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烏龍指（1）

清明剛過，氣溫驟升。今年的春天比往年反常，遲遲沒有下雨，南海市在艷陽高照下散發出一股焦煳的味道。喬志遠皺著眉頭看了看險象環生的棋盤，站起來踱步到窗前。一大早就有一幫民工在給鄰居挖池塘，聽說鄰居從委內瑞拉的奧里諾科河弄回兩只鱷魚，這種瀕危鱷魚只吃拌有維生素的馬肉。鄰居曾從德國給喬志遠帶回來一塊梅塞爾烏龜化石，喬志遠一直把它當成普通化石擺放在書架上，沒想到北京的一位古生物學教授來家做客，看到化石后目瞪口呆，喬志遠才知道這是一塊擁有4700萬年歷史的遠古化石。教授再三叮囑喬志遠要細心收藏。

喬志遠對瀕危生物、化石興趣都不大，對圍棋卻如癡如醉。30多年前，喬志遠只身一人來南海市販賣玉米，一客戶是個圍棋迷，承諾只要喬志遠跟他下五個回合能贏三局，就采購喬志遠萬元的玉米。當時，中國剛剛改革開放，萬元簡直就是天文數字的巨款。喬志遠對圍棋一竅不通，但面對客戶的條件，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點頭答應了。喬志遠四處尋師，百日之后再見客戶，一番搏殺后終于獲勝。客戶在送喬志遠離開時說了一句話，令他終生銘記：“行一棋不足以見智，彈一弦不足以見悲，下棋是一種精神上的磨難。”

30多年來，喬志遠從未間斷過下圍棋。兩個月前，谷歌旗下的人工智能程序AlphaGo4：1完勝世界圍棋冠軍李世石。喬志遠不信邪，人腦干不過圍棋程序？喬志遠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直跟圍棋程序進行對抗，已經3天沒有出門了。昨天，在跟圍棋程序交鋒正酣時，喬志遠突然接到上海遠東證券董事長方清平的電話：南海市龍騰集團董事長黃天沙想在北京跟他談一談。

喬志遠冷冷地問了一句：“不能在南海見嗎？”

方清平在電話那端不假思索地說：“還是在北京見吧，我都訂好了飛北京的機票。”

雖然同在南海市，喬志遠的盤古作為中國最大的房地產商，跟業務多元化的龍騰集團素無業務往來，喬志遠跟黃天沙更是從未謀面，只是偶爾在新聞中看到有關黃天沙的字面報道，從來沒有看到過黃天沙的任何照片。這已經是第三位重要的商業合作伙伴給他打電話，為這位同城大佬邀約在北京見面了。遠東證券是中國最大的投行，一直是盤古資本運作的盟友，方清平在資本市場呼風喚雨，喬志遠無法拒絕方清平的邀約。

跟圍棋程序鏖戰一個通宵后，喬志遠喝了一杯三覺茶，這是北京一位友人的祖傳養生茶，玫瑰、佛手、黃芪三物絕配，可疏肝理氣、和胃健脾。一杯喝完，喬志遠頓感通體舒暢，精神十足。看了看表，還有10分鐘，盤古地產的總裁汪弘毅就要過來送自己去機場了。20多年了，只要汪弘毅在南海，喬志遠每次出差，他都會親自開車接送喬志遠。喬志遠在盤古內部定下一個規矩，自己跟汪弘毅出行永遠不能乘坐同一個航班。盤古內部人一直視汪弘毅為喬志遠的接班人，認為喬志遠坐飛機的規矩就是要控制他跟接班人同時遭遇意外的概率。

汪弘毅將車開到別墅門口，從車上下來，將西裝整理筆挺，站在車門口給喬志遠打了個電話。喬志遠正在鏡子前整理西裝。喬志遠很少穿西裝，每年只有在盤古的股東大會上才穿一次，更多時候都是便裝。鏡子里，喬志遠古銅色的臉上剛刮掉胡須，整個人精神抖擻，快60歲了，卻沒有老男人常見的大肚皮，西裝包裹著挺拔的身軀，骨健筋強。喬志遠發現自己多了幾根白發，他看了看擺在化石旁邊的照片，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

喬志遠從大門出來，身材魁梧的汪弘毅正站在車門旁等他。汪弘毅精力特別旺盛，平日里成熟內斂、不茍言笑。喬志遠正要說話，汪弘毅已經為喬志遠拉開了右后車門，說：“喬總，如果沒有特別情況，我們45分鐘可以抵達機場，北京那邊已經訂好了專車。”

喬志遠到各地出差，從來不允許分公司的人接送自己，都是汪弘毅訂好專車，或者自己打車。汪弘毅從后視鏡看到喬志遠一臉輕松，便咬了咬嘴唇，繼續說：“昨天下午，去年的財務數據出來了，董事會辦公室今天一大早就收到一封電子郵件，需要進行一下內部確認。我已經吩咐董事會辦公室，在未經您允許的情況下，不得將郵件傳給第三人。”

喬志遠眉毛一挑，很警覺地問：“電子郵件？什么內容？”

車的后座很寬敞，喬志遠問完又瞇上眼睛。汪弘毅從后視鏡看到喬志遠眉宇間的變化，心里咯噔一下，喬志遠幾次拒絕跟黃天沙見面，這一次突然決定飛北京見黃天沙，聽到電子郵件又如此警覺，難道北京之行真的會有令自己擔心的問題發生嗎？汪弘毅決定緩解一下氣氛，說：“交易所發的，之前我收到過同樣的內容，還需要進一步確認；確認后，我會第一時間給您匯報。對了，黃天沙的詳細資料已經整理好，在您座椅前面的袋子里。”

喬志遠沒有繼續追問電子郵件的內容，他太了解汪弘毅了，在跟隨自己打天下的20多年里，事情沒有處理好之前，汪弘毅絕對不會輕易上報，一大早主動提到電子郵件，事情肯定非同小可，那就等汪弘毅確認后再說。喬志遠拿出黃天沙的資料看了看，整個龍騰集團業務龐雜，地產、金融、物流、制造、旅游、航空等多個行業均有涉獵，股權關系更是令人眼花繚亂。喬志遠草草地翻了翻，漫不經心地問：“聽說這個黃天沙是個孝子？”

前方突然變換了紅燈，汪弘毅慢慢地踩了剎車，這個時候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乞丐端著一只破碗走到車窗旁。隔著透明的玻璃，喬志遠發現老乞丐嘴角上揚，眼角堆滿魚尾紋，滿臉笑容地盯著汪弘毅。汪弘毅降下車窗玻璃，給老乞丐的碗里放了100元，老乞丐搖搖頭說：“太多了，太多了。”汪弘毅微笑著說：“老人家，拿著吧，馬上要變燈了，注意安全。”關上車窗，汪弘毅回頭看了一眼喬志遠，說：“聽說黃天沙每周五都要陪他母親吃晚飯。”變燈后，汪弘毅踩了一下油門，喬志遠發現老乞丐站在路邊，微笑著目送他們遠去，不停地沖著他們揮手致意。喬志遠突然很感慨地說：“黃天沙的母親很幸福啊。其實幸福很簡單，有親人陪著一茶一飯，就是幸福。就像剛才乞討的老人，他一無所有，臉上還總是掛著微笑，微小的收獲對他來說就是幸福。現在的人不快樂，是因為有一顆永不滿足的野心，遇到麻煩時不能學會微笑，等老了對任何東西都笑不出來。如果人人都能像老乞丐一樣，野心終止了，幸福就來了。”

汪弘毅有點擔憂，說：“孝子如果是個野心家，我們就麻煩了。”

喬志遠微閉雙眼，不屑地撇著嘴，說：“難不成他黃天沙成精了？”

“是個狠角色！”汪弘毅邊踩油門提了提速，邊說，“5年前，孝子下狠手，老娘都沒放過。”

喬志遠突然睜開眼睛，難以置信地問：“什么意思？對老娘下手？”

汪弘毅不緊不慢地說：“5年前，龍騰集團不斷買入江南生物股票，黃天沙的母親無意間聽到這個消息，就去東南證券南海營業部開戶買入。那里的營業部總經理一看黃天沙的母親大量買入江南生物，就調集了一億元跟著做老鼠倉。黃天沙發現營業部要虎口奪食，決定提前出貨。”汪弘毅搖了搖頭，腦子里出現了當年那可怕的一幕，繼續說：“黃天沙殺戮心起，老鼠倉一個都沒有跑掉。營業部總經理發現黃天沙的母親沒有出貨，以為黃天沙只是洗盤打擊跟風者，后面肯定還會繼續拉升股價，萬萬沒有想到，他為了坑殺老鼠倉，就來了個一字斷魂刀，最終連自己的老娘都給封殺在老鼠倉里了！”

喬志遠面無表情，再次拿起旁邊的資料翻了翻，說：“能把臉皮撕下來踩在腳下的人，絕非等閑之輩。”汪弘毅接過話說：“我們盤古股票這3個月的股東人數不斷減少，龍騰集團吃進了不少的籌碼，一旦黃天沙成了門口的野蠻人，盤古就危險了。”喬志遠咬了咬后槽牙，說：“在公司年度財務報告出來之前，盡快拿出一個分紅方案，我會跟方清平談個一箭雙雕的方案，提高我們管理層的持股份額，不會給黃天沙敲門的機會。”

上海外灘，下了一個星期的雨終于停了，整個陸家嘴霧氣繚繞。遠東證券的交易部總監歐陽劍波走到窗前，遙望著滔滔遠去的黃浦江水。黃浦江畔流淌著金錢的記憶，不同膚色的商人，操著各種聽不懂的語言，在江畔達成了不可勝數的交易。這里曾經是譽滿全球的東方巴黎，這里曾經是無數人夢想起飛的圣地。玉樹臨風的歐陽劍波，臉如雕刻一般，五官分明、輪廓完美。從巴黎學成歸來，歐陽劍波就進入中國最大的投資銀行遠東證券，用了3年時間，歐陽劍波開發的量化交易系統在證券界睥睨群雄，使得交易部成為遠東證券最賺錢的部門，沒有之一。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遠東證券自主開發的高頻交易系統正式上線。傳統證券交易主要靠人海戰術，無論是決策還是下單，都要通過復雜的決策委員會進行決策，然后讓交易員進行手動下單。歐陽劍波有一個夢想：通過金融工程建立交易模型，再通過IT工程實現超級頻率交易，一旦出現突發交易機會，高頻交易將瞬間擊潰交易員，實現收益或者控制風險。歐陽劍波主導開發的高頻交易系統經過兩年的反復測試，今天上午9：30正式上線，進行實戰交易。

整個交易部都在緊張而愉悅地談論著新交易系統的便利。歐陽劍波抬起手腕看了看表，11：25，上午的交易還有5分鐘就收盤了，再過5分鐘，就意味著高頻交易系統上線成功。歐陽劍波內心的自豪感冉冉升起，自己將再創中國投行界的一個新紀錄。歐陽劍波再次看了看表，回頭看了看墻上超大的交易顯示屏，忽然臉色大變，立即抓起電話，扯著嗓子，不容置疑地命令操盤手畢飛雪：“馬上到我辦公室。”放下電話，歐陽劍波的脖子上青筋暴出。

急促的高跟鞋的聲音越來越近，穿著職業套裙裝的畢飛雪有著精致的五官，艷若桃李、領如蝤蠐，身著白色的襯衫，領下的兩顆紐扣敞開，雙峰秀美挺拔，及膝的黑色短裙下露出修長的雙腿，配上紅色高跟鞋，遠遠望去玲瓏婀娜。畢飛雪在遠東證券有著“交易一枝花”的美譽，性格開朗，深得同事們喜歡。上海灘金融界的基金經理、交易員們踏破遠東證券的門檻，美其名曰市場調研，只為一睹畢飛雪的芳容。畢飛雪剛一進歐陽劍波的辦公室，沒等她開口，歐陽劍波就劈頭蓋臉地問：“是不是我們的交易出現了問題？”

5年前，畢飛雪還在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的時候，遠東證券歐陽劍波在校招大會上侃侃而談，描繪了一幅中國投行崛起的美好藍圖，畢飛雪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向遠東證券投遞了一份簡歷。一年沒有得到回音，直到博士畢業前3個月，畢飛雪接到了歐陽劍波的電話。拿到博士學位證后，畢飛雪直飛上海，進入歐陽劍波的交易部，從操盤手做起。在操盤手的位置上，畢飛雪已經坐了3年板凳。歐陽劍波一直說，磨煉不好心性的人是不配做一個一流的操盤手的，如果你的情緒來了，你能對它呵呵一笑，不去理它，那么你就離成功近了。

3年里，性格直爽的歐陽劍波從未沖畢飛雪大呼小叫過。面對突如其來的咆哮，畢飛雪有點發蒙，今天是遠東證券自主開發的高頻交易系統正式上線的日子，歐陽劍波今早6點就把交易部的所有同事召集到辦公室，一反常態，婆婆媽媽地叮囑了將近兩個小時，搞得大家都緊張兮兮的。可能歐陽劍波神經過度緊張了，畢飛雪心里暗自這樣安慰自己。她一臉無辜地說：“我是按照您的指示進行下單的，整個操作沒有問題。”

歐陽劍波憤怒的血液在體內呼嘯，脖子上的青筋再次激動地隆起，平日里清澄秀靈的雙眼已經爬滿了血絲。歐陽劍波指著墻上的超大顯示屏質問畢飛雪：“你自己看看，工商銀行、盤古這樣的超級大盤藍籌股都在上拉，現在的股市，連掃地的阿姨都覺得我們不是干正經事的人，這么爛的行情，沒有什么利好消息怎么突然拉升？”畢飛雪每天都會瀏覽新聞，今天并沒有看到任何重大利好，她低聲嘀咕了一句：“難道有超級主力進場救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