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不巧她不知道,但至少聶樂言覺得他看起來并沒有絲毫吃驚的樣子,仿佛他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他所要做的只不過是等她自己慢慢走近了,然后便可以毫不費力地轉頭同她打聲招呼。
對,就是這種感覺。似乎一直都是這樣,他只需要悠閑自在地等在那兒,而她則總是充當那個傻乎乎的角色,一步一步走近卻還以為他沒察覺,直到到了跟前才發現,或許那里正有個他挖好的陷阱就等她來跳,然后他好以此為樂;又或許那里什么都沒有,他會等她,無非不過是因為他無聊了,需要一個人陪著消遣。
而那個人除了她,當然也可以換成其他的女性。
就好像分手之后的三個月里,他依舊過得風生水起卻從來都沒有聯系過她,撇開昨晚不說,他真就仿佛一個水泡,“噗”地一聲破滅了,此后在她的世界里便再也沒有蹤跡可尋。所以聶樂言知道,即使沒有了她,他江煜楓也斷然不會寂寞。
那樣精彩豐富的生活,怎么會寂寞?他面對的選擇太多,而她從來都不會是他的唯一選項。甚至她就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即使中途退了場,對整臺大戲也不會有什么影響。
秦少珍看到江煜楓倒是很有些驚訝,愣了一下才立刻笑容滿面地說:“好久不見了。怎么,你也有興趣玩這個?真是看不出來。一會兒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兩局?”
這副狗腿的樣子著實讓聶樂言很頭疼,雖是當著江煜楓的面,但她卻還是忍不住微微側過頭去小聲提醒:“咳,注意立場!”
可是秦少珍才不管她。
秦少珍對江煜楓一向印象頗佳,就連當初分手,她也破例沒站在聶樂言一邊,還時不時就說上兩句:“人家對你也算不錯了,你要什么不給你買?有什么不肯滿足你的?他平時多忙一個人啊,結果有時候還會陪你在家玩游戲機,說出去就算不是天方夜譚但也足夠夸張的……”諸如此類的話聽多了,聶樂言有時候都迷惑,難道還真是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洗腦,絕對是洗腦!聶樂言常常腹誹:也不知道江煜楓私下給了這女人多少好處,才讓她這樣偏幫著來說話。
果然,秦少珍對她的提醒置若罔聞,倒是江煜楓耳尖地微微揚起眉峰,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什么立場?”他的眉真好看,其實眼睛也極其漂亮,被燈光映照得仿佛這世上最黑最亮的寶石。
聶樂言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恍了神,倉促間避開目光不去看他,早晨的事猶如一場鬧劇,多少令她有些尷尬,于是她扯了一下秦少珍的衣角,其實也沒抱太大希望,只是說:“快走吧,他們還等著呢。”
江煜楓往那群人的方向掃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我記得你以前不愛來這種地方。”
聶樂言面無表情:“是人都會變的。”
“才三個多月而已。”
她訕笑一下,而后卻又不禁有點吃驚。
真是難得啊,他竟然也能將這種時間記得如此清楚,因為記日子這樣的事一向都是由他秘書代勞的。年輕干練而又美麗的LINDA總是能夠準確地背誦出與她有關的每一則數字信息,這其中當然還包括她的生日以及她與江煜楓的所有大大小小的紀念日,然后鮮花和禮物直接送到面前來。時間久了,居然也變得無驚無喜,反正她知道江煜楓有位能干的女秘書,可以將這些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而江煜楓自己,雖然記憶力驚人,但似乎并不屑于將腦細胞花費在這上頭。
所以,多么難得,他恐怕連她的生日是幾號都說不上來,卻又偏偏將分手的日子記得那么清楚。
嚴誠他們已經在挑球桿,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倒仿佛每個人都是這項運動的愛好者。聶樂言不由得納悶,怎么如今這些都市金領白領們都興玩這個?就連江煜楓這樣的人都會出現在這里,難道自己已經與時代脫節了?
平時雖然也曾在電視里看見過賽事直播,但她能叫上名字的斯諾克選手也只有國外的奧沙利文和國內的丁俊暉,主要還是名字的曝光率太高,才會被她記住。
其實她是真的不熱愛體育,唯一會看的籃球,那還是因為程浩。他那時候是院系主力,打小前鋒的位置,在球場上跑動起來,仿佛每一根烏黑的發絲都在陽光下跳躍閃耀。場上那么多人,她在場邊卻好像只能看見他——他小麥色的皮膚,他流暢的肌里線條,他的每一個眼神、跑的每一步,當然還有他投球時的姿勢,那樣美好順暢,皮球通常都是“刷”地一聲進了籃,然后就是鋪天蓋地的歡呼……
那時候去看程浩打球的女生特別多,而她就夾雜在她們中間,賣力地叫好鼓掌,偶爾也會與他的目光極短暫地交匯,然后再迅速錯開。
他打球的時候尤其專注,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看見她。
又或許,他從來都只是視而不見罷了。
江煜楓已經放下水杯站起身來,修長的身影落在地板上,因為天花板四處都裝著射燈,他的影子恰好便與她的有淺淺的交疊,看上去倒像是兩個人靠得極近,正在耳鬢廝磨。
可是其實并不近。
至少此刻的距離讓他看不太清她眼底的情緒。似乎有刻意的疏離,又似乎是某種莫名的訝異,然后,還有極隱約的沉溺與緬懷。
他當然知道她的緬懷與他無關,可還是忍不住笑起來:“某些習慣適當改一改也不錯。至少多出來活動,能有機會認識更多的人,也因此能有更多的選擇。”他忽然轉過去朝身后的美女看了看,似乎在征詢她的意見:“你說對吧?”
那美女被冷落已久,本來幾欲發作,誰知此時只見江煜楓含笑看著自己,不由抿著唇重新喜笑顏開:“當然,這話挺有道理的呀。”
聶樂言卻不禁皺眉,語氣愈加不善:“什么叫更多選擇?”
江煜楓仍是淡笑,一副篤定的口吻:“哦?難道你今晚不是來相親的嗎?”
她先是一愣,然后才微微發窘,立馬矢口否認:“當然不是!”有那么一瞬間,竟然有種被人看笑話的感覺,對上江煜楓的目光,令她頭皮都在隱隱發麻。
他居然以為,在與他分手之后,她便要靠相親來解決戀愛問題了?!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
可是轉念一想,她又賭氣反問:“就算是,那又怎么樣?正正經經相個親交往個對象,恐怕也好過那些因為選擇太多所以挑花了眼的人。”然后轉頭問秦少珍:“你說對吧?”
什么是閨蜜?什么是死黨?秦少珍知道考驗自己的時候到了。可是看著聶樂言的一言一行,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諷刺和挑釁啊,大庭廣眾之下,居然要讓她配合她以如此方式反擊她的前男友,這是不是有點兒幼稚了?更何況,對方還是個鉆石王老五般的男人。
不過,聶樂言的眼睛已經能飛飛刀了,出于一貫的了解,秦少珍掙扎了一下,最后還是不無勉強地點了點頭,又不無勉強地說:“……嗯……有一定道理……”可還是忍不住去看江煜楓的反應,所幸他似乎根本不把聶樂言的揶揄放在心上,只是狀似好奇地問:“那邊三個男人,哪位才是你相親要交往的對象?”
聶樂言的臉色更差,冷哼一聲:“江先生,您管得未免也太多了吧。”又朝那精致美女看了一眼,“您現在很閑么?好像大家都還在等您展示高超球技呢。”
江煜楓不置可否地揚揚眉:“聶小姐,你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么尊敬我了?”那雙眼睛里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在燈下竟然顯得波光瀲滟,當真是目泛桃花。聶樂言不禁在心里咒罵了一聲,妖孽!頗為鄙視地拒絕再去看他。
其實心里又有些嫉妒,憑什么一個大男人能長得這樣好看?!憑什么憑什么?!倘若性格溫良點也就算了,偏偏他總是那樣深不可測捉摸不定——這種人生到世上來簡直就是禍害啊!
誰知一念未歇,那禍害卻已一步欺了上來,將嘴輕附在她的耳畔。
他的動作幅度并不大,甚至舉手投足都堪稱優雅,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惡毒無比:“好歹相識一場,所以替你把把關,我只是擔心你交友不慎……”聶樂言正想嗤笑,結果他的下一句話卻讓她成功的剎白了臉色,“又或者……在不確定對方看上你之前就傻乎乎地交付了真心。”
什么叫自作自受,聶樂言如今算是徹底明白了。然而即便是這樣,她還是禁不住愣在原地好幾秒,如同被人狠狠地當頭揍了一拳,整個人一下子就蒙了,除了臉色發白之外,更有種眼冒金星的錯覺,仿佛周圍的面孔都在虛晃,瞬間變得模糊而陌生。其實是因為心痛,因為江煜楓輕而易舉就擊中她的痛處,那個隱藏得很好的傷疤被猝然揭開,痛得她頭腦發昏。
但也僅僅是幾秒鐘的時間,因為她在下一刻便順手撈起桌上的水杯,出其不意地潑了出去。
恐怕沒人能想得到她的舉動,包括她自己。這樣沒有氣質,素來不是她的作風。
可是,再后悔也已經晚了,那半杯冰水就這樣不偏不倚地全部落在江煜楓的臉上……緊接著,聶樂言便聽見某個女人的驚呼聲,或許那分貝太高,又或許是終于發泄了困窘的怒意,使得她的理智在瞬間找了回來。
她不免在心里重重地抖了一下,微微發怔地看著面前這個頭發滴著水的男人,她想,一定是剛才自己太憤怒了,一定是的!因為她的手指還緊緊捏著玻璃杯兀自發著顫,江煜楓的那句話正好擊中她的軟肋。
對,誰叫他那樣不留情面,那樣惡毒?
想的越多,聶樂言腦袋里的嗡嗡作響聲就越明顯。事實上,在剎那間給出的所有理由通通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其實她很清楚這是個怎樣的場所,也知道周圍正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看這場好戲——被一個女人當眾潑了一臉的水,恐怕是他江煜楓這三十年來從未遭遇過的奇恥大辱吧!
他這樣的一個人,從來都是前呼后擁的,從小便受慣了眾星捧月似的待遇,可是今天,居然被她如此對待。
除了之前那位美女的那一聲驚呼之外,周圍顯得太過安靜,旁觀者們似乎都沒敢出聲,就連秦少珍也呆住了。
江煜楓穿了件樣式最簡單的襯衣,水滴就那樣從發稍一直滑落到領口肩頭,一雙眼睛只是看著她,幽深晦暗,陰晴不定。
摒棄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和借口之后,聶樂言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跑。
做出這么丟人的事,當然沒臉再留下來給人參觀了。于是,她真的跑了,而且是,拔腿就跑。
隱約聽見后頭秦少珍的聲音,但她已經顧不上,其實被人看笑話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江煜楓接下來會怎樣對付她。
雖然還不至于動手打女人,但是江煜楓發起火來,那也不是鬧著玩兒的。
印象中也只見他發過一次脾氣,可是對聶樂言來說,那一次就也就足夠了。當時她真是被結結實實地嚇到了,這才知道原來一個男人的怒意也能如此強大。
其實那次只是個誤會。
她晚上誤服了安眠藥,結果昏迷不醒,凌晨被警覺的朋友送去醫院洗胃,然后江煜楓便收到消息趕了過來。
結果,她一個剛剛洗完胃的病人,多么不容易啊,躺在床上正自難受,卻還要面對他的那張千年寒冰似的臉。
只記得夜深人靜的病房里,他站在床頭,自上而下地俯視她,目光里都仿佛結著化不開的玄霜。她的臉色猶自發白,剛動了動嘴唇想要故作輕松地和他說說話,他卻已經極其冷淡地開口說:“你如果想死,為什么不死得干凈點?”
她整個人都呆了一下,明明當時病房里溫暖如春,可她還是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上迅速升起,一直漫延到頸脖和手臂,令人汗毛倒立。因為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表情和語氣同她說過話,從來都沒有。
雖然她大多數時候都討厭透了他那深不可測的笑容,可是在那一刻才發覺,原來他完全沉下臉兇起來的樣子竟會是這樣的嚇人。
其實她有點委屈,因為事實上她根本不是想自殺,只不過是晚上困極了一時頭腦不清醒才把安眠藥和感冒藥弄混了,雖然曾經有一段時間,她是真的需要通過安眠藥才能入睡。
所以,很顯然是江煜楓誤會了。
她躺在病床上,吃驚地看著他,微微下沉的嘴角,冷若冰霜的眼神……或許是燈光的原因,只覺得他的臉色在那一刻陰沉得無以復加。
她說:“我沒有……”但立刻被他冷冷地打斷。
“如果這次沒人送你來急救,我在想,要不要通知某個人回來參加你的葬禮?”
這個某人,她當然知道指的是誰。
她也不高興了。她就是不高興別人跟她提程浩,哪怕是隱晦的代指也不行!
于是她索性不再解釋,只是賭氣般閉上眼睛,不再理他。
誤會就誤會吧,反正人都救過來了,他也不能拿她怎么著!
果然,他確實不能拿她怎么辦。一時之間,她閉著眼睛只能聽見床頭加濕器工作的細微聲音,而江煜楓則再無動靜。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微微將眼皮睜開一條細縫,這才赫然發現他已經走到了門口,只能看見一個高大的背影,可是卻又僵硬冷漠。
最終,他一言不發地大步離去,她才突然覺得有些異樣,仿佛手足無措的感覺,又仿佛有點心慌,就像小時候犯了錯誤被父親懲罰,罰她不準出門玩,并且一整天都故意不理她。可她在家里最黏爸爸了,所以每到這個時候她都覺得特別難受,好像真的被遺棄了,心里跟有小貓爪子在撓似的。
可是,如今江煜楓對她發火,她竟然也有這種感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總是和她作對的欠缺風度的惡劣男,與風度翩翩形象高大的老爸,那根本就不是一個水平線上的!
不過好在江煜楓統共也就發作過那么一回,所以她后來也沒什么機會再去體會那種怪異的感覺。
然而今天,她當眾給了他這樣的難堪,其后果真是不敢想象。
所以聶樂言慌不擇路,急于逃離作案現場,也正因為如此,最后她才發現,自己完全走錯了方向,居然一路繞到了俱樂部最深處的洗手間門口。
她滿頭黑線地呆立了兩秒,才別無選擇地悶頭走進女廁所。
偌大的地方,有熟人,也有其他陌生的客人,可是誰都不方便貿貿然上前來搭話,哪怕是善意地問上一句:“沒事吧?”,因為江煜楓的臉色實在稱不上好看,沒有哪個傻瓜會在這個時候去冒踩進雷區的危險。
其實就連秦少珍都有點害怕,雖然她一向視面前這個男人為人中龍鳳謙謙君子,可是上一分鐘發生的事確實太突然,其影響有多么惡劣,恐怕連傻子都看得出來。于是她只好猜測,聶樂言是不是腦子秀逗了,連傻子都不如,才會做出如此缺乏風度的舉動。
這簡直就是臺灣小言加八點檔連續劇嘛。可是現實生活中,哪個男人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容忍這樣的羞辱?
訓練有素的服務生很快送來干毛巾,江煜楓接過來隨意擦了兩下,肩頭猶印著大片水漬,他卻仿佛根本不在意,只是朝聶樂言逃走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秦少珍不禁在心里打了個寒顫,很識時務地開口說:“那個……我看我還是去找找她吧。”一邊暗自盤算,找到了就立刻拖到外面,兩人私下解決,也好過在這里演戲給不相干的旁人看。
誰知江煜楓卻說:“不用了。”聲音微微有些沉,就如同他此刻的目光,然后他丟下毛巾,大步向走道頂頭那個用暗紅色燈光提示著的煙斗和高跟鞋的標牌走去。
秦少珍默默地想,希望他此番只是去盥洗室稍作修整而已。
江煜楓最終走到那扇棕紅色的木門邊停了下來,開始拿出手機撥電話。
聽筒里嘟嘟的長音傳過來的同時,果然有隱約的音樂聲從門背后流暢出來。他收起手機,不禁冷笑一聲,恰好見到打掃衛生的工人,他便攔住她,朝一側的門指了指,溫和地低聲說:“請問你在里面有沒有看見我的女朋友?”
那大媽四十來歲,方才因為正在兩個盥洗室里灑掃,所以錯過了一場好戲。
此刻并不知情的她只是將江煜楓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番,見他衣衫濡濕,連額前的發稍似乎都是濕的,不免心中詫異,但還是原原本本地回答他:“這里頭只有一個年輕姑娘,但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又見他長得眉目英俊身姿修長挺拔,難免在心里多生出一分好感,于是便又熱心地問:“你女朋友是不是長長頭發,瘦瘦高高的,然后長得很漂亮?”
江煜楓點點頭。
她說:“那估計就是了吧。”又皺了皺眉:“那姑娘也挺奇怪的,進去之后就一直站在洗手臺邊上,什么事都不做,就只是站著。呃……慌慌張張,又似乎不太高興的樣子。”
江煜楓一邊聽著描述,一邊接收到對方傳遞過來的眼神里的訊息,知道大概是被當作鬧別扭的情侶了,他也不多解釋,只是朝那大媽略微笑了笑:“我知道了,多謝。”
待到對方離開之后,他才抬手敲了敲門。
里面沒動靜。
他將手放在黃銅把手上,沉聲說:“你出不出來?”
門板被刻意做成古樸的樣子,下方有一排很寬的通氣柵,所以他確信聲音完全能夠傳得進去。
可是,門后依舊沒有回音。
他不禁微微沉了嘴角:“難道你打算在里面待一晚上?”停了停,才又接下去緩聲威脅說:“我今晚恰好沒事,倒是有足夠耐心陪你玩。”
果然,話音剛落,門便“霍”地一聲被人拉開來。
江煜楓揚了揚眉,似乎一點都不訝異,只是極度不屑:“怎么?終于肯出來了?”
聶樂言僵著臉站在門邊,因為兩個人的身高差了十來公分,此刻距離又近,所以需要微微抬起頭才能與他對視。只見江煜楓微倚著墻壁,雖然之前被她潑了水,但卻仿佛一點都不顯得狼狽,那幾綹烏黑的發絲伏在額前,與他眼底的那分墨色相互映襯,反倒有種疏淡懶散的氣度。
可是,一個人的外表與內在不一定總是相符的。比如,據她所了解到的江煜楓的性格,他說要陪著她“玩”一晚上,那就絕對有可能說到做到。
簡直就是變態人格!
所以,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倒不如索性出來當面來個了結,因為面對變態自己實在無力應付,而且這女用盥洗室里的薰香用得太足,讓她聞了之后只覺得頭暈腦脹。如果真要在里面待上一晚上,只怕會昏死過去吧。
于是,她抿了抿唇,穩定了一下情緒:“你想怎么樣?”
江煜楓面無表情不理她,只是微微瞇起眼睛,目光落在她的臉上,顯得越發深晦。
她說:“剛才我是有點情緒失控了,但也不能完全怪我……”稍微考慮了一下措辭,覺得還是不要繼續火上加油才好,所以她用了自認為最溫和的形容:“如果你今后可以稍微顧慮一下我的感受,不要那么直接地翻人舊賬,我想大家再見了面大概也是可以和平相處的。”
聶樂言覺得自己真是夠冷靜夠理智,如此一來便將這事給順利化解了,以后與江煜楓路歸路橋歸橋,其實再碰面的機會也不怎么多,嘴上這樣說只是為了把話講得更圓滿一點。
誰知對方卻隨即微微皺起眉心,仿佛真的十分困惑的樣子:“被我翻舊賬所以覺得不舒服了?可是我記得某人說過,以前只是不懂事太幼稚罷了,其實自己早就不在乎過去的那些事了。”江煜楓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繼續說:“怎么,難道是我記憶力出問題了嗎?”
沒有!她不禁暗暗咬牙,他的記憶力不但沒出問題,而且還好得不得了,簡直將她曾經說過的話一字不拉地重復了下來。
聶樂言突然覺得無從反駁。那個時候,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騙別人還是騙自己,事實上,她怎么可能忘得了程浩?
那個貫穿了她整個大學生活和記憶的人,仿佛一條無形的繩索,不但牢牢縛住了她的心,同時也將她曾經有過的喜怒哀樂通通串連起來,她走過的每一步,感情路上的每一個足跡,都與他息息相關,也都只與他相關。
這樣的他,她又怎樣才能夠真正忘記?
聶樂言苦笑一下,仿佛突然失去了興致和勁頭,不再與江煜楓多言,轉身要走。
她繞過他的身旁,燈下是他印下的陰影,極淡地從她的肩頭手臂逐一略過,然后,手腕便被攫住了。
其實他的力氣并不大,她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掙脫,可是她恰好抬起眼睛看見他眼底的深晦,當真如夜里的大海一般,那樣暗那樣深,頭頂那一圈一圈暈黃的燈光都似乎沒辦法映到里頭去。
因為程浩的緣故,她有點蔫,所以只是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看著他那薄薄的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些什么,又仿佛猶豫。
可是,為什么會猶豫呢?她更加不明白了,這個詞貌似從來沒有在江煜楓的身上出現過,她不是沒見過他工作時候的樣子,作風向來干脆果斷,這一點倒真令她深覺佩服。
所以,一定是看錯了。
果然,他接下來便眉目舒朗地淡淡一笑,說:“你這樣就想走了?”
她不得不警惕起來:“干嘛?”
“你這樣出去,不覺得丟臉?”
呃……再次成為眾人注視的焦點,那感覺確實好不到哪去。
“那你說怎么辦?”
結果兩個人在俱樂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從偏門下了樓,直接通到地下停車場,江煜楓一路往停車位走去,聶樂言這才不免懷疑,他是不是早就計劃好了的,否則哪能這樣熟門熟路?
恐怕,怕丟臉的人是他才對吧!所以才不讓她再在大庭廣眾下露面,免得別人再次想起他所遭受的奇恥大辱。
而她嘛,原來只是跟著沾個光而已,真是郁悶。
在回家的路上給秦少珍發了條短信,不到半分鐘,秦少珍便回復過來:沒動手打起來吧?
聶樂言不禁訕訕地笑了笑,并沒有注意到一旁遞來的目光,只是手指飛快地摁著按鍵:你也太夸張了吧,先這樣,晚些時候再說。
其實是因為不方便,否則直接一個電話打過去說明情況還更省事些。她收了手機,傾斜了視線去看坐在左側的人,江煜楓開車的時候一向專注,此刻也同平常一樣目不斜視,前方是滾滾車陣,所有的車燈匯聚著一片流動的海洋,照亮這本該漆黑的夜晚。而那張英俊的面孔就這樣陷在燈與影的交錯之間,顯出幾分冷峻的色彩。
她說:“在路口放我下去。”
江煜楓只是看了她一眼,車速卻絲毫未減。
她只好又解釋:“我要去超市買東西,路口下車就行了。”如果不是這雙新買的高跟鞋實在不稱腳,她也不至于這樣沒骨氣地搭他的車回市區。其實方才在俱樂部里,腳趾就已經疼得要命,后來又被服務生領著繞了旁門小道,最后實在沒有徒步走出地下三層停車場的勇氣和能力。
所以,她現在一找到機會就急于下車,好與江煜楓脫離得干干凈凈。本來嘛,之前鬧了那么大一個陣仗,如今再和和睦睦地一起回家,那該有多詭異。
可是對方卻仿佛一眼便能望穿她的心思,嘴角抿出一個嘲諷的弧度,就連語氣里都是毫不掩飾地譏嘲:“你似乎一直都是這樣。怎么,利用完了就巴不得立刻甩開?”他不是沒有注意到她微微趔趄的腳步,他知道她一向不習慣穿新鞋,再好的皮子都會硌腳,這個女人在某些方面簡直嬌貴得如同童話里豌豆公主。可是這一刻,他卻還是沒來由地起了一絲怒意。
可聶樂言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什么叫一直都是這樣?
有點疑惑,但她幾乎都懶得和他理論,因為早就習慣了他的怪聲怪氣,她只是一言不發地預先動手解開了安全帶。
結果江煜楓只瞟了她一眼,車子便開始突然加速,直接超過右側兩輛慢吞吞的公交之后,緊接著一個利落的變道,然后穩穩停在距離十字路口兩百米外的臨時停車區。
可是門鎖卻沒開,聶樂言扳了兩下才發現開不了車門,轉頭只見某人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
江煜楓沒有笑容的樣子其實一直都帶著幾分沉郁的冷峻,她被他看得心里不大自在,所以皺起眉頭問:“還有什么事?”
江煜楓說:“這樣就想走了?”
搞不清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她只能越發疑惑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這才發覺他竟然連外套都沒拿就從俱樂部里出來了,好在是在車里,暖氣十分充足,否則就這一件襯衫豈不是會被凍死?
然后她故作恍然狀:“你該不會是想讓我付干洗費吧?”只是清水而已,況且,看看他的頭發和身上,早就被暖氣烘干了。
誰知他略微揚了揚眉,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態度很不明確。
“……你一向那么大方,不會真跟我計較這些吧?”于是她故意氣他:“還是說你最近發生經濟危機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勸你少給那些女朋友們買幾樣禮物倒是真的,可以省下不少錢。”
這樣沒心沒肺的諷刺,江煜楓卻不怒反笑,“多謝,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議。”幽深的眼底似乎有微光閃了閃,又或許只是倒映了車窗外的霓虹,停了一下他才又說:“你還是擔心一下自己比較好。上周我聽一個朋友說,你們公司要裁員,不知道有沒有你的份。”
他的口吻十分悠閑,即使是說著這樣關系著別人生計的大事,也都仿佛只是在談論著天氣一類最普通的話題,聶樂言聽了卻不由一驚。
有這樣的事?怎么他的消息倒比自己還靈通?
可是隨即想想,又覺得十分正常。雖然都是名校畢業,但她與他比起來,那只能算是無名小卒吧。
這信息來得太突然,導致自己心里也沒底起來,聶樂言卻還是說:“這種事,當然不可能輪到我。”
“那最好。”他忽又笑了笑,“其實我也擔心你突然失了業,會跑回來吃回頭草。”
聶樂言稍微反應了一下,這才不由狠狠地瞪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同一個錯誤犯兩遍的,那是傻瓜!”又突然想起昨晚的荒唐事,便抿著唇角,也跟著揚眉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昨天的事是我早有預謀吧?其實只是意外罷了。”她學著他的樣子,停頓兩秒,才輕描淡寫地接下去道:“真是不好意思,昨晚睡了你。我在想,要不要付錢給你,以示我的心思單純。”說罷,真從皮夾里數出幾張百元大鈔來,不管不顧地丟在儀表臺上,然后強行拉開車鎖“呼”地下車去了。
她才懶得理他的臉色和反應,拎著包二話不說就往路邊走,只怕待得再久一點又要鬧矛盾。今天一整晚,她大概都與江煜楓氣場不合。
而事實上,江煜楓也沒給她說話的機會。他的車是有名的起步加速快,車門剛關穩,就已經聽得油門轟響,下一秒便飛快地將她拋在了十萬八千里之后。
哦哦,看來,果然還是成功地惹怒他了。
此刻的聶樂言雖然一個人站在路邊被寒風吹得瑟瑟發抖,不過卻突然由衷地覺得,整個晚上,終于有了那么一點點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