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民間故事:浮世繪全譯版
- (日)田中貢太郎
- 4641字
- 2022-08-11 17:51:42
蟹怪
阿種正在河邊用力地洗著衣服,她綁著白頭巾,用一根紅色的長布條將衣袖高高挽起。那是一個洗衣服的絕佳地,上游的小溪流緩緩流入這個巖石的凹洞中,猶如一個天然形成的洗衣盆。
阿種就這樣趴在冰涼的巖坑上專心致志地洗著衣服。
阿種生活在土佐國[1]的高岡郡,當時佐川的長野與戶波之間有一個叫日浦坂的地方,高岡郡就位于日浦坂的山腳處。阿種腳下的這條小溪便是從日浦坂上流下來的,水流雖小,但無論嚴寒酷暑,從未有過枯竭之日。
溪邊開滿了美麗的薊花,青芒葉沉沉地低著頭,小溪上漂浮著米粒般的泡沫。阿種已經把第三件衣服洗好擰干,放在巖石上了,緊接著又拿起浸在水中的淺黃色腰帶準備洗,不過她打算先稍事休息,因為長時間彎腰洗衣,她的右肩都已經僵硬了。
“阿種。”
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阿種有些訝異,因為那既不是豬作也不是傳藏的聲音,她絲毫想不起來自己在哪里聽過這個聲音。她很高興來找她的不是豬作,但又有些遺憾來的不是傳藏。阿種很好奇,除了豬作和傳藏,還有誰會來這種地方找她呢?她抬起頭隨意地往上一瞥。朝陽下的自己在水中留下一片倒影,而自己的影子上又多了一個影子,看起來像是人手,又像是螃蟹的鉗子,乍一看就像鬼魅般恐怖,讓阿種不由得嚇了一跳。
“阿種,阿種。”剛剛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阿種這才聽清聲音來自自己的身后,于是她轉身一看,一個穿著紫色長袖和服的少年正站在路中間看著她,那少年長得十分清秀,看上去就像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阿種一眼就看出他定是附近哪個廟里的小和尚了。
“阿種,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呀?”
少年咧著嘴,笑得一臉純真。阿種左思右想,也沒想出他是誰,只好無奈地問道:“你是?”
她覺得自己太丟臉了,說完便滿面飛霞。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回見!”
少年再次咧嘴笑著,說罷就轉身朝日浦坂走去。阿種出神地看著他的背影,方才那般親昵的語氣,分明是認識自己的。他既然是往日浦坂的方向去的,想必是積善寺的小孩吧。自己偶爾也會去積善寺參拜藥師佛,說不定他是在那里見過自己。
阿種不知不覺已經直起了身子。少年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雜樹叢中了,可阿種依舊出神地站在那里。
那天傍晚,阿種如往日般與母親一起準備晚飯。
全家人坐下一起吃飯時,忽然發(fā)現(xiàn)阿種居然靜悄悄地站在昏暗的后門處,母親一臉疑惑地問道:“阿種,你怎么還不來吃飯啊,呆呆地站在那里做什么?”“嗯……”
阿種依舊站在那里發(fā)呆,于是母親又接著說道:“快點把飯吃了,與平先生說水燒好了,我們早點過去吧。”
“好。”
阿種終于回過神來,坐到母親身旁動起筷子,可沒吃兩口又把碗放下了。
“今晚怎么吃這么少,是有什么心事嗎?”
“沒有,我沒事。”阿種看著母親隨口應了一句。
“是嗎?那我去泡澡咯。”
“好。”
“再不去水就臟了,你也快點去吧。”
“嗯。”
阿種走進土屋,從毛巾架上取下毛巾,又拿了糠袋[2]來到了外面。今晚的月色很好,照得人間格外明亮。阿種走下兩三級石階后,沿著下面的小路往右走去。右側是一處懸崖,崖上有一排民居,左邊是一片蜿蜒起伏的旱田,里面長滿了成熟的麥子和玉米,夾雜著一些苧麻和柿子樹。
阿種走了半丁[3]有余,就到了一戶門前種著蜜橘和枇杷的人家。阿種從果園中穿過,走到后院的馬棚與雪隱[4]之間的五右衛(wèi)門風浴堂口,跟著前面的三個人一起走了進去。
“到阿種了,快進去吧,不知哪家的小伙子能有福氣娶到你呢。”
排在阿種后面的阿婆一臉慈祥地笑著。一個準備從浴桶中起身的婦人也笑著插嘴道:“阿種可真是個好姑娘,不知道多少人排著隊想娶回家呢,快來我這里吧。”
于是阿種在那婦人起身后進去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走出浴堂時,原本明亮的月光變得朦朧了許多。阿種剛走到果樹茂密的小門處,就看到一個人從暗處突然冒了出來。
“阿種。”
不用抬頭看也知道那是豬作的聲音,阿種不由得一陣惡心。
“阿種,你真就這么討厭我嗎?”
阿種無奈,只得停下腳步。
“哪有啊,你別亂想。”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么不能聽我把話說完呢?”
豬作長著一張四四方方的臉,個子很矮,目前只剩下年輕這一優(yōu)點了。
“你說吧。”
“倒也沒什么要緊事,你過來些。”
“去哪里?”
“來我這里,再過來點,要不被人看到不好。”
“不用了,有什么事明天中午再說吧。”
阿種又驚又恐地加快了腳步,誰知男人的手如一條長蛇般纏住了她的身體。
“你干嗎?放手啊。”
“你就這么討厭我嗎?”
阿種拼命掙扎卻徒勞無功。男人用力抱著阿種,打算將她拖進果樹叢里。這時,男人的眼前突然閃過一個東西,他慌忙推開阿種,用雙手蒙住雙眼“啊”地慘叫了一聲后往后,跳了一大步。他的眼前突然閃過一個紫色的巨物,看上去像是一把大剪刀。于是,男人如燕子般翻身逃走了。
阿種正在用力掙扎,突然感到背后一松,失去重心后踉蹌了好幾步才終于站穩(wěn)。回頭一看,豬作正慌忙地逃出大門,很快就消失在濃濃的霧氣中。
阿種心想,定是有人路見不平救了自己,便站在原地想等恩人現(xiàn)身,以便道謝,可是左等右等也沒見到一個人影。
第二天開始,阿種就變得有些反常了。她經常停下手里的活計發(fā)呆,或者站在家門口呆呆地看著外面。去溪邊洗衣服時,明明只帶了兩三件衣服,可是到了中午也不見她回來。母親擔憂不已,連忙出去找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女兒正呆呆地站在溪邊。
那天晚上,傳藏忙完一日的工作后,順便拐到阿種家打個招呼。傳藏出生于戶波的家俊,來到此地后給人打短工度日。
阿種和母親在客廳里點上燈后開始織麻布。傳藏走到掛有竹簾的外廊,月光照在他高大強壯的身軀上。傳藏擅于角力,并自稱“二見潟”,但事實上卻是一個老實的年輕人。
“阿種,你今晚怎么這么無精打采的。”
傳藏看著阿種白皙俏麗的臉龐問道,她的手里雖然織著麻布,但心思顯然不在這上面。
“嗯。”阿種看也沒看傳藏一眼,只是隨口應了一聲。
“阿種這兩天很奇怪,都是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阿種的母親看向傳藏道。平時傳藏也會在收工后順道過來看看阿種,然后阿種總是一臉依依不舍的模樣:“你再待一會兒吧。”
于是兩人總是閑話到深夜。
“她這是怎么了?”
“不知道,已經兩三天了。”
傳藏和阿種的母親聊了會兒。因為阿種眼神渙散,別說開口了,就是看也沒看傳藏一眼,落寞的傳藏只好先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阿種拿著一兩件衣服準備去河邊洗,剛走到屋后的倉庫門口,就被正在那兒割麥子的母親攔住了腳步。
“一兩件而已,不用特地去了,明天再一起洗不就好了嗎?”
“那么多很難洗,我還是現(xiàn)在去洗一下吧。”
“你要是覺得麻煩,我去洗就好了,你今天休息一下吧,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人總是特別累,你還是去休息一下吧?”
“我還是去洗一下吧。”
母親看她這么堅持,也不好再說什么了,便遂了她的意。
“那你快點回來哦。”
“嗯。”
阿種隨口應了一聲后,神魂不定地向外走去,似乎被前方的什么東西所吸引。
母親站在原地看著她走遠后,陷入了沉思,不過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還有更重要的活計,連忙轉身繼續(xù)割麥子。但母親心里始終放不下阿種,所以割了不到半小時的麥子就放下工具去了河邊。
到了河邊一看,阿種帶來的幾件衣服就泡在她常在的那個位置,可阿種卻不見了蹤影。母親大驚失色,連忙四下里尋找女兒的蹤跡,可找了好久依舊不見人影。她問了問在草地上拔草和在田里割麥子的人,都說沒見到阿種。母親連忙到地里找到正在割麥子的公公和大兒子,接著又跑到對面山谷告訴正在除草的阿種父親,一時間整個村里都沸騰了。
附近的鄰居聽說阿種出事后也都紛紛聚集而來。大家聽阿種母親說了阿種這幾日的反常后,都猜測阿種大概是精神出了問題,所以才精神恍惚地出了家門,也有人猜測可能是被歹人拐騙走了。
到了下午,所有的鄰居都幫忙出門尋找阿種的蹤跡。一隊人從佐川町出發(fā)前往松山街道,一隊人前往高知的城下,還有一隊人則穿過日浦坂前往戶波方向尋找。
那隊準備穿過日浦坂前往戶波的人走到一個山崖邊時,不知是誰突然說了一句:“快看那個池塘。”
“嗯?池塘里有什么東西?”
一行人穿過路旁的雜樹林,往下方的池塘走去。腳下的腐葉泥濘不堪,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艱難。雜木間長著許多圓錐形繡球花。
碧藍的池水中不見一絲波瀾。十余人來到水草叢生的池塘邊,四下尋找了一番。
很快就有人發(fā)現(xiàn)水草上漂著一把梳子。
“梳子,那兒有一把梳子。”
眾人紛紛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果然有一把黃楊梳子,看起來應該剛掉入池水里不久。
“是梳子啊。”
“你們不覺得那把梳子很眼熟嗎?”
一個年輕的男子說道。
“哎呀,那不是阿種的梳子嗎?”
開口的人便是豬作。
“豬作說得對,看樣子阿種來過這里。”
一時間,眾人沉默不語,不過眼神依舊在碧藍清澈的池面上徘徊。
“對啊,確實是她的。”
“怎么辦?”
“找個鉤子鉤上來?”
“早點撈上來看看,也許能快點找到阿種。”
“有沒有膽子大的人下水看看?”
一行人議論紛紛。
“我下去看看吧。”豬作說道。
“你愿意下去嗎?”
“那敢情好。”
豬作脫下衣服和鞋襪后下了水,剛走了兩三步,池水就已經沒到大腿處了。豬作在那里思索了片刻后,接著吸了一口氣,猛地一頭扎進水里游了過去。
其他人都站在岸邊靜靜地等待著豬作回來。一支煙的工夫后,距離豬作游出去的地方三四米處,突然涌起一股異色,接著很快就蔓延開,不多久,水面就被一大片紅色的渾濁液體所覆蓋。
眾人又是震驚又是疑惑,直到一具如同大魚一般的尸體浮上了水面,人們才驚得哇哇大叫,隨即四處逃竄開來。那是豬作的尸體,右邊的手臂被連根切斷,切口處的鮮血汩汩直流。
看到豬作離奇死亡,眾人哪還有心思尋找阿種,再加上除了梳子外,也沒什么其他的線索。于是大家都推測阿種與豬作一樣已經離奇死去了,便回村告訴阿種的家人,將這天定為阿種的忌日,為她祈求冥福。
聽聞阿種慘遭不幸,最傷心之人莫過于傳藏了。
自那以后,傳藏每日替人打完短工后,都會去阿種家安慰她的母親,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給自己一絲慰藉。
那日,傳藏結束一天的工作后,如往常一般去了阿種家和她的母親說話,不知不覺已是深夜。那日陰雨連綿,屋外伸手不見五指。傳藏沿著日浦坂慢慢爬上山,不知不覺就走到那個池子旁。忽然,一陣若有似無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里,“來啊,來啊……”傳藏覺得很不可思議,便停下了腳步。
不多久,那陣聲音又響了起來。
“可惡。”傳藏憤憤地低聲道。再過去說不定會遇到危險,他想著,便折返了回去,一直走到了日浦坂和虛空藏山之間的坡道。
路過一個叫作巫女奈路的洼地時,傳藏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大石頭上出現(xiàn)了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官,她穿著十二單和服,緋色袴裙,若空谷之幽蘭,典則俊雅,貴不可言。向來膽識過人的傳藏覺得今晚定有奇異之事發(fā)生,便一動也不動地盯著那女官。頃刻間,那女官的身影消失了,隨之出現(xiàn)了一個身穿盔甲的武士。不久后,那武士也消失不見了,一座若皇宮般金光閃閃的宮殿出現(xiàn)了,可沒過多久,那宮殿又變成了一尊若不動明王像一般渾身熊熊燃燒的佛像。
傳藏依舊站在那里,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那佛像很快也消失了,一個體形巨大的螃蟹慢慢浮現(xiàn)了出來,看起來足足有十二張榻榻米[5]那么大,螃蟹的背上坐著一名女子,那正是傳藏魂牽夢縈的阿種。
傳藏聽村民們描述了豬作的死態(tài),覺得阿種也定是被那螃蟹所殺。傳藏怒不可遏,握緊了拳頭就向那螃蟹撲去,只覺得身體一陣麻木,便失去了意識。
再睜開眼睛時,傳藏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巫女奈路的草地上,天也已經亮了。于是傳藏悄悄地起身回了家,自那以后,便再也沒有遇見過怪異之事。
注釋:
[1]日本古代的令制國之一。今日本高知縣。——編者注
[2]日本古代的洗澡用品,相當于沐浴露。——譯者注
[3]丁為古代日本丈量單位,1丁為109.09米。——譯者注
[4]茅房的文雅說法,源于中國宋代。——譯者注
[5]一張榻榻米的傳統(tǒng)尺寸是寬90厘米,長180厘米,厚5厘米,面積為1.62平方米。——編者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