超過20%，那就是名副其實的第一大股東，短債長投，資金更容易崩盤。可以預見，只要龍騰集團取代遠大集團的第一大股東地位，國際上的大投行、評級機構都會下調我們的信用評級。”

“信用是什么？信用就是一面鏡子，可以照出一切的光怪陸離，鏡子一旦出現裂痕，是永遠黏合不到一起的，因為光怪陸離已經變成雙方心靈中可怕的怪獸，最終會吞噬你的貪欲。”喬志遠苦口婆心地說，“我們盤古這么多年，為啥融資成本低？因為我們信用等級高，低成本可以在業務擴張中占得先機，可為股東取得更大回報。若黃天沙進來，合作伙伴要么抬高合作門檻，要么提高交易成本，甚至不再跟盤古合作。盤古的信用靠什么維持？靠我們的團隊，靠盤古員工對客戶和社會各利益相關者提供的產品與服務。我們提供的不僅是產品和服務，更是一支推動社會的積極健康的力量——榮譽和品牌的力量、誠信的力量?！?/p>

臺下的中高管開始鼓掌，喬志遠一直是盤古的向心力，無論是在汪弘毅、肖天、王剛、劉世雄，還是普通員工心中，喬志遠就是盤古的精神圖騰。喬志遠情緒高昂，說：“我們管理層及所有員工，不僅僅要對股東負責，還要對品牌產業鏈上下游的客戶負責，對我們做出的所有承諾負責，我們不僅僅是一個房地產商，未來更是一個向社區商業、養老、教育等新業務拓展的城市運營服務商，為社會、民眾提供更多的產品和服務。只要是盤古提供的產品和服務，就一定要有對人的關心和尊重，一定要對社會民眾負責，這是我們盤古現在以及未來都要堅守的?！?/p>

“現在龍騰集團來了，無論是他的信用還是實力，跟盤古都不般配，他成了第一大股東，我們管理層怎么辦？我們拍拍屁股走人，你第一大股東愛怎么玩兒怎么玩兒？這不是我喬志遠的性格，那樣一來，我們就放棄了我們多年來的堅守，是對盤古的其他股東、對客戶、對社會、對我們的承諾的極端不負責任?！眴讨具h看了看左右的肖天、汪弘毅，說：“這一次黃天沙的闖入，對于我們管理層和所有員工都是一個鞭策，我們在公司治理風控的能力方面需要進一步提高，我們要堅守我們的核心價值觀，我相信我們能夠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大家還有什么問題？”

中高管再次交頭接耳，不少人還在本子上勾勒各方局勢。法務部門一位總監站起來，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話筒問：“喬總，現在龍騰集團不斷買入盤古股權，股權比例超越遠大集團為時不遠，既然您在北京已經拒絕了黃天沙當我們盤古的控股股東，那么現在遠大集團是什么態度？”

這是一個令喬志遠極度尷尬的問題，但是自己必須跟管理層說真話，他說：“我們已經向遠大集團董事長黃總進行了匯報，目前遠大集團正在跟美國博威洽談中華啤酒股權回購的問題，牽涉資金巨大，暫時無暇顧及我們，但遠大集團不會眼睜睜看著龍騰集團奪走控股權，無論是看在多年的合作關系上，還是為了防止國有資產流失，遠大集團都會在合適的時候站出來?！?/p>

“現在龍騰集團已經進行第二次舉牌，意味著他們持有盤古的股權超過10%，如果遠大集團因為避免雙線作戰繼續觀望，按照黃天沙現在增持盤古的速度，下一次舉牌持股比例就超過15%?！睉鹇酝顿Y部的負責人接著喬志遠的話問，“現在遠大集團的持股比例只有14%多一點，不到15%，我們現在強硬拒絕黃天沙的進入，萬一有一天他們的持股比例超越遠大集團，到時候提出改組董事會，那么即便我們有自己的情懷和追求，黃天沙拒絕給管理層時間和機會的話，管理層怎么面對黃天沙可能突然進行的大清洗？”

喬志遠面無表情，汪弘毅接過這個問題說：“第一，我們不會因為黃天沙的進入而拍屁股走人；第二，我們不喜歡不講規則的人，我們會在規則之內，保持管理團隊的穩定。我們堅信一點，得道者多助，我們不會受資本的脅迫，中小股東就是我們的大股東，資本兇猛，只會讓更多的中小股東站到我們這邊，我們服務的客戶，以及我們服務過的上下游產業鏈的各利益相關者，要求規范、合法、透明的良善正義力量會站到我們這邊，我們有信心，也有方法抵御不講規矩的人，絕對不會讓野蠻人在盤古肆無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