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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蜘蛛,褐蜘蛛——《我的樹》之二

記不清究竟是臨近清明前的哪一天早晨,我洗罷臉走出房門便驚得站住了腳,小院圍墻根下的梨樹開花了,一嘟嚕一嘟嚕粉嫩嫩的白花,疏疏朗朗點綴在嫩綠的枝葉之間,密集的花朵繡結成團,稀疏的花朵獨秀一枝。我在最初瞧見的一瞬頓然幻化出一位白衣天使的綽約風姿。

我走到梨樹下,竟然是潛意識的輕腳慢步,似乎單怕驚飛了這位白衣仙女。樹干上濕漉漉的,夜氣和露水浸潤著的褐色的樹干,像剛剛出浴的小腿。嫩綠的葉片也濕漉漉的,像仙女濯洗過后隨意披散的長發。花是一簇一簇的,一根花梗里多則生出七八朵,少則四五朵,團成一簇;白如雪的花瓣,暗黃的花蕊,綠色的花柄,團團簇簇有如凝脂,裝扮得這梨樹恰如一位冰清玉澈神采仙風的白衣天女了。

記得五年前秋末冬初的一天傍晚,鄰村的一位青年時期的農民朋友到我家來,腋下挾著一捆果樹苗,有幾株桃樹,有幾株杏樹,有幾株李樹,還有幾株梨樹,都是剛剛嫁接一年的幼株,說是特意送給我的。我解開捆扎的草繩兒,捏著看著那一株株細如小指的樹苗,竟然激動起來了。他說他知道我蓋起一年多的新房前有一塊小院,他說他知道我喜歡栽樹,他說他覺得給圍墻內的小院栽幾株各色果樹最好。我也知道他現在在責任田里侍弄各種果樹苗,嫁接樹苗和管理果樹的本領在本地區小有名氣,常常被一些果樹專業戶請去指導。他雖然只有小學文化,生性卻極聰慧,閑暇時總是對果樹栽培專業書籍樂而不疲。他和我坐下喝茶,頭頭是道娓娓述說各類果樹管理的尖端新潮技術,美國怎么怎么了,日本又怎么怎么了,令我大開眼界。

送他走后我就作難了,小院里已經栽下兩株櫻桃和一株小柿樹,剩下的空間無論如何也容納不下這一捆樹苗生存發展了,于是我就開始了甚為困難的抉擇。首先淘汰的是桃樹,原因是農業合作化前我家擁有一方桃園,那幾種美好的桃子的味道至今想起來依然饞涎欲滴,對如今種種好聽的新品種實在不敢恭維。杏樹隨之也被否決了,原因是我家后坡上長過一抱粗的一棵杏樹,杏子又是我們這里的土著果品,已無新鮮感覺。最后割舍的是那李子樹,這水果紅里透紫十分好看,味道卻不怎么可口,耐看而耐不得嚼。這樣,便留下來四株梨樹苗了,我沒有種過梨樹,我父親似乎也沒有栽過梨樹。幼年時記得我們家有一小塊地叫作梨園,父親總是說“后晌割梨園地里的麥子”,或者說“梨園那兒的苞谷旱得撐持不住了水還輪不上澆”。我問過父親梨園地里為啥沒有一株梨樹,沒有一株梨樹為啥把這塊地又叫作梨園。父親說他也不知道其中的緣由,說他從爺爺手里繼承下來家業時這塊地就被稱作梨園,爺爺這么稱梨園他也就跟著叫梨園,我在跟著父親稱梨園的同時卻多了一份期望,這梨園真要是有幾株梨樹會多好啊!我們村子里壓根兒就沒見過誰家種過一棵梨樹,我那時候尚不知梨樹的葉子是圓的還是長條的。

趕在天黑之前,我就把三株小小的梨樹栽在小院里,剩下一株左看右看再也無法插足,便只好栽到圍墻外邊靠近大路的空地里。遭到淘汰的桃、杏、李子樹毅然分送給鄰居的小伙子,他們有責任田有果園,我頓然產生了失丟田地以后的某種失落感和生存的狹窄感。

這時候我基本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的構思和準備工作,就要開始草擬,不料母親卻大病始發,整整一個冬天都奔波在醫院和家園之間,難得進入創作的沉心靜氣狀態,便推后到次年春季。

草稿本子上記下的草擬開工的日子是四月一日,其時梨樹苗兒已經綻出新葉,四株全部成活,顯示出勃勃的生命的茁壯氣勢。我便在寫作困倦想抽一口煙時走到小院里,在這一株旁邊蹲一會兒,在那一株跟前站一站,數一數葉子增加了幾片,心頭恬靜得如同撫摸著小兒頭上的黃毛。梨樹周圍是堅決不能容忍一株雜草的,幾乎每天早晨都能發現剛剛拱出地皮的草芽,我隨手便用一把鋒利的挖鏟連根刨出來……到了秋天落葉時,我竟然有一縷不忍落去的依戀,然而看著這梨樹由小拇指加粗到大拇指粗,從齊我胸高一下子冒過我的頭頂,一年里長高了一米多,而且四周抽出幾條旁枝,初具樹形了,我就真切地驚嘆這綠色生命的偉力了。

當春風又一次吹綠萬物,我的梨樹也應時發出新芽綻出綠葉。我已不再驚訝和好奇,而是以一種沉穩踏實的心境開始盤算,到今年秋天它們肯定要冒過圍墻了,樹干也會加粗到搟面杖一般了。去年冬天到來時,我給它們的根部埋下了充足的有機肥料,整年生長發育的養分都會綽綽有余。

意外的挫折使我心疼不已。那天我寫累了,又抽著煙轉悠到梨樹跟前,發現地上掉下來幾片嫩葉,還有兩個小芽尖兒。往樹上一看,發現主干剛剛冒出半尺長的新芽尖兒被掐斷了,一根朝西的小小分枝的芽尖兒也被掐斷了,還有一些嫩葉梗被折斷。我大為驚詫,甚為惋惜心疼,便猜想是誰家小孩子弄壞的。可是大門一直關著,孩子不可能翻墻來干這種事的。我就在這幼樹上一枝一葉逐漸查證,突然在一片稍大點兒的葉子的背面發現了一只怪物,它不過像一顆扁豆粒兒那么大小,通體綠色,綠得嫩亮亮的,六只左右對稱著的復足也是綠色的,紋絲不動趴伏著。我在看見它的一瞬心頭掠過一陣恐懼,皮肉收縮而悸顫起來。它的綠色不像梨樹的嫩綠喚起人對于生命的禮贊,而切實讓我感到了陰冷鬼祟和毛骨悚然。我雖然自小生長在農村,自以為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飛禽走獸都可以按家鄉習慣叫出名字,這個綠色的怪物卻系頭一遭發現。我斗膽用手去捉它,剛剛觸及樹葉,那怪物就自動掉下來,在地上跑得好快,我一腳便把它踩得灰飛煙滅了。在它從樹上自動墜地時,我發現了它吐出一道細絲,大約是一種自衛的安全墜地的本能,這倒啟示我把它與吐絲做網的蜘蛛聯系起來:綠蜘蛛。

一場你死我活驚心動魄的人蛛大戰便由此啟幕。我逐樹逐枝逐葉一一檢查,發現了綠蜘蛛,便用一根樹棍兒輕輕敲擊一下樹葉,那怪物故技重演墜到地上,我便跟上一腳將它消滅。我得意于我對它的戰略戰術的成功,卻不料發生了問題,在東墻角的梨樹上一敲,那怪物沒有彈到地上而是彈到另一片樹葉上,然后就在綠葉中哧溜哧溜逃竄,搞得我眼花繚亂而終于丟掉了目標。好在就這么一棵小樹,沒有幾根分枝,從頭再偵察起來。到我終于再發現它的詭秘的行蹤,便忘記了它可能身蘊毒汁,一把抓上去,連同那片綠葉都揉碎在掌心了。

整死了綠蜘蛛我也陷入老大的不自在,這右手的手心總是感到別扭和不舒服。我已經用肥皂洗過三回,沒有發紅也沒發腫,證明那怪物體內尚無蝎子和蛇一樣的毒汁。然而我仍然感到極大的不自在,我便坐在小院里抽煙。這綠蜘蛛其實既不食枝也不噬葉,它是咬斷芽尖和嫩葉葉梗吸吮樹的汁液來養活那綠色肉體的,這未免有點太可惡。我又想了,我未栽梨樹的時候,這種怪誕的昆蟲從未發現過,梨樹剛剛栽下一年,它就出現了,或者說它就來了。那么,它是打哪兒來的?也許它的卵在我朋友的苗圃里就附著在小干上或根部,而它是專門以梨樹汁液為生的寄生蟲卻確定無疑。我也就明白了,世上有多少種禾苗多少種花草多少種樹木,就會有多少種專門以各種禾苗各種花草各種樹木的葉、汁甚至干為生存依托的寄生物,不必驚詫。

我后來便不再憤憤更不驚詫了,在寫作間隙里轉到小院來捕殺綠蜘蛛,常常使我疲憊的神經亢奮起來,然后又沉心靜氣地拔出鋼筆寫作。整個春天和夏天都在進行著這種習以為常的間斷性的戰爭,四株梨樹在我的游戲似的戰斗保護下蓬蓬勃勃生長起來,四棵中生長最慢的一棵也有搟面杖那么粗了。

到第三個年頭的春天到來時,門外的那一株成熟了,當嫩芽開始在枝上逐漸膨脹肥大起來的時候,我發現有四五個芽苞幾倍于普通的芽苞,我突然想到這是花苞而不是芽苞。果然,那包裹著花苗的胞衣在那天夜里自然破裂了,蹦出一束花蕾來。我更加警惕地監視綠蜘蛛的出現,絕不能讓它危害第一茬兒花朵。花兒綻開了,是在夜里。早晨我推開大門時就瞅見綠葉之間點綴的那幾束白花,心都微微悸顫了。

綠蜘蛛果然出現了,而且又發現了一種灰褐色的蜘蛛。比起綠蜘蛛來,這種灰褐色的蜘蛛就顯得太平常太土老帽了,它與普通的蜘蛛似乎無大的差異,只是個兒很小;普通的常見的蜘蛛憑自己天才的織網本領捕捉昆蟲為生存手段,而這種灰褐色的蜘蛛卻和那種綠蜘蛛一樣,以吸吮梨樹汁液來養肥壯大自身,它吐出的絲不是為織網而是作為潛逃保命的護身寶器,本質的差異就在這里,作為人類的我們判定它們為益蟲或害蟲的分界也在這里,綠蜘蛛、褐蜘蛛的生存和發展是以殘害梨樹為生存條件的,而且是一種無可改變的生性本能。

在我嚴密的監視下,七束梨花完成了授粉而終于凋謝了,花心里托出一枚小小的豆粒大小的青色小梨。我竟然一時不敢相信,這小不點兒日后果真能長成一只拳頭大的黃燦燦的梨子?在我的疑惑尚未解除的時候,突然發現,那些小青果的果梗全部被咬傷而干死了。我搞不清是綠蜘蛛咬的,還是褐蜘蛛咬的,反正是咬了,卻又沒把那梗咬斷,依然支撐著,可能是那梗把兒比嫩芽堅硬吧?它把梗咬破吮咂了汁液就達到目的了。我一枚一枚揪下已經干死的豆粒大的小梨,心頭涌出的不單是憤怒,還有對自己過失的內疚。反省之后的重大舉措就是動用化學武器。我向鄰居借來噴灑農藥的器械,十毫升滅蟲劑就把四棵梨樹噴灑得藥水滴答,蜘蛛們無論綠的還是褐色的全都斃命——樹大葉密了,憑眼睛瞅瞄憑手抓腳踩已經是費力而難以收效的笨事了。

終于又等到梨樹開花!

靠近北邊圍墻的那一棵長得最健壯的梨樹,花兒開得好繁,頭一次開花就如此繁盛卻是出乎預料。金色的蜜蜂在花朵上嗡嗡繚著繞著親吻著,在白色的花瓣上起落蠕扭,我居然嫉妒起那小精靈如此親近我的梨花仙子的舉動了。我在放下筆點燃煙以后,便走出房間在這棵梨樹下站一站,又轉到那一棵梨樹下站一站,盡管這棵只開了一束五朵花,也值得看,然后又走出大門站在第二次開花的這棵梨樹旁邊,它也是滿樹雪片一樣的白花。悠悠的花香沁人心脾,嗡嗡的蜂聲柔聲蜜語,我忽然從心頭飄出一句悠揚的歌: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我時刻也不敢忘記那綠的褐的蜘蛛。我按捺著不敢動用化學武器,唯恐殺傷采花釀蜜同時也替我的梨樹完成授粉的蜜蜂。待到花色呈現衰敗花心已現出麥粒大小的梨子的時候,我便又動用了化學武器。而且根據去年積累的經驗,二十天噴灑一次,不等前次噴灑的藥力消失,這一次又噴上樹葉了。這一年,狡猾而陰毒的綠蜘蛛、褐蜘蛛都沒有構成大的危害。我勝利了。

這一年難以忘記,就在梨花開放的前一周,我把那部長篇小說的手稿交給了北京來的高、洪兩位先生。交給他們的時候,我心里涌到唇邊一句話:我連生命一起交給你們了。考慮這話會對他們構成心理壓迫,我終于忍住不說。

我真正進入一種閑適的輕松狀態,像負重遠行走到盡頭卸下了負載,而這負載又是精神的。我在小院里鋪就一方磚地,壘起一個小小的石桌,磚地上可以放置一把竹編躺椅和一只竹編矮凳。天氣漸漸熱起來,我早晨喜歡躺在竹躺椅上喝茶,晚上更喜歡躺在這里獨斟獨飲“西鳳”。太陽從東邊移向西邊,月亮也隨其后從東邊的原頂沉入西邊的原坡,灞河里漲起的濕潤的水汽則不管陰陽轉換一直滋潤人的肺腑。我躺在竹椅上,看著那從花瓣里分離出來的小梨漸漸膨脹,栗子大了,核桃大了,雞蛋大了,又漸漸呈現出大頭細尾的形狀了。這么小小的一棵樹上,居然長成了近五十個梨子,果梗終于承受不住不斷長大的梨子的重負而變彎了,梨子便一個個頭顱下垂吊在樹上。鄉鄰們發現了我的梨樹上的奇觀,接二連三來參觀,紛紛感嘆“咱們這地方還是可以種梨樹的嘛”。

梨子的顏色由深綠漸漸褪色為淺綠,而終于透出淡黃來,我知道它成熟了,怎么也舍不得把它摘下來,破壞了這一方風景。我總是想,如若摘去了梨,我躺在竹椅上看到的將會是怎樣空落的梨樹?每當村里有鄉鄰來看稀罕,我就只摘下一兩個,用刀切了讓大伙品嘗,都說是酥脆水大甜香……直到剩下的梨子成熟過度而自己往下掉時,我才把它們摘了。我的那位送來梨樹苗的朋友教導我說,梨子熟了就要摘,摘了好讓梨樹歇息下來,要不就會影響明年收成,我大為驚訝。

這年冬天我進城住了,小院的大門便永久性地鎖上了,連同我的家園和我的梨樹。我一去便陷入了一種無序的忙亂之中,常常幾個月不能回鄉下的家。到我夏天終于抽暇回家打開大門時,天哪,搟杖粗的蒿子被風吹倒匍匐在院子里,過道也被堵得走不過去。最悲哀的是梨樹,不要說掛果了,芽芽葉葉被咬斷得七零八落,真個是瘡痍滿身,可見綠蜘蛛、褐蜘蛛以怎樣的瘋狂和得意對我進行了報復。

今年初春,我依然攪纏在紛紛紜紜的雜事之中而不能脫身,看到城市街樹綠了,便想著家園里的梨樹也該綠了,花苞也該開綻了,何時再能得到早晨起來看見裊裊娜娜的白衣仙女的驚喜?遂成一闋拙詞——《陽關引·梨花》:

春風撩撥久,梨花一夜開。露珠如銀,纖塵絕。晨光里,看團團凝脂,恰冰清玉澈。四年矣,終究等到清明節。

便手舞足蹈,歌一闋。自信千古,有耕耘,就收獲。依舊謝浮華,還過愚人節。花無言,魂系沃土香益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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