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二章 家鄉的農場

在我最早的記憶中,一年級開學的那天我遲到了一會兒。我走進教室,只看到同學們有的在跑來跑去,有的跳上了椅子,有的甚至還上了桌,場面一片混亂。

我的第一反應是好奇。我望著這些同學心想:我應該加入他們嗎?模仿他們的行為有意義嗎?他們為什么要那樣做?我又為什么要那樣做?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試著想通這些問題,找到答案。

片刻之后,老師來了。她非常生氣。她可不希望新學年就這樣開始。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并讓學生安靜下來,她把我樹成了糾正錯誤的榜樣。“看人家阿維表現得多好,”她對全班同學說道,“你們就不能學學他嗎?”

但在當時,我的安靜并不是出于美德。我并沒有認定靜靜站著等候老師到來是正確的做法,只是沒有想明白加入這場混亂有沒有意義。

我本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老師,但最后沒有,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可惜。我的同學們原本可以從我身上學到一個教訓,這個教訓我自己最終掌握了,也一直在試著把它教給我的學生。它不是關于你應不應該隨大流,而是關于你應該在行動之前花點時間把事情想通。

深思熟慮中包含了因不確定而生出的謙卑。我不僅自己在生活中抱持這種態度,也培養哈佛的學生如此,并將其灌輸給兩個女兒。畢竟這也是我父母灌輸給我的觀念。

我是在以色列貝特哈南(Beit Hanan)的農場上長大的,那是一個位于特拉維夫以南約15英里的村子。這個農業社區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29年,建成后不久就吸引了178個居民。但是到了2018年,它的居民人數也只增加到548人。在我小的時候,果園和溫室都是我們村的特色,里面種了各種水果、蔬菜和鮮花。我們的村子屬于莫沙夫(moshav),是一種特殊的村莊。和集體耕種土地的基布茲(kibbutz)不同,莫沙夫由獨立的家庭構成,每個家庭都擁有自己的農場。

我家的農場以大片美洲山核桃樹聞名,我父親是以色列美洲山核桃種植業的領頭人,不過我們也種橙子和葡萄柚。在我小的時候,那些可以長到100多英尺的美洲山核桃樹高聳在我的頭頂,柑橘樹則不然,它們的果實在成熟時會發出獨特而強烈的香氣,但高度很少超過10英尺,很容易攀爬。

照料果樹并維護必要的機械設備是我父親大衛的全職工作,他能熟練地解決各種問題。實際上,我對他的記憶大都是通過各種物件維系的:他維修的拖拉機,果園里他照料的樹木,還有他在家里和農場各處修理的電器。有一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晰,那是在1969年夏天,他爬上我們房頂調整天線,為的是確保我們的電視能接收到“阿波羅11號”登上月球的畫面。

但是無論我父親多么能干,農場這么大的工作范圍意味著有大量日常雜務需要由我和兩個姐姐承擔。我們負責養雞,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每天下午去拾雞蛋,還有許多個夜晚我會打著手電去追捕逃出雞籠的毛茸茸的小雞。

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也就是我人生的最初20年左右,以色列一直是個風雨飄搖的國家。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猶太難民的涌入使以色列的人口增加了約1/3,由原本的200萬增長到了300萬出頭。許多人來自歐洲,大屠殺給他們帶來的陰影從來不曾散去。不僅如此,中東的阿拉伯國家也鐵了心要與以色列為敵,以色列則堅決捍衛自己的領土。沖突一場接著一場:1956年的西奈戰爭之后是1967年的六日戰爭,接著又是1973年的贖罪日戰爭。雖然在我童年時以色列復國才幾十年,但這畢竟是一個浸淫在近代史和古代史中的國家。當時的以色列人和現在一樣,知道自己的國家要繼續生存的話,他們就必須認真考慮自己的選擇會產生什么結果。

這也是一個美麗的國家,貝特哈南村也好,我家的農場也罷,都是孩子成長的絕佳場所。那里的自由氛圍激發了我早期的寫作靈感,我收集了自己的筆記,摞在書桌最上面的抽屜里。甚至在成年后的大部分時光里我都一直有一個信念:如果我那無拘無束的思想讓我陷入麻煩,我總是可以回到童年的那片農場,繼續快樂地生活。

我們常常認為生活就是你去過地方的總和,但這是一個錯覺。生活應該是事件的總和,這些事件是選擇的結果,而那些選擇只有部分是我們自己做的。

生活當然也有其連續性。比如我現在從事的科學,就通過一條直線連接到了我的童年。那真是一段純真的時光,我思考生命中的宏大問題,享受自然之美,流連于貝特哈南的果園和近鄰之間,毫不關心自己的地位和聲望。

把我帶到貝特哈南的那根因果鏈條最初始于我祖父阿爾貝特·洛布(Albert Loeb,在希伯來語中,我們兩個同名)逃離納粹德國的決定。我的祖父比許多人都清醒,他預見到大難或將臨頭以及局勢的快速變化。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這種局勢就預示了猶太人的選擇范圍將會越來越窄。一旦他選錯了路,迎來悲慘結局的危險就會不斷增加。

阿爾貝特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這對他對我都是一件幸事。他在1936年離開德國,搬到剛建成不久的貝特哈南村。村子里雖然沒有幾個居民,并且和別處一樣,也在遭受風起云涌的戰爭浪潮的沖擊,但這個農業社區是一處比較安全的港灣。他到村里住下不久,我的祖母羅莎和他們的兩個兒子也跟著搬去了,其中一個正是我的父親,當年他11歲。從德國遷居到這個猶太社會之后,我父親的名字就從格奧爾格改成了大衛。

我母親薩拉也是從遠方搬到貝特哈南村的。她出生在哈斯科沃(Haskovo),也在那里長大。哈斯科沃位于保加利亞首都索非亞附近。因為地理上的巧合,她成了一個保加利亞人而非德國人,因此和家人在戰時保住了性命。保加利亞雖然與納粹結盟,但仍保留了自己的國家主權,所以在希特勒不斷要求將猶太人引渡到德國時具有一定的拒絕能力。當死亡集中營的流言傳開時,保加利亞的東正教會對引渡提出抗議,保加利亞國王也下定決心拒絕德國的要求。有一點需要說明:國王對外宣稱這是因為保加利亞需要猶太人作為勞動力,但是從結果上說,他確實保護了保加利亞的許多猶太人。我的母親因此享受了一段比較正常的童年。她先是在一所法國修道院學校念書,后來又去索非亞上了大學。不過到了1948年,戰后歐洲一片破敗,蘇聯也不斷向西擴張,她退學并跟著父母移民到了以色列這個新興國家。

貝特哈南最初的創立者就來自保加利亞,所以薩拉一家最后搬到這里并不奇怪。然而這個農村與她離開的國際都市、放棄的大學學業截然不同,不過新家也有著它獨特的魅力。搬到這里后不久,薩拉就結識了我父親。他們戀愛、結婚,還生了三個孩子——我的兩個姐姐莎莎娜(Shashana)和阿列拉(Ariela),還有生于1962年的我。

在婚后的最初幾年里,我母親把全部身心都奉獻給了家庭和社區。她成了村里有名的面包師,我的衣柜也證明了她編織毛衣的才能,但即便是在貝特哈南這個相對閉塞的地方,她仍沒有放棄精神生活。我說的不只是她對學術有著那種鉆研式的興趣,還有她將自己的才智運用到現實中去的渴望。因為這一點,也因為她的正直品格,每一個認識她的人都信任她的公正判斷,其中既包括貝特哈南的領導,也包括來我們農場尋求她意見的訪客。我這個做兒子的更是每一天都在受她的教益。她明確表示了自己對我的人生道路、我的選擇和興趣的關心。就像園丁澆水養育一株植物,她在培養孩子的好奇心時也是專心致志又一絲不茍。

她還追隨自己的好奇心。當我長到十幾歲時,她回到大學完成了本科學習,接著還去念了研究生,拿到了比較文學的博士學位。學業并沒有令她與我們疏遠,正相反,在她的鼓勵之下,我去旁聽了她讀本科時修的哲學課,還因為她的敦促,我讀完了她書單上的許多書。

是母親讓我愛上了哲學,尤其是存在主義。我曾夢想以思考為生。每到周末,我便會抓起一本哲學著作,多半是跟存在主義有關的作品,包含存在主義者直接創作或是受他們啟發而寫的小說,然后駕駛拖拉機,開到山丘間的一處僻靜場所,一連讀上幾小時。

在自家農場度過那些平安快樂的日子之后,我一直有一個想法:如果人類真在太空中找到了一個宜居星球,要到那里建立地球文明的前哨,那么最初到那里定居的人,他們的外表和行為很可能和貝特哈南的村民很像。人類歷史表明,一個文明在建立前哨時,首要的需求基本是相同的。

可以肯定,他們會把精力放在種植糧食和互相幫助的集體活動上,從最年長的成員到最年輕的成員都是如此。他們每一個人都得足智多謀、多才多藝,要會修理和操作機械,要會種植莊稼,還要會教育后輩。我相信他們會有精神生活,即使身處遙遠的外星。我還猜想,當他們的孩子長大成人,別人也會對這些孩子產生對我那樣的期待:必須服務社會。

我原本打算做一名哲學家,去研究那些亙古以來人類一直在苦苦思索的基本問題,但這個計劃因為以色列對所有年屆18歲的公民征兵而延后了。在這個國家,每個人都要入伍效力。由于在中學時表現出了物理方面的潛能,我入選了塔皮奧特部隊(Talpiot)。這是一個新的項目,每年選出24名新兵從事與國防相關的研究,同時對他們進行高強度的軍事訓練。我的學術抱負只得擱置一旁了。我年少時對讓-保羅·薩特和阿爾貝·加繆等存在主義哲學家著作的研讀,并不符合分配給我的這個新角色。專心學習物理學是我從軍那幾年最接近智力創造的活動。

雖然穿的是以色列空軍制服,但我們被引入了以色列國防軍的每一個分支。我們接受了基礎步兵訓練,學習了炮兵和工兵的格斗課程,還學習了如何駕駛坦克,如何負載機關槍通宵行軍,以及如何從飛機上跳傘。還好我體格夠結實,身體上的磨煉雖然嚴格,但尚可忍受。這些訓練之外,我還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如饑似渴地開展學術研究。

塔皮奧特部隊要求我們學習物理學和數學,我感覺它們聽起來和哲學足夠接近,況且不管在大學學什么,似乎都比背一把步槍費力蹚泥潭有意思多了。我抓住這個機會,竭盡全力向政府證明他們沒看錯人。也正是在這段時間,我意識到哲學雖然問出了最根本的問題,卻往往無法解答。我發現科學或許能幫我更好地尋找答案。

經過三年的學習和軍事訓練,到了該工作的時候了。按照規定,我應該參加一個能立刻投入實際應用的工業或軍事項目。但我追求的是一條更具創造性的道路,一條在智力和研究難度上都更有挑戰的道路。我訪問了一處不在軍方的研究目標清單上的設施,然后制訂了一份跳脫傳統框架的研究計劃。當時我已經取得了一系列成就,既有學業上的也有軍事訓練上的,塔皮奧特的高層批準了我的計劃。他們先讓我試行三個月,然后讓我在余下的五年服役期,即1983年至1988年繼續從事研究。

我的研究很快發展出了新的方向,其中一些方向軍方覺得很有意思。通過激動人心的科學創新,我為一個新計劃搭建了理論(后來還申請了專利),使用放電來推進投射物,使其比傳統的化學推進劑所能達到的投射速度還快。這個項目后來擴大了規模,雇用了24位科學家,也成為第一個從美國戰略防御計劃(SDI)拿到資助的國際項目。戰略防御計劃又稱“星球大戰計劃”,是美國總統里根在1983年宣布的一個雄心勃勃的導彈防御概念。

那時候冷戰已經進行了幾十年,這場美國和蘇聯之間、民主主義和共產主義之間、西方和東方之間的競賽似乎已經成為世界舞臺上的固定戲碼。兩大陣營都建立了巨大的核武器庫,足以摧毀對方好幾次。由《原子科學家公報》(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的成員構思、旨在向人類警示人造災難可能性的“末日時鐘”,幾乎總是設在午夜前7分鐘。

星球大戰計劃就是這場大競賽的一部分。它設想用激光和其他先進武器摧毀敵方進犯的彈道導彈。雖然計劃在1993年被取消,但它對促進冷戰結束、加快蘇聯垮臺產生了重大的政治影響。

這項研究也構成了我博士論文的骨架,我在24歲那年完成了該論文。我的專業是等離子體物理學,這門學科研究的是四種基本物態中最常見的一種:等離子體。恒星、閃電和某些電視屏幕都是由它構成的。你可能好奇我的論文題目,它是《利用等離子體中的電磁相互作用將粒子加速到高能狀態并使相干輻射放大》(“Particle Acceleration to High Energies and Amplification of Coherent Radiation by Electromagnetic Interactions in Plasmas”),當然比本書的書名難記多了。

雖然拿到了博士學位,但我并不確定下一步應該怎么走、會怎么走。我并未和等離子體物理學敲定終身。回到貝特哈南的想法也始終吸引著我。我的心底還有一個強烈的聲音,想要來個大轉向,回歸哲學。然而這根由選擇構成的鏈條——只有部分是我自己決定的——使我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這條道路始于我在服役期間的一次公共汽車之行。當時坐在我身邊的是物理學家阿里·齊格勒(Arie Zigler),他恰好提到,在研究生心目中名望最高的工作單位是美國新澤西州普林斯頓的高等研究院(IAS)。后來我去華盛頓同星球大戰計劃的工作人員會過面,又到得克薩斯州大學奧斯汀分校參加過一次等離子體物理學會議,這兩次我都遇見了“等離子體物理學的教皇”馬歇爾·羅森布盧特(Marshall Rosenbluth)。我知道他之前的學術家園正是高等研究院,于是向他請教了詳情。他當即表示支持我去那里做短期訪問。我聽了備受鼓舞,立刻打電話給高等研究院的行政主任米歇爾·塞奇(Michelle Sage),問她我能否下周就去訪問。她的回答是:“我們這里不是隨便誰都能訪問的。請給我發一份你的簡歷,我看了之后再通知你能不能來。”

我沒有被嚇退,發了一份清單過去,上面列出了我的十一篇出版物,并在幾天后又給她打了電話。這一次她答應在我離開美國之前給我安排一次訪問。等我在約定的那天早晨早早到達她的辦公室后,她對我說:“現在只有一位教員有空,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我帶你去見他吧。”

我激動壞了。我記得在量子電動力學的課本上見過戴森的大名。我剛和戴森在他的辦公室里坐定他就說道:“哦,你是以色列來的。你認識約翰·巴赫考爾(John Bahcall)嗎?他很喜歡以色列人。”他一定發現了我臉上困惑的表情,于是又解釋說:“他的妻子內塔(Neta)就是以色列人。”我坦言自己從未聽說過這個男人,更別說他的妻子內塔了。

原來約翰·巴赫考爾是一位天體物理學家。此后不久我就和他吃了午飯。飯后他邀請我再到普林斯頓去訪問一個月。我后來才知道,他利用我們吃飯之前的那段時間做了一次海外調查,找到了以色列最著名的幾位科學家,包括尤瓦爾·內埃曼(Yuval Ne’eman),詢問他們對我的看法。不管他們對他說了什么,總之到我的第二次訪問快結束時,約翰邀請我去他的辦公室,為我提供了一筆久負盛名的五年獎學金,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我得改學天體物理學。

我當然答應了。

當第一次有人鼓勵我將職業生涯奉獻給天體物理學時,我連太陽為什么發光都不知道。得知巴赫考爾的專業領域是名為中微子的弱相互作用粒子如何在太陽中心形成時,我對這一領域的無知就越發顯得尷尬了。到那時為止,我關注的還都是地球上的等離子體以及它們在地球上的應用。

我要說明一點,巴赫考爾知道我從前的研究方向,但他仍然向我發出了邀請。他敢于冒這個風險,我當時就覺得他與眾不同,現在似乎更是如此。(現在的學術圈已經不同往日,我覺得人們不太可能再給一個年輕學者提供這樣的機會。)無論之前還是現在,我都很感激他。我接受了他的邀請,并且打定主意要證明,巴赫考爾對我的直覺,還有這一路幫助過我的那些杰出科學家的直覺是正確的。

雖然我必須學習這個領域的基本詞匯以寫出原創論文,但這個領域于我而言并不陌生。等離子體是物質在高溫下的一種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原子分裂成一片由帶正電的離子(失去了部分電子的原子)和帶負電的自由電子構成的汪洋。雖說今天宇宙中(包括恒星內部)大多數的普通物質都處于等離子體狀態,但這個領域的研究是在實驗室的環境下進行的,和宇宙中的情形相當不同。我發揮自己的優勢,在天體物理學領域開辟了第一個重要的研究前沿:宇宙中的原子物質是在什么時候、以何種方式轉化成等離子體的。這也由此開啟了我對早期宇宙[1]的癡迷,也就是所謂的“宇宙黎明”(cosmic dawn),它已經具備了恒星誕生的條件。

在高等研究院待了三年之后,我在同事們的鼓勵下申請了初級教職,其中一個職位在哈佛大學天文學系,我是他們的第二人選。哈佛天文學系很少給初級教員提供終身教職,所以有的候選人會在接受職位之前猶豫,排在我前面的第一人選就猶豫了。

而我欣然接受了這一職位。現在回想,當時我做這個決定時想得非常清楚。我知道,即使他們不提供終身教職,我也始終可以回到父親的農場,或者回歸我的學術初戀——哲學。

我在1993年來到哈佛。三年后,我拿到了終身教職。

從那以后,我漸漸明白了一件事:約翰·巴赫考爾不但相信我可以應對從等離子體物理學到天體物理學的轉變,而且將我看成了和他志趣相投的人,甚至可能把我看成了年輕時的他自己。巴赫考爾剛進大學時也想學習哲學,但他很快意識到物理學和天文學是通向宇宙最基本真理的更直接的道路。

我在告別約翰和高等研究院之后不久也產生了類似的感悟。當我1993年接受哈佛大學的初級教職時,我明白想在職業生涯上大轉向,重歸哲學已經太遲了。更重要的是,我漸漸相信自己和天體物理學的這樁“包辦婚姻”其實讓我找回了舊愛——它只是換了一套衣裳。

我漸漸意識到,天文學研究的都是以往被限制在哲學和宗教領域內的問題。這些問題中有許多大哉問——“宇宙是如何起源的?”“生命是如何開始的?”我還發現,凝視浩瀚太空、思索萬物之始終可以幫助我們回答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什么樣的人生是值得一過的?”。

往往這答案就在眼前,我們只需要鼓起勇氣接受它。1997年12月,我在訪問特拉維夫時經人介紹去見了奧弗里特·利維亞坦。我對她一見鐘情,這份愛改變了一切。雖然在地理上相隔遙遠,我們卻任由這份友情不斷加深。我之前從未遇見過像她這樣的人,而且相信今后也不會再遇見了。

在我看到奧陌陌存在的證據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接受擺到你面前的證據,并懷著好奇、謙卑和決心去追尋它們可以改變一切,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皆是如此——前提是你要對數據中包含的可能性保持開放心態。幸運的是,直到生命中的這一刻,我始終如此。

兩年之后我和奧弗里特結婚了。和我一樣,她也終于在哈佛的軌道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做了學校新生研討課項目的主任。我們住在波士頓附近的一棟老房子——其建成時間就在愛因斯坦提出狹義相對論之前,在那里養育了兩個女兒。這根因果鏈條的開端是我祖父在1939年做出的離開德國的決定,接著是我父母在貝特哈南的相識,最終是我和奧弗里特在列克星敦養育了克莉爾和洛特姆。這讓我明白,哲學、神學和科學之間僅隔著細細的一條線。看著孩子們漸漸長大成人,我意識到我們生命中最平凡的行為中包含著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它可以一直追溯到宇宙大爆炸。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科學的喜愛略微超過了哲學。哲學家將許多時間用于內心的思考,科學家則致力于和世界對話。你向自然提出一系列問題,然后從實驗中仔細聆聽回答。如果你在這個過程中足夠坦誠,那會是一段令人謙卑的有用體驗。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之所以成功,不是因為它形式上的優雅——這個理論是在1905年至1915年間通過一系列論文的發表得以建立的,但是它被人接受還要等到1919年,當時英國皇家天文學會秘書、天文學家阿瑟·埃丁頓爵士(Sir Arthur Eddington)用觀測證實了相對論的預言:太陽的重力確實會使光線發生彎曲。在科學家看來,理論和數據碰撞之后留下的東西才是美的。

雖然對于年輕時著迷的存在主義問題,我的研究手法已經和薩特或加繆迥然不同,但我相信,當年那個開著拖拉機去貝特哈南的山丘間讀書的少年,一定會對現在這個結果滿意。他也一定會欣賞那一連串的機會和選擇:從一次相親開始,最后成就了列克星敦的一個家庭。

但現在我還理解了我們家族故事中的另一個道理,那是我年輕時所無法理解的。近些年,當我研究進入太陽系的星際訪客時,我一直將這個道理牢記在心。

有時候,幾乎是出于偶然,某個極其稀有又特殊的東西會出現在你的人生道路上。看清那個東西,你的人生就會發生改變。

我相信,我的這條非同尋常的人生之路早已讓我準備好和奧陌陌相遇。從科學的角度看,我的經歷教會了我自由和多元是多么重要——在選擇研究課題時要自由,選擇合作伙伴時要多元。

天文學家與其他研究者進行對話是極有益的,包括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政治學家,當然還有哲學家。不過我也發現,在學術界,跨學科研究的命運往往有如被沖上海岸的稀有貝殼:要是沒有人把它們拾起來妥帖保存的話,它們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遭受侵蝕,直到被無情的海浪拍打成無法辨認的沙礫。

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有好幾次我都可能被引上其他不那么幸運的道路。我在工作中認識了許多學者,他們的資歷不遜于我,卻沒有享受到我這樣的機會。只要對學術界的教員做一番誠實的調查,就會發現許多人的成就是被他們得到和失去的機會決定的。幾乎所有行業都是如此。

我知道自己曾因別人提供的機會受益,所以我也盡力幫助年輕人發揮他們的潛能,盡管這意味著要挑戰正統觀念,有時甚至要挑戰那些危害更大的正統做法。為達成這個使命,我努力在教學和研究中對世界保持一種在別人看來或許有些孩子氣的態度。如果真有人那么想,我也不會生氣。以我的經驗來看,孩子比許多成人更加忠于自己內心的方向,也不像他們那樣做作。一個人越是年輕,就越是不太可能鉗制自己的思想來模仿周圍其他人的行為。

對科學的這種態度讓我敞開心扉,接受一些更遠大(有人或許會說是更加冒險)的可能,這些可能性本來就蘊含于我所研究的課題之中。比方說,我覺得望遠鏡在2017年10月觀測到的那個在空中翻滾的星際物體奧陌陌,并不是一個自然形成的天體。

注釋:

[1]通常指大爆炸宇宙論中復合期以前的宇宙。

主站蜘蛛池模板: 庆安县| 白水县| 民县| 八宿县| 镇沅| 云阳县| 勐海县| 琼海市| 格尔木市| 旅游| 离岛区| 贡觉县| 铅山县| 金华市| 巴彦淖尔市| 莱西市| 镇平县| 福建省| 黔南| 定结县| 台中县| 会同县| 启东市| 丁青县| 黎城县| 阳山县| 佳木斯市| 赤水市| 盱眙县| 扎赉特旗| 张家口市| 准格尔旗| 宜君县| 寻乌县| 巴里| 象州县| 临安市| 德保县| 城固县| 绍兴县| 伊吾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