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關于威爾城堡的記憶已經非常淡薄，確實是有段時間刻意地去忘，到后來卻是真的記不得了。她記不得她趴在陽臺上看著街道上車水馬龍，威爾城堡里舉辦婚禮時吵鬧的人群，新娘身上純潔的白紗，樓頂的時鐘，掌聲和笑聲。

她只能回想起威爾城堡藍色的圓屋頂，厚實的墻壁，鐘聲響起時，偶爾會有白鴿飛過。望舒常常來，卻又不常待，也不太和她玩。她也不嫌悶，總是坐在他旁邊，望著窗外的云朵發呆。

這座仿歐式四層小樓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是扶桑祖父的作品。他的藝術造詣不高，歐式的外觀之內，裝著中式的布局，極講究方正，連西方建筑常見的旋轉樓梯也無。底層是寬敞的大廳，頂樓上綴著半圓的陽臺。

一個極不合格的建筑者命名自家土地上的自建房為城堡，常常引人發笑。和他年齡相當的童年伙伴也會討論起他：人到晚年，崇洋媚外的心思越發重了，人變得癡，房子也蓋得不像樣。

這些議論在祖父百年后煙消云散，高高的院墻也逐漸被周遭居民接受，威爾城堡竟真成了這棟建筑的名字。威爾城堡由扶桑的幾位伯父分別打理過一段時間，也一次又一次從拆遷的列表上逃脫。在時興葡萄酒的幾年，開過品酒會；家里男主人是廚子時，充當過喜宴場。伯父們漸漸老去，到了扶桑父親當家的時候，他不愿經營，偶爾把底層出借給穿婚紗的新人辦儀式，也向前來取景拍照的人收取一定費用。他自己在一家公司做財務，工作不多，沉迷炒股。

第一次見到望舒是一個愜意的下午，母親在家請客，望舒提前到了。當時扶桑正倚在躺椅上看漫畫，聽到敲門聲，急急忙忙地跑下樓梯去開門。扶桑打開門看到門外陌生的少年時，愣了一下。他個頭很高，劍眉薄唇襯著一對極亮的眸子，鼻子筆挺。長長的脖頸，胳膊肘夾著課本，站得筆直，從不躲避陽光而成的膚色。他的氣味隨著晚風一道吹進門，暖暖地撲向扶桑身上。

在這瞬間，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被無限地放大，廚房里擰不緊的水龍頭，薔薇花枝的碰撞，馬路上單車的鈴鐺，墻外樹上的蟬鳴，沒有距離的隔閡，每一聲都清清楚楚地裹在夏風里，撲向她。扶桑心臟在身體里猛地撞了起來，臉上燒得厲害。

望舒開口：“我是你媽媽的朋友的兒子，望舒。她們在金店挑首飾，讓我先過來。”

扶桑點點頭，請他到客廳坐，自己去廚房端水果。他卻也跟來廚房說要洗手，和扶桑并排站了，仔細挽好袖口，再擰開水龍頭。扶桑怕被看見自己發燙的臉頰，稍稍側著身子打開另一個水龍頭，一顆一顆地洗著葡萄，目光不敢有絲毫的偏移。自來水順著纖細的手腕往下流，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炙熱卻絲毫不減。

晚飯的時候，扶桑母親的朋友們說了許多話，無非是說扶桑的母親嫁得好，住在這樣別致的房子里，丈夫明事理，女兒又是這樣地活潑可愛。這些話都是扶桑常聽的，母親的朋友上門做客，都有這套說辭。

不同的是望舒的母親，她笑吟吟地說：“孩子們年齡相仿，應該互相作伴。我們做長輩的，有這樣深的交情，孩子們怕是在學校里遇見也不認識彼此，說起來真叫人傷心。”她搖了搖望舒的胳膊：“去和大家互相存一下電話號碼，或者還是別的什么，你們小朋友的方式。”又對扶桑說：“過幾年啊，你們都出國了，我們這些媽媽們可是要結伴來看你們的。到時候，你們可不準嫌棄我們幾個小老太太。”扶桑的母親莞爾一笑，接話頭講起出國探親的表嫂因為語言不通鬧出的笑話。

一片嬉笑聲中，望舒沿桌依次來要號碼。扶桑喝了口冰水，用手指頭一顆一顆按著玻璃杯上的水珠。等望舒走過來時，一把搶過他的手機，迅速按下號碼，等到自己的手機屏幕亮起來，迅速地掛斷，備注好自己的名字，才把手機還給望舒。望舒看了看手機后，回到自己的座位。

交還手機時扶桑無意碰到了望舒的手心，溫暖而光滑。她不自覺地回想自己剛剛的動作，不知是否會被誤會是刻意呢？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望舒，他并無察覺，自顧自的夾菜，正在和鄰座的男生討論擇校，鬢角有出汗的痕跡。扶桑放下筷子，去客廳搬了風扇過來。母親的朋友們對她的舉動又是一陣夸贊，沒人注意到她調整了風扇的角度，確保能吹到望舒的方向。一頓飯的時間，她不知暗暗看了望舒多少眼。

望舒母親因為隔天要返回鄰市工作，早早地帶著望舒離開，扶桑和母親下樓去送。望舒的母親伸手攬住扶桑的肩，銀鐲子硌著扶桑的鎖骨：“需要補習的時候來問問望舒，給望舒補習的幾個老師都是很好的。我們沒什么文化，又經常都不在家，全是靠著老師料理。”

扶桑的母親感嘆道：“望舒就好了，上學的事一點兒不要你們操心。”望舒的母親笑道：“他先去給扶桑探探路，扶桑晚一年就來了。扶桑有什么事，盡管找望舒。”談論著兒女的學業，卻也沒忘約了下周末的麻將。

天晚了，客人們斷斷續續地離開。扶桑收拾著碗碟。

洗完澡回到房間，扶桑只穿著吊帶，露著兩條白嫩的手臂坐在床上。她回想剛剛望舒對她說話的樣子，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拿起手機，按到望舒的號碼，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反復幾次之后，發出一條“到家了嗎”。

發完就后悔了，怎么會在別人離開兩個小時后才發這條問候短信？可是也沒有什么別的話可說了。扶桑把手機塞進枕頭底下，人也躺了下去，心里懊惱了起來，牽起被子的一角蓋住臉，卻也還是止不住地發燙，心跳聲再次淹沒了她。剛剛洗過澡的身體上，濕潤的皮膚隨著身體溫度的升高，散發出好聞的味道。

良久，枕頭下傳來微弱的兩聲振動聲，扶桑用兩根手指頭扒拉出手機，湊近眼前一看：“嗯。”

原本已慢下來的心跳又失去了節奏，扶桑捏著手機，在她的大銅床上打了幾個滾兒，然后用被子把自己包起來，蜷縮在床中央，緩緩地打出兩個字：“好夢。”

這一次她很快收到了回復：“晚安。”她咬住一根手指，那指頭像裹了蜜般，藏不住的甜。

時下的流行，“晚安”是極具曖昧色彩的詞匯。扶桑知道望舒的晚安，并不是當下被過度解讀的“晚安”，卻抑制不住地歡喜，扯起被子蒙住頭，歪在床角。過了好久才爬回床頭，靠在枕頭上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