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玩命賭徒
- 罪全書:全新再版(套裝共7冊)
- 蜘蛛
- 15439字
- 2022-07-22 17:28:11
第十七節(jié) 江湖巫術
二十年前,馬有齋是個和尚;十年前,馬有齋是個道士。
他跟隨大拇哥的馬戲團整整十年,表演巫術,他用手指點燈,念咒語使雞蛋凌空飄起,蒙騙了很多觀眾。手指點燈其實很簡單,用化學藥品氯酸鉀和硫黃各五十克研成粉末,混合在一起粘在手指上,當燈吹滅后,冒著青煙的燈芯還有一點火星,用手指一點,燈就重新亮了。湘西有個裝神弄鬼的巫師在墻上畫一盞燈,用火柴一點就亮起來了。這是他事先在墻上鉆了一個綠豆大的孔,孔內放一塊樟腦,玩弄法術時用火柴一點,墻壁上畫著的燈就亮了。
讓雞蛋飄浮在空中,這樣的把戲每個人都會。
雞蛋開一個細小的孔,倒出蛋清蛋黃,用針注入露水,油泥糊住小口,在陽光暴曬下,雞蛋就會緩緩升起。這個把戲的麻煩之處在于露水的收集,夏天的時候,馬有齋常常要在天亮前跑到田野里,他拿著個罐頭瓶,搖晃灌木和草葉,采集露水的同時他也被露水打濕了。
馬戲團解散之后,他回到村里,村里有一個跳大神的巫婆,他每次走過巫婆家門口的時候都要罵一句:臭老娘兒們,窮嘚瑟,糊弄鬼呢。他還指使他的三個孩子向其吐口水,巫婆在村里無人敢惹,村民們對接近神明的人保持敬畏。
有一天,陽光明媚,巫婆倚著門框嗑瓜子,馬有齋走過她身邊,問道:“怎么,沒出去嘚瑟啊?”
巫婆翻了個白眼,撇撇嘴,將頭歪向一邊,繼續(xù)嗑瓜子。
馬有齋停下腳步,罵道:“籃子(方言,臟話,生殖器的意思)。”
巫婆嗤之以鼻,將頭歪向另一邊。
馬有齋怒氣沖沖,將巫婆推進院子,關上門把她強奸了。
從此,這兩個單身的人姘居在了一起,他們的心里多少有一點火焰在燃燒。巫婆寡居多年,馬有齋性欲旺盛,這促使他們組成了一個臨時的家庭。巫婆有兩個孩子,馬有齋有三個孩子,五個孩子也成為巨大的生活壓力。馬有齋不得不重新扛起鋤頭,去田間勞作,閑暇時間就和巫婆一起降妖除魔,驅鬼辟邪。
他扮成道士的原因是因為他的頭發(fā)長了起來。
馬有齋和他那個被稱為仙姑的老婆常常被人請去跳大神。仙姑戴上面具,戴上垂著彩穗的神帽,身穿薩滿服,腰系腰鈴,左手抓鼓,右手執(zhí)鼓鞭。馬有齋鑼鼓伴奏,仙姑一邊跳一邊唱:
哎……我左手拿起文王鼓,
圓又圓那嗨,
唰唰,赫朗朗。
八根弦,四下拴,
羊線系兒掛金錢。
赫朗朗。
我右手拿起東海東,南山南,
趕海趕山的鞭吶嗨。
不長不短一尺三。
紅繩裹,
綠帶纏,
五彩的飄帶飄下邊,
赫朗朗。
過往的神仙停一停,
唰唰。
我十里要接呀八里要迎哎。
五里扯住你的馬韁繩。
看看嗨,
大門又掛彩,小門又掛紅哎,
一氈鋪地到堂屋。
赫赫,唰唰。
住廟就把廟門開。
不住廟就家來吧!
家在穿堂鼓樓西,
當仙下馬報名號啦,
唰唰唰。
葫蘆開花一片白,
哪位大仙下凡來?
大多數(shù)時候,她請來的是鐘馗,有時請來的是觀音菩薩,主要根據(jù)主人的需要,如果主人臥病在床,這時,壽星南極仙翁或閻王判官就該下凡了。玉皇大帝一般不來,除非主人家特別有錢。有一次,她跳著跳著餓了,就請來了尾火虎神,她成了一只老虎,縱跳,撲抓,吃光了貢品。
跳大神結束之后,馬有齋除了收取主人家的錢財,還會將一包香灰當成靈丹妙藥賣給圍觀的群眾。
馬有齋覺得這是一門生財之道,就削了一把桃木劍,扮成道士,畫符捉鬼。他能夠讓雞蛋飄起來,能用手指點燈,這使他的名聲超過了只會跳大神的老婆,成了遠近聞名的半仙。只有肯花大價錢的人才請得動他,有一次,外省的一個老漢慕名而來,進門先掏出2000塊錢,說自己的兒子中邪了,如果半仙能幫忙,事成后會再給3000元。
老漢講了一件怪事。
老漢自稱姓李,承包了鎮(zhèn)上的一個魚塘,前幾天,他的兒子去魚塘游泳,回來后就中邪了,眼神呆滯,說話木訥,像換了個人似的。更嚴重的是兒子變得怕水,甚至不敢洗手洗臉,去了幾家醫(yī)院,醫(yī)生也沒辦法。
馬有齋聽完后,點點頭說:“這是水鬼附身了。”
李老漢問:“能趕走嗎?”
馬有齋說:“趕不走,除非捉住。”
李老漢問:“把這鬼捉住后咋辦?”
馬有齋說:“油炸!”
第二天,在李老漢家的院子里架起了一口油鍋,鎮(zhèn)上的很多人都跑來觀看,小孩子爬到了樹上。馬有齋手持桃木劍,身穿青布道袍,道袍背后繡著太極陰陽之圖,須發(fā)飄飄,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
馬有齋看了看油鍋,讓李老漢多準備一些劈柴,一會油鍋就燒開了,沸騰起來。馬有齋將手伸進滾燙的油鍋,院子里的觀眾發(fā)出一聲驚呼,馬有齋若無其事,說:“再燒,火旺點。”
其實,這鍋油并沒有燒開,馬有齋悄悄地向鍋中加入了硼砂之類的化學物質,因為發(fā)生化學反應,會產(chǎn)生氣體,氣泡會鼓到油面的上方,造成油沸騰翻滾的現(xiàn)象,而這個時候油的溫度并不高,不會對人造成傷害。
馬有齋讓李老漢的兒子躺在一張涼席上,然后將一張符紙放在李老漢兒子的胸口,令其閉上眼睛,不許睜開。馬有齋凈手焚香,開始做法,觀眾安靜下來,只見他念念有詞,繞著李老漢的兒子走來走去。突然,馬有齋大喝一聲,用手猛地一拍,紙上赫然出現(xiàn)一個血紅的手印。他把符紙扎在桃木劍上,大喝道:“捉住啦!”
馬有齋左手捏劍訣,右手持劍,迅速地將劍端的符紙壓在香案上,然后他將劍立于胸前,目不轉睛地盯著符紙。這時,他開始氣喘吁吁,似乎捉鬼是件很累人的事。一會兒,圍觀者看到劍端的那張符紙冒出煙,竟然燃燒起來。馬有齋從懷里掏出一把糯米,拋撒在香案上,那些糯米竟然也著了火。
最后,馬有齋將燒著的符紙投入油鍋,完成整個捉鬼過程。
在紙上拍出一個血手印,這主要是一種化學試劑酚酞在起作用,酚酞遇堿會變成紅色,馬有齋就是利用了這個簡單的化學反應。他事先把酚酞噴到符紙上,晾干,看起來還是一張好端端的紙,然后做法時,手上再蘸點堿水,往紙上一拍,一個紅手印就有了。
那么,符紙怎么會自燃呢?其實很簡單,馬有齋預先在香案上撒了一些淡黃色粉末,就是過氧化鈉。過氧化鈉遇水和二氧化碳就會燃燒。他將符紙拍在香案上,沾上過氧化鈉,氣喘吁吁對著符紙呼氣,呼出的氣體中含有二氧化碳和水,達到燃點,紙就會燃燒。糯米事先和硫黃粉攪拌過,硫黃與過氧化鈉接觸,也會發(fā)生燃燒。
過了幾天,李老漢的兒子奇跡般地好了,恢復了以前的活潑開朗。捉鬼對他來說是一種莫大的心理安慰,他在魚塘底看到了一具尸體,因此受了驚嚇。那尸體腫脹成一個巨人,腰間纏繞著電線,電線的兩端都系著石塊。他不知道這死者是誰,也不知道是誰將其殺害拋入魚塘里的,他只是在一個深夜,把尸體拖上來,悄悄地挖坑掩埋。
這件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
這一年,巫婆死了,馬有齋的孩子們也長大了。
清明,馬有齋家來了三個客人,他們是大拇哥、丁不四、山牙。
山牙:“咱們有幾年沒見了?”
馬有齋:“有七年了吧。”
大拇哥:“我看你這家業(yè)啥也沒置下。”
馬有齋:“混日子唄。”
丁不四:“現(xiàn)在還裝神弄鬼?”
馬有齋:“沒人相信這一套了。”
丁不四:“我哥走了。”
馬有齋:“孟妮,在家里賣狗肉。”
丁不四:“我得去看看她。”
馬有齋:“三文錢呢?”
大拇哥:“在華城。”
山牙:“叫花頭,他混得還行,那里的叫花子都聽他的。”
馬有齋:“我對不住你,看見你這腿,我心里就難受。”
山牙:“不礙事,也不耽誤我牽著小煙包到處走。”
馬有齋:“還耍猴?”
山牙:“我現(xiàn)在跟著大拇哥發(fā)財呢。”
大拇哥:“我從老家弄了點白面。”
丁不四:“這是條財路,賺錢著哩。”
大拇哥:“不能不管你,現(xiàn)在想喊上你,還有三文錢,咱們一起。”
馬有齋:“販毒是吧?”
大拇哥:“在我老家,云南那邊,好多人都干這個。”
馬有齋:“我沒本錢。”
大拇哥:“不用你拿錢,我欠你的。”
馬有齋:“那行,我,還有我的三個兒子,都跟著你發(fā)財吧。”
馬有齋搬出小村的時候,小村下小雪了。
其實,他們什么都沒有搬走,所有的東西原封不動地保存在昨天的位置,雪花飄落下來,院子里的咸菜缸像新壇子一樣有著古老的比喻。
1993年之前,東北只有一些小毒販,他們從南方購來毒品,轉手賣掉,從1997年開始,馬有齋壟斷了東北三省的毒品市場。販毒帶來了巨大的暴利,馬有齋在城里購置了房產(chǎn),占地十畝,亭臺樓閣,極盡奢華。
二十年前,馬有齋是個和尚,馬戲團解散之后,他就沿街行騙。
一街的楊花柳絮隨風飄舞,馬有齋穿著瓦青僧袍,黃面布鞋,輕叩別人的大門。那些木頭門、鐵門,那些黑色的大門、紅色的大門,打開之后,他念一聲阿彌陀佛,拿出公德簿,要主人寫上姓名籍貫,然后說是某個寺廟要修建,請捐獻一些錢。他雙手合十,留下這么一個蒼老古樸的手勢,攜帶著錢財離開。那時,善男信女依然不少,現(xiàn)在,人們看到一個和尚敲門,一個陌生人敲門,根本不會隨便把門打開。
馬有齋在“化緣”的時候,慈眉善目,其實,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人。
他曾用一根軟鞭把河南的一棵小樹的葉子抽得精光,那棵小樹,在二十年后的夢里,再次發(fā)芽開花。他心情高興的時候,也會在三個兒子面前,將一把禪杖耍得虎虎生風,二十年后,那把生銹的禪杖靠在窗前,掛著一輪圓月。
這個和尚裝成道士的原因已經(jīng)說過——他的頭發(fā)長了出來。
裝神弄鬼的那段日子,他能回憶起的只有這一個畫面:在一棵核桃樹下,他坐在石頭上,用石頭砸核桃。
販毒使馬有齋一夜暴富,他幾乎忘記了過去。
他有一顆牙很痛,牙醫(yī)說:“馬老爺子,拔了吧。”他說:“不拔,滾。”他是個對痛苦不能忍受的人。他舉著錘子,在房間里尋找一個可以把釘子釘上去的位置,釘子釘上去之后,他又在釘子上系了根繩子,把另一端拴在自己的牙齒上。他站在椅子上,奮力一跳,從此,他就不再感到牙疼了,那顆蛀牙系在繩子上,輕輕地晃動。他鑲了一顆金牙,脖子里掛著沉甸甸的金項鏈,手腕上戴著金表,手指上戴著三個金戒指,他渾身上下,閃閃發(fā)光。
后來,馬有齋得了腰椎間盤突出,這個閃閃發(fā)光的人只有跪著才能舒服一些,如果是躺著,他會痛得滿床打滾,徹夜難眠。他突然想到這個姿勢或許意味著什么,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隱隱約約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第一個醫(yī)生,為他針灸、推拿,不見效。第二個醫(yī)生為他局部熱敷,外用“扶他林凝膠”等止痛的膏藥,不見效。第三個醫(yī)生建議他動手術,他拒絕,醫(yī)生只好用25%甘露醇250毫升加地塞米松10毫克,靜脈滴注。
輸液的時候,他也是跪著的。
馬有齋疼痛難忍,他對大兒子說:“去,拿一包白粉來。”
販毒的人自然知道怎么吸毒。吸毒帶來的快感抑制住了疼痛,幾天之后,腰椎間盤突出竟然奇跡般地好了,然而,吸毒的快感也不如最初強烈了,馬有齋開始采用注射吸毒的方式。他用一根松緊帶綁住手臂,就跟護士打靜脈針時一樣,他拿起針管,把針頭朝上,扎進胳膊彎的血管里,把毒品推進去。一會兒,又把毒品抽回到針管里,混合著血,這樣來回幾次,沖洗針管,以便把全部毒品都輸入進去。到了注射毒品的階段,就已經(jīng)是很深的毒癮了,很難戒掉。如果是一個有幾年毒癮的人,身上已經(jīng)找不到血管來注射了。這時,他們會采用一種叫“打血槽”的方式。就是在大腿上打個洞,插上一根輸液管。輸液管插上去后就不拔出來了,一直插在大腿上。毒癮來了,用針管把毒品通過輸液管注射到體內。
馬有齋胳膊上密布著針孔,他只能在胯間注射了,一天要褪下褲子好幾回,終于,三個兒子跪在了他面前,求他戒毒。
大兒子說:“爸,你不要命啦?”
馬有齋說:“不要了。”
大兒子奪過針管。
馬有齋撲通給兒子跪下了,哀求道:“給我。”
三個兒子只好強制他戒毒,將馬有齋關進后院的一間房子,派了一個老頭伺候他。毒癮發(fā)作的時候,老頭就將他手腳捆綁上,嘴里塞上毛巾,塞上毛巾是防止他痛不欲生咬自己舌頭。云南羅發(fā)偉毒癮發(fā)作時,將父親骨灰吸進肚子;甘肅王娟毒癮發(fā)作時先是裸奔然后一頭扎進糞池;四川陳錦元毒癮發(fā)作時四肢痙攣,鬼哭狼嚎,附近的一所幼兒園因此搬遷;廣東曹小軍毒癮發(fā)作時,吞下去瓶蓋、打火機,還有他的兩根手指。
馬有齋迅速地消瘦下去,由一個健壯的中年人,變成了一個骨瘦如柴、目光呆滯、涕淚交流、大小便失禁的老年人。因為免疫能力低,他的頭發(fā)開始脫落,在一次高燒之后,雙目也失明了。
吸毒能夠破壞人的正常生理機能和免疫功能,蚊子叮咬吸毒者一下,就有可能起一個膿包。一個勞教干警曾說過一個極端的例子,有次一個吸毒勞教人員蹲著鋤草,大概鋤了一小時,站起來時,腳上的血管全部爆裂,血像高壓水槍一樣噴射出來,因為怕有艾滋病,誰都不敢靠近。等到血不再噴射后才被拉到醫(yī)院進行搶救。
馬有齋成了瞎子,睡覺對他來說,就像是一種昏迷。有時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睡覺。無論是睜眼還是閉眼,他看到的都是黑暗。在藥物治療的配合下,馬有齋慢慢戒了毒。
戒毒之后,他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點著一支煙,過了沒多久,就一次點著兩根,如果你看見一個人的手指上夾著兩根香煙在吸,那就是馬有齋。他每天要抽六盒香煙,因為睡眠顛倒,只有在晚上才可以看見他,每次見到他,他的手里都夾著兩根煙。
除了抽煙,他還有一個愛好:在石頭上刻字。
一個世界對他關閉大門,另一個世界的門也隨之開啟。
他整天都處在冥思苦想的狀態(tài),有一天,他讓兒子買來幾塊石碑以及錘頭、鑿子等石匠工具。
兒子問:“你要刻什么?”
馬有齋回答:“金剛經(jīng)。”
兒子說:“你眼睛看不見,會不會刻錯啊?”
馬有齋說:“字,在我心里,怎么會刻錯呢。”
在后院那間黑暗的屋子里,叮叮當當?shù)穆曇繇懫穑硷w揚。起初,他只是給自己找點事做,對于一個瞎子來說,這樣做不是為了擺脫孤獨,恰恰相反,而是保持孤獨。他將刻好的石碑立在院子里,日久天長,后院就成了一片碑林,成了一片沒有墳頭和死人的墓地。
后院還有一片池塘,那池塘里有鯉魚、草魚、鰱魚、泥鰍、青蛙、蛇,以及落在水底里的鴨蛋。在一個清晨,馬有齋打開窗戶,他突然聞到一股清香。
他問送飯的老頭:“外面,是什么這么香?”
送飯的老頭回答:“蓮花,池塘子里的蓮花開了。”
馬有齋自言自語地說:“我知道了。”
從此,他披上舊日袈裟,在房間里敲起木魚,每日誦經(jīng)念佛,參禪打坐。以前,他是個假和尚;現(xiàn)在,他成了一個真和尚。三個兒子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回答:“贖罪,替你們三個。”
三個兒子平時結交了不少達官顯貴,也拉攏腐蝕了一些官員,為其充當保護傘。有一個檢察院的科長,喝醉了之后,跑到后院,問馬有齋:“老爺子,我倒是想問問,什么是佛?”
馬有齋反問他:“現(xiàn)在幾點?”
他醉眼迷蒙,看看表,說:“晚上11點。”
馬有齋問:“現(xiàn)在人家都睡了吧?”
他打著飽嗝說:“差不多吧,快半夜了。”
馬有齋說:“帶鑰匙了嗎?”
他說:“帶了,瞧。”他從腰間卸下一串鑰匙,在手里晃著。
馬有齋將鑰匙拿過來,扔進了窗外的池塘。
“你干啥玩意兒啊,啥意思?”
“你不是問什么是佛嗎?”
“是啊,你扔我鑰匙干啥?”
“就在你家里。”
“我不明白。”
“你現(xiàn)在回家,給你開門的那個人就是佛。”
第十八節(jié) 刀槍炮
馬有齋有三個兒子:老槍、炮子、小刀。
巫婆有兩個兒子,大吆子、二吆子。
他們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大吆子:“看在馬叔的面子上。”
二吆子:“再說,我們幾個從小一塊長大。”
老槍:“你跟著我們,是害了你。”
小刀:“這是要掉腦袋的。”
炮子:“你們倆敢殺人嗎?”
1998年6月19日,一個老頭,拿著一張報紙進了公共廁所,十分鐘后,老頭出來,我們進去,如果凝視那張沾有大便的報紙,就會看到下面這條新聞:
6月16日晚9時30分左右,兩名男子在惠發(fā)百貨商場外的露天放映投影電視的公共場所持尖刀瘋狂砍殺,造成3死10余人受傷的慘案。兩男子隨后駕駛摩托車向東山方向逃竄,目前仍在逃。
當晚記者聞訊趕到現(xiàn)場時,警方已將惠發(fā)百貨周圍路段全部封鎖,20余輛警車和數(shù)十名警察在現(xiàn)場查訪。
附近居民告訴記者,只要天氣好,惠發(fā)百貨每晚都在商場外播放露天投影電視,有時會放一些影片,以積聚人氣。6月16日晚9時許,約有200人在此處看電視,不久后,此處就發(fā)生了恐怖的一幕。
來自黑龍江的傷者郭先生說,他在一家工廠打工,當晚正在惠發(fā)百貨前看投影的節(jié)目,突然人群大亂,聽到有人喊:“打架了,快跑。”他來不及多想趕緊就跑,可能跑得較慢,被人追上在腰部捅了一刀。他當時感覺一陣刺痛,還以為被電擊了,跑遠后才發(fā)現(xiàn)腰部的傷口流出血來。還好刀口不深,沒有刺中內臟。
郭先生給記者展示工作服上的一個洞,說這就是刀刺的口子。纖維制布料上留下的刀口長約兩厘米,切口非常整齊,像用剪刀剪過的一樣。
聽說有三人身亡,郭先生稱:“當時若跑慢半秒鐘,可能……”
據(jù)記者了解,現(xiàn)場的一名29歲婦女和一名20多歲的青年男子被刺后當即身亡,記者在商場前的一張桌球臺前看到一具尸體,被紙板覆蓋著,附近地面上有大量血跡。其他十余名傷者分別被送往東山區(qū)人民醫(yī)院、市人民醫(yī)院和中醫(yī)院,其中一人送市人民醫(yī)院不久后即傷重不治。
警方以正在緊張破案為由,拒絕透露案情。至記者發(fā)稿時止,警方尚未發(fā)布捕獲兇手的消息。
當時有數(shù)百人目擊慘劇,兩名持刀者殺入人群,兇手似乎沒有特定作案目標。
在惠發(fā)百貨旁邊開奶茶店的一位中年婦女看到了案發(fā)過程,據(jù)她描述,當時人們正安靜地看著電視上播放的電影,突然出現(xiàn)兩名黑衣男子,一個長發(fā)長須,另一個是平頭。兩人各持一把尺余長的尖刀,向觀者背后猛刺,被刺者尖叫呼痛。現(xiàn)場大亂,人群四散奔逃,但兇手似乎沒有作案目標。她看到一名兇手先刺中了一名抱小孩的婦女,又刺向旁邊的一名男子。人們四散奔跑,兇手持刀緊追,追上一個就向其背后猛刺,然后追其他人,刺了十余人后才罷手。隨后兩名兇手跑到路邊,駕上摩托車向東山方向逃走。(《都市早報》記者:林慧。)
專案組請教了一位退休的刑偵老專家,老專家看完案卷后分析,破案線索應在當?shù)睾谏鐣@兩名兇手在練膽攢積分,憑著這起“案底”,他們便通過考驗可以入伙了。
在暴力型犯罪中,常常有犯罪分子濫殺無辜,以此提高心理素質。海南人劉津殺害一個賣風箏的老人,命令其同伙分尸,鍛煉膽量;西安人江校軍計劃引誘刑警上門,動手搶槍,為了練手練膽,先殺害了一名上門送煤氣的女工。
那兩名兇手,長發(fā)長須的是大吆子,留板寸平頭的是二吆子。
東北黑社會以心狠手辣著稱,轟動全國的大案要案中,有不少東北人的身影。“刀槍炮”即東北黑社會的統(tǒng)稱,從一個桃核,可以看到一片桃園,馬有齋給自己的三個兒子取名為刀槍炮也許有著深遠的寄托。
販毒帶來了巨大暴利,然而他們并不滿足,老槍利用毒資開了幾處賭場,小刀開設了多家提供色情服務的夜總會和洗浴中心,從1998年開始,逐漸形成了一個以家族為背景、以黃賭毒為產(chǎn)業(yè)的犯罪集團。
大吆子和二吆子很快取得了刀槍炮兄弟的信任,他們招募打手,糾集地痞流氓,在幾次黑幫火拼之后,漸漸吞并了其他黑勢力的地盤。這期間也落下了不少仇人,其中一個叫花虎的包工頭多次揚言要廢了他們。他們兄弟倆帶上槍去找花虎,當時花虎正和一群人在喝酒,二吆子用槍逼著他們不許動,大吆子對花虎說:“你不是想殺我嗎?給你槍。”
大吆子把手里的長槍遞到花虎手里,花虎不敢接。
大吆子又把槍對著自己腦袋,抓著花虎的手指放在扳機上。
大吆子說:“你只要一開槍,我就死了,我給你一個機會,給你個殺我的機會。我數(shù)三下,你就開槍,一、二、三……”
花虎沒敢扣動扳機,他不知道槍里有沒有子彈,即使他敢開槍,二吆子也不會放過他。
大吆子把槍從他手里拿過來說:“花虎,你是不是以為槍里沒子彈啊?”
大吆子對著花虎腦袋上空開了一槍,乓——花虎嚇得跪在了地上,一股惡臭蔓延開來。二吆子問:“那是什么?”
大吆子回答:“大便,這家伙嚇得屙褲子了。”
第十九節(jié) 公關先生
我們在上面進了一個公共廁所,現(xiàn)在從那廁所出來,向西六十公里就會到達一個村子。
村長叫老馬,兒子叫小馬。有一天,兒子要去城里。村長說別去了,城里亂。然而,兒子還是去了……結果染了一身性病回來。
小馬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小山村,他不愿像野狗那樣漂泊在外,村前的白樺林里有他童年的腳印,有簡陋的住所。夕陽西下,他二大爺家的牛羊要回家,這一切都好像和淫亂無關。
小馬的牙很白。
沒進城之前,他天天在院里刷牙,井水不涼,母雞咕咕地叫,墻頭上長滿開紅花的仙人掌。那天,他對當村長的爹說:“你給我錢,我想進城打工。”爹說:“家里總共有五百來塊,還得留著買化肥用,地里的雜草老高,棉花葉子底下又有那么多紅蜘蛛,還得買瓶樂果打藥,你說你去城里干啥?還有你個莊戶人家天天刷牙頂個屁用,當吃?當喝?”
小馬的腦袋發(fā)脹,脹得太陽穴發(fā)熱。他蹲著,沉默著,可他憤怒了。娘走過來嘟囔一聲:“小馬,快下地拔草去。”“滾!”小馬急了,一蹦老高。他娘和鄰居罵街時也是一蹦老高,他娘還會坐在地上拍著大腿罵。
小馬的后腦殼挨了一巴掌。“你個王八羔子,反了你的豬圈了,”爹又打他一耳光,“剛才叫誰滾?”小馬的頭嗡嗡地響,喉嚨發(fā)癢。爹又想說什么,小馬轉身就把他爹猛地一推,爹的門牙磕掉一個,到死都沒長好。
小馬進了城,在電線桿子上看到一則招聘廣告:
華清池度假休閑山莊急招公關小姐、公關先生、高級服務生、廳房公主、廳房少爺、桑拿師、沐足師等,要求相貌端正,形象氣質佳,底薪3000+小費,工資可當日結算,負責食宿,面試合格后當天即可上班。
華清池有溫泉三口,表面上是一個集療養(yǎng)餐飲娛樂于一身的假日休閑中心,其實半公開性地提供形形色色的色情服務,這也是小刀開設的色情場所之一,他是幕后老板,平時就派大吆子負責管理。大吆子手下有個叫蘭姐的女人,管理著眾多領班,領班其實就是“媽咪”,每個“媽咪”都帶著一群小姐、先生。
蘭姐是個穿皮裙的女人,40多歲,風韻猶存。
“抬起頭來。”蘭姐把煙吹到小馬臉上。她坐在桌后的老板椅上,房間里很靜,隱約能聽到大廳里的舞曲。
小馬抬起頭來,低垂著眼簾。
“多大了?”
小馬說:“20。”
“坐過監(jiān)獄嗎?”
小馬一愣,連忙說:“沒有。”
蘭姐便有點遺憾,她覺得進過監(jiān)獄的人聰明。她將小馬從頭打量到腳,最后目光停在了他的褲襠處。
“愿意找一份掙大錢的工作嗎?”
小馬點點頭。
“會按摩嗎?”
小馬搖搖頭。
“難道你想讓我教你?”蘭姐一笑,她的眼睛賊亮。小馬心跳得厲害,預感到可能要出事了。
“過來,坐我腿上,小兄弟。”蘭姐說。
小馬站著不敢動。
“我數(shù)三聲,”蘭姐開始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
數(shù)到七,小馬走過去,坐在蘭姐的懷里。
蘭姐摟著他,咯咯笑著說:“你的工作,就是做鴨子,鴨子也就是男妓。”
幾天后,小馬煥然一新,全身上下都是名牌。
小馬按摩過的女人很多,但真正嫖過他的只有三個。蘭姐曾手把手地給他指點過女人的敏感處:耳根、嘴唇、脖子、乳頭、腋下、肚臍、屁股、大腿、膝蓋、腳心。蘭姐說要是她們覺得還不過癮就只好按摩那里和那里了,蘭姐還說千萬別忘了要小費,反正她們都是款姐富婆。
小馬的第一個顧客是王經(jīng)理,一個女強人。在包廂里做完后,她莫名其妙地哭了,女人的淚宛如浸過水的鞭子,一下一下抽得小馬不知所措。
第二個顧客是錢女士,她丈夫剛剛去世,死于老年癡呆癥,而她只有29歲,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嫁給一個有錢的老頭早就不是什么新鮮事了。
錢女士最初帶小馬出臺,去星級酒店,而后帶他回家過夜,她覺得家里比較安全一些。她是個講究情調的女人,例如,客廳里很靜,她會放一段音樂,營造浪費的氣氛。人有時會面對很多無謂的選擇,碟片很多,有一次,她隨便拿了張放出來的卻是京劇。
錢女士問小馬:“喜歡嗎?”
小馬說:“節(jié)奏太慢了。”
錢女士說:“那咱們就慢一些好了。”
她坐在他對面喝咖啡。她坐下的姿勢很優(yōu)雅,屁股是那樣的下沉。她大膽地看著他。當她吃完第三塊應該放在咖啡里的方糖之后,她開始軟化,撩起睡裙極其嫵媚地跨過茶幾,貼在了他懷里。
他動作嫻熟,準確地吻住蛇的芯子,輕輕撫摸她攀爬的手,綢質的長裙如水般從她身上滑落。
第三個是趙太太,一個珠光寶氣的假煙販子,長得像豬,她還不刷牙不常換內褲。她很喜歡小馬,每次來都點他作陪,每次來都會坐在他懷里撒嬌說要長期包養(yǎng)他。和丑女人做愛是一種折磨。趙太太精力充沛,性欲旺盛,在客房里做完,她還要到大廳里跳一會兒黑燈舞。
每逢周末,最熱鬧的就是大廳。許多男女在一起跳舞,彼此可以亂摸,中間舞臺上的下流表演更是層出不窮,有鋼管舞、脫衣秀。高潮是選美活動,十幾個小姐走著模特步,還做出各種各樣的挑逗姿勢,她們將一束玫瑰拋向喧囂叫嚷的人群。得到花的人可以挑選一位小姐免費過夜。
小馬一般是坐在大廳的角落,以前他想都沒想過會有如此淫亂的場面。有一次,一束玫瑰突然從天而落砸中了他的頭。
歡呼聲起哄聲立刻包圍了他,一群小姐跑過來。為首的一位扎馬尾辮的女孩很是興奮,徑直撲到小馬懷里說:“逮住你了。”
“你看上哪個,就讓哪個晚上陪你。”她說。
這一排美女,或高貴,或性感,或嫻靜,或嫵媚,或冷艷,或嬌小動人,或楚楚可憐,個個秋波流轉,眼神迷離,嘴唇像玫瑰花瓣一樣柔軟而芬芳。
小馬對扎馬尾的女孩說:“我選你。”
小馬后來知道她叫阿媚。
一個是“雞”,一個是“鴨”,他們倆的相遇是對人類的巨大諷刺。他們的手一相遇便可以打上帝的耳光,他們的腳一相遇便可以踢佛的屁股。誰也不用付給誰錢,在那天晚上,在那個雷鳴電閃的夜,小馬和阿媚第一次做愛。
曾經(jīng)有個大款很認真地問阿媚:“說實話,你愛我嗎?”阿媚不假思索地說:“不愛。”于是他們沒有結婚卻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同居了一段時間,大款玩膩了。阿媚便來到這個城市做了按摩小姐。
阿媚對小馬的印象很好,她說那天她向他跑過去,看到有個很帥的男人坐在那里,那正是她夢中的男人。小馬很容易陷入了情網(wǎng),甜言蜜語,他也不愿意分辨真假。他們一起逛街,一起吃飯,不出臺的時候就一起睡覺。他想過和她結婚,平平淡淡在那個小山村生活,他想看她把洗得干干凈凈的床單晾在院里。
過了不久,一個記者暗訪華清池,這個記者叫林慧,也就是報道惠發(fā)商場殺人案的那位。她化身成商界白領,將暗訪中的所見所聞付諸報端,輿論嘩然,盡管蘭姐有公檢法中的敗類做后臺,但華清池還是被查封了。
查封那天,下了雨,有人送阿媚一束濕漉漉的玫瑰。小馬在房間里煮方便面,阿媚怒氣沖沖進來將玫瑰扔到了油鍋里,鍋里欻啦一聲立刻升起難聞的青煙。美麗竟如此真實。玫瑰對一位妓女來說象征不了什么。
小馬說:“我想走了,不想做了。”
阿媚問:“去哪兒?”
小馬說:“回家。”
阿媚立刻哭起來,但又很快把淚擦了:“不回來了?有什么打算嗎?”
小馬說:“沒有,你呢?”
阿媚說:“咱倆也攢了一些錢,不如開個小店,做正經(jīng)生意。”
小馬說:“你能嫁給我嗎?”
阿媚說:“當然能了,總要嫁人的。”
晚上他們照例做愛,似乎有了愛情的力量,很纏綿很激情地融合在了一起,高潮如隕石撞擊了地球,有一點震蕩,有一點炫目。
幾個民警突然撞門而入,接著肩扛攝像機的記者也沖了進來,小馬和阿媚嚇了一跳。一位民警抓住小馬的頭發(fā)問:“嫖客?”
小馬說:“不是。”
另一位民警問阿媚:“小姐?”
阿媚搖搖頭。
有個當官的說:“既然不是夫妻,帶走。”
小馬說:“我們是。”
然而,還是被帶走了。
第二十節(jié) 千王之王
1983年,一個頭上插著一把水果刀的人曾經(jīng)走過七條街。
1984年,一個臉上扎著碎玻璃的車禍受害者曾經(jīng)跑過一個農(nóng)貿(mào)市場。
1990年,街頭上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人,他的眼眶里嵌有兩粒骰子,那是被人砸進去的,有時人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他先是被送進了醫(yī)院,回家后臥床半年死掉了。
他給兒子留下的遺言只有兩個字:不賭!
兒子叫寶元,當時16歲,后來成了大江南北聲名顯赫的賭王。
母親含辛茹苦把他拉扯成人,蓋上房子,娶了媳婦。他們一家過得安寧而幸福,他有一個兒子,還有一輛機動三輪車,往返江邊和市場,販賣水產(chǎn)。有一天,幾個魚販子湊在一起,其中一個人說了一句話:我們玩撲克吧?
這句話改變了寶元的一生。
那是在一個廢棄多年的工廠,齒輪上爬滿牽牛花,廠房里甚至長出了一棵梧桐樹。當時下起大雨,魚販子們把機動三輪車扔在江邊,紛紛跑進岸邊的廠房避雨。其中的一個魚販子提議玩撲克,大家說好,那個魚販子隨手折斷梧桐樹,每人分得一片樹葉,墊在屁股底下,盤腿而坐。
寶元抱著胳膊看,大家動員他一起玩,他笑著說:“不會。”
他們玩的是“詐金花”,又叫“三張牌”,是在全國廣泛流傳的一種民間多人紙牌游戲。玩“詐金花”可能牌小詐走牌大,是實力、勇氣和智謀的較量,是冒險家的游戲。
寶元看了一會兒,就學會了。
一個魚販子對他說:“老表,玩玩嘛,人多熱鬧。”
他熱血沸騰,搓搓手說:“好。”
他繼承了他那個賭徒父親遺傳下來的冒險基因,正如每個人都保持著另一個人以前的模樣。
廢舊工廠里的蚊子很多,在他身體上叮下了密密麻麻的疙瘩,他用指甲輕輕地掐,整個下午他都享受著這種挺舒服的感覺。待到黃昏,雨停了,收魚的魚販子一哄而散,他點點錢,贏了2000多,這是他第一次賭博。
他站起來,拍拍屁股,一片樹葉掉了下來。
從此,寶元的兜里天天都裝著一副撲克牌。他在各種地方賭錢,在碼頭的空地上,在鄰居家的床上,在大排檔油膩膩的餐桌上,他開始不滿足于幾十元的小局,賭友便幫他聯(lián)絡了大的賭局。
他越陷越深,漸漸輸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他以為是運氣不好,后來有人提醒,是賭博過程中有人出千,究竟怎樣出的老千,他百思不得其解。即便如此,他還是執(zhí)迷不悟,天天借錢去賭博。
母親發(fā)現(xiàn)了寶元賭博的事情,讓他跪在父親的遺像前。
“你爸咋死的?”
“病死的。”
“放屁,放屁,是賭博,出老千被抓,人家把兩顆骰子砸到他眼眶子里。知道用什么砸進去的嗎?”
“不知道。”
“用板凳!”
寶元沒有錢再賭,也沒有人愿意借錢給他,他每天就呆傻傻地看人家賭。
一天,寶元在街上撿到了一個打火機,從此他的命運發(fā)生了轉折。打火機是銅質的,經(jīng)過拋光打磨,光可鑒人。他靈機一動,想到自己可以利用光線反射看清楚底牌。也就是說,把打火機放在一個合適的位置,發(fā)牌的時候,牌從打火機上面發(fā)出去,這樣他只需要低頭看著打火機,就可以知道每一家發(fā)到的是什么底牌。
當時,高科技出千還沒出現(xiàn),很多出千道具都沒有流行,賭徒出千完全是靠手法和技巧。
這個想法簡直讓寶元欣喜若狂,他自己實驗了幾次,認為確實可行,就把房子悄悄賣掉了。
他的兜里有一個打火機,他的內心里有一團火焰在燃燒,通過這個打火機,他窺視到了賭博中最不可思議的黑暗一幕。
那是在一家茶樓的包間里,幾個老板玩得挺大,底錢100,封頂1000,一場下來輸贏都是十幾萬。寶元去的時候,已經(jīng)玩得熱火朝天了,賭友和他打個招呼,他就加入了賭局。
他點燃一根煙,把打火機隨便往面前的桌上一放,輪到他發(fā)牌的時候,他借助打火機的反光能看到場上所有玩家的底牌,慢慢贏了不少錢。他玩得很謹慎,天快亮的時候,他摸到了三張6。
寶元想,一把定輸贏的時候到了,就這一把,撈回了錢以后再也不賭了。
桌上的錢已經(jīng)堆成了小山,其他人跟了幾輪就放棄了,只剩下一個穿西裝的男人,一千一千地往上押。寶元心里清楚,對方的底牌是兩張K和一張黑桃3。
穿西裝的男人問寶元:“你還有多少錢?”
寶元回答:“4萬多吧。”
穿西裝的男人拿出四疊錢說:“一千一千的太慢了,咱把錢都押上,怎么樣?”
寶元明白對方是想把他嚇退,他把所有的錢都扔到桌上,說:“行,你上錢,開牌吧。”
穿西裝的男人把自己的牌拿起來,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一眼,把牌翻開,說:“自己看吧。”
寶元目瞪口呆,直到多年以后他還記得對方的牌:三張K!
他明明看到了對方的底牌是兩張K和一張黑桃3,他不明白怎么就變成了三張K。
回家的路上,他身無分文,還欠下很多外債,風那么大,天那么冷。
母親為了躲避債主,被迫回到鄉(xiāng)下和姑姑住在一起,老婆帶著兒子去了岳父家。外面鞭炮齊鳴,家家戶戶都喜氣洋洋,寶元禁不住悲從心來,放聲大哭。
寶元去岳父家找老婆,兒子開門,喊了聲爸爸。老婆狠狠掐了孩子一下,一邊打孩子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不許喊他爸爸,他不是你爸爸,你沒爸爸,你爸爸死了!”
3歲的兒子用含淚的眼睛看著寶元。
多年以后,他還總是在夢里看到兒子那無助的委屈的眼神。
從此,寶元所有的故事皆在異地。
江西老官橋下有個賣涼皮的,他在那賣了五年了。有一天,他的涼皮店快打烊的時候,一個惡狠狠的人走了進來,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開過門,他被洗劫一空。
那個搶劫的人正是寶元。
假設他的面前有一條河流,他會跳下去。他想過自殺,站在橋上的時候又膽怯了,他看著河流,云彩映在水面上,有魚游過,船上的人在撒網(wǎng),有些魚是網(wǎng)不住的,因為它們屬于天空。寶元在橋下吃了一碗涼皮,吃飽后搶劫了賣涼皮的老頭,開始了四海漂泊的生涯。
在河南,他做過銅廠保安,在河北,他做過餐館學徒。吳橋也是中國雜技之鄉(xiāng),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鄉(xiāng)間村野,上至老人,下至小孩,吳橋人個個身懷絕技。
有一天,寶元在車站閑逛,路邊圍著一群人,擠進去看到是一個瘸腿老人在玩撲克。
老頭拿三張牌,其中兩張是紅桃,一張是黑桃A,他將三張牌扔在地上,押中黑桃A者贏,下大贏大,下小贏小。由于他的動作很慢,即使是小孩子都可以看清楚他將黑桃A扔在什么位置。一會兒,他就輸了不少錢,有點急了,嘟囔著說:“今天遇到的各位都是高人啊,再玩最后一把就收攤。”
老頭依舊慢悠悠地將三張牌扔在地上,觀眾都看到黑桃A在中間的位置,一些心動者紛紛下注,寶元也押上了10塊錢。老頭將中間的那張牌翻開,卻不是黑桃A,很多人就輸了。
這是一個廣為流傳的街頭騙局,不是魔術,只不過是運用低級老千手法,使人產(chǎn)生錯覺。
寶元每天都去車站,一來二去就和老頭混熟了。老頭自稱是東北人,說話卻是南方口音,闖蕩江湖十多年了。有一次,寶元剛發(fā)了工資,請老頭喝酒,在一家牛肉面館里,老頭表演了幾個撲克戲法給寶元看。
老頭嫻熟地洗牌,還表演了單手洗牌,洗完之后,發(fā)了四家,寶元翻開自己的牌,眼睛一亮,是三張K。老頭翻開自己的牌,得意地一笑,竟然是三張A。
老頭讓寶元隨便補發(fā)一張牌,他將那張牌翻開,居然還是一張A。
寶元以為自己遇到了神仙,就央求老頭教他,老頭說:“不能白教,得給學費。”寶元就把自己的工資拿了出來。那天,老頭教給他如何洗牌、換牌、偷牌。
寶元恍然大悟,終于明白了自己當初是怎么輸?shù)牧恕?
寶元問老頭:“你這么厲害,干嗎不去賭呢?”
老頭說:“伢子啊,可別這么說,這些都是三腳貓的東西。上海雜技團有個魔術師,叫陳世榮,那才是真正的高手。”
寶元很有悟性,老頭演練了幾次他就掌握了全部的動作要領,他練習的也是千術的基本功。
賭徒們總能找到賭局,正如野狗可以找到大便。
寶元練得熟練了,躍躍欲試。雖然這些只是初級千術,但是在一些小賭局上也無人識破,寶元依靠這些小技巧也贏了不少錢,漸漸地,大家都不和他玩了。他聽一個老鄉(xiāng)說起石家莊有個地下賭場,第二天就去了石家莊。
地下賭場的黑暗深不可測,人們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
寶元對自己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很自信,他進了賭場,剛一出千就被抓住了。
賭場也不想把事情鬧大,把他毒打一頓就給放了。
寶元在一個簡陋的車站旅館里躺了半個月,然后去了上海,他準備拜師學藝。吳橋車站的瘸腿老頭曾經(jīng)告訴他上海東方雜技團有個叫陳世榮的魔術師,他準備一邊打工一邊慢慢尋找,沒想到陳世榮名聲很大,在上海街頭問了幾個人,就打聽到了。東方雜技團享譽四海,多次獲得國際大獎,陳世榮是20世紀80年代就登臺表演的老魔術師,尤其擅長撲克魔術。雜技團每天都在劇院演出,寶元去的時候,正好是陳世榮的節(jié)目,陳世榮表演了空手變牌,滿場撒牌抓一張A,然而觀眾的掌聲寥寥無幾,只有寶元站起來大聲喝彩。
陳世榮看著寶元說:“這個小兄弟,給我捧場是我的榮幸,我再給大家表演一個絕活吧!”
他從兜里拿出一副牌,抽出一張,隨手一甩,那張牌旋轉著飛到空中,觀眾仰頭看著,那張牌竟然在空中漸漸消失了。人們難以相信飛在空中的撲克牌竟然在自己的視線里消失,觀眾席上鴉雀無聲,隨即是雷鳴般的掌聲。
陳世榮鞠躬謝幕,寶元繞到后臺,走到陳世榮面前,撲通跪下了。
寶元說:“我要拜師。”
陳世榮說:“可以啊,你報名了嗎?”
寶元說:“報名?”
陳世榮說:“我們團有個魔術培訓班,每周我都去講課。”
寶元說:“我不是來學魔術的。”
陳世榮說:“那你想學什么?”
寶元說:“我想學千術。”
陳世榮微微一笑,并不感到意外,他把寶元扶起來,仔細地打量著,然后拿出一副撲克,讓寶元把自己會的全部演示給他看,寶元也毫不保留盡力表演了一番。陳世榮看完后說:“我看你很有天賦,也不想拒之門外,只要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我就收你為徒。”
寶元問:“什么事?”
陳世榮說:“很簡單,就兩個字,不賭!”
寶元想了一會兒說:“好。”
陳世榮撇撇嘴說:“你撒謊。”
寶元的臉一陣白,連忙說:“沒有。”
陳世榮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扔到寶元面前說:“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人來找我拜師,只要你能把這刀子插到自己手掌上,廢掉自己一只手,我就收下你。否則,你就和那些人一樣,回去吧。”
寶元拿起刀子,猶豫良久,自己學會千術,卻不能賭,那么學這個還有什么用呢。突然,他心里有了一個想法,自己不賭,不當老千,但是還可以抓老千啊。這想法如同夜空中劃過的閃電,照亮了他以后的道路,最后他下了決心,將匕首舉起來狠狠扎到自己手背上,然而沒有一絲疼痛,匕首像彈簧一樣伸縮進了刀柄。
那把匕首只是一件魔術道具!
陳世榮正式收下了寶元,他還是第一次遇到敢拿刀子插自己手的人,他也一直想找一個傳人。白天,寶元就在雜技團里做些勤雜工作,晚上,就跟陳世榮學習千術。陳世榮告訴寶元,自己是洪門中人,父輩當年叱咤風云,上海灘無人不曉,千術屬于祖?zhèn)骷妓嚒GчT八將是:正提反脫風火除謠!
正:利用千術或牌技作假。
提:布置賭局。
反:利用人際關系拉對手下水。
脫:贏了錢想辦法逃跑。
風:派專人望風。
火:以武力處理問題。
除:利用談判處理問題。
謠:利用謠言使對手中招。
陳世榮說,魔術是天堂,千術是地獄。他徹底糾正了寶元的出千手法,并且告誡寶元:“菜鳥老千才會使用道具,一旦被抓現(xiàn)行,下場會很慘,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或者砍下手指頭。握牌的手形要自然,高級老千一看對方的手形就知道其水平,洗撲克牌時切忌賣弄,不要洗那么多花樣,洗得熟練只能讓人懷疑,應該偽裝成一個普通人。”
陳世榮又教給了寶元一些高級手法以及對高科技出千的認識,包括麻將和牌九的出千技術。
陳世榮說:“出千的最高境界就是不出千。”
寶元問:“那靠什么贏錢呢?”
陳世榮說:“概率!”
美國拉斯維加斯以及澳門的賭場都是不作弊的,世界四大賭城盈利靠的都是概率。一個賭客每一次下注是輸是贏,都是隨機事件,背后靠的雖然是你個人的運氣,但作為一個賭客整體,概率卻站在賭場一邊。賭場靠一個大的賭客群,從中贏錢。而賭客,如果不停地賭下去,構成了一個大的賭博行為的基數(shù),每一次隨機得到的輸贏就沒有了任何意義。在賭場電腦背后設計好的規(guī)則賠率面前,賭客每次下注,賭場都是贏多輸少。
第一個有意識地計算賭博勝算的是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卡爾達諾,他幾乎每天賭博,并且由此堅信,一個人賭博不是為了錢,那么就沒有什么能夠彌補在賭博中耗去的時間。他計算了同時擲出兩個骰子,出現(xiàn)哪個數(shù)字的可能最多,結果發(fā)現(xiàn)是“7”。
陳世榮對寶元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遠有比你高級的老千存在,一些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都可能是你從來都沒見到過的高手。”
三個月之后,寶元出師了。
從那以后,他成了享譽大江南北的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