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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遠觀的法律

我們這個時代需要什么樣的法律精神?

——戴維·塞爾本新著《義務原則》的視角

(一)

“這個世界已經長大成人!”當德國基督教神學家迪特里希·邦霍菲爾(Dietrich Bonhoeffer,一譯“潘霍華”,1906—1945)在20世紀早期作出此一論斷時,我們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類似乎變得有些過于自信,以為早已承受了以古希臘、羅馬為源頭的西方文化和以印度、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文明,又經文藝復興和啟蒙時代精神的潤養,已經擺脫了人類原始時期的蒙昧、幼稚和文明初期的浪漫、狂想,而步入成熟的“理性時代”,懂得運用理性的法則來主宰自己的命運。

然而,在這個行將逝去的一個世紀里,人類并沒有表現出應有的覺悟、理智和自控力。相反,卻在躁動、焦慮、掠取與失望中演行著這個世紀的歷史:

空前規模的世界戰爭,侵略者大肆屠殺無辜的平民,表明在高度文明的社會一樣可以造就野蠻和殘暴;

高科技的非道德利用,使這個世紀的人們感受到來自科學技術的異化力量給人類精神世界所造成的深層煩苦;

國際性的恐怖活動,黑社會集團的販毒和襲掠,各國日益蔓延的其他形形色色的犯罪,作為當今世界巨大的惡勢力,給和平的公民秩序造成越來越大的威脅;

高速發展的工業經濟,像“潘多拉之盒”中的怪物,正侵蝕著我們賴以生存的這個地球的有限資源,也使自然的生存空間本身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壞;

社會結構的失衡(大國與小國的失衡,知識與財富、地位的失衡,國家權力與個人權利的失衡,勞動投入與利益報酬的失衡,等等),導致經濟、政治發展的動蕩與失控,民族沖突的表面化,使民族、種族的遷移與流動更加趨向集團化、本族化與封閉性,阻塞了各民族、地區相互溝通的可能之途;

納粹主義的死灰復燃,西方國家排外勢力活動的加劇,以及各國青年中普遍存在的反規范、反傳統道德的所謂“亞文化群體”的興起,動搖著以基督教文化為根基建構的價值信仰體系;

……

帶著個人、社會的精神矛盾和沖突,這個世紀的思想家們(胡塞爾、韋伯、弗洛伊德、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薩特、伽達默爾、馬爾庫塞、哈貝馬斯等),在整整一個世紀里苦苦思索人類及其生存的根本問題,企圖為人類尋找到擺脫異化的自由自在的生存世界。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社會主義學說及其在20世紀的偉大實踐,曾經給這個陷入彷徨的時代帶來希望,使人們欣喜地窺見到物質地和精神地通達共產主義社會的曙光。然而,蘇聯及東歐體系的驟然解體,又使人類憧憬理想世界的信心大受挫折。1989年,美籍日裔學者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1952— )在《歷史的終結》一文中悲觀地宣稱:人類已經進入了一個非常令人難熬的“史后時期”,長達幾個世紀的沒有理想、沒有目標的厭煩的前景,將展現在人們面前。[1]

人類正呼喚著理想、秩序和法律。我們的時代期待著新的時代精神和法律精神。有責任感的哲學家、歷史學家、政治學家和法學家們,無論他們在政治立場上是所謂的左派,還是右派,或是游離于現實政治時空的逍遙派,都必須面對這個時代及其未來走向所提出的各種嚴肅的問題,重新審視我們人類過去的全部歷史與文化,探索人類潛藏著的精神世界及其外化的制度、法律、風俗、道德、習慣、語言、文字、行為和行為關系,提出各自的學說,從而反映和適應時代的呼聲。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當代英國政治哲學家戴維·塞爾本(David Selbourne,1937— ),這個一度在英國牛津大學拉斯金學院(Ruskin College)任教后又被學院驅逐講臺的頗有爭議的人物,耗時兩個月,于1994年5月完成了一部政治哲學新著——《義務原則》,開始向西方長期以來形成的崇尚自由、權利的傳統自由主義精神提出挑戰,以圖喚醒人們基于義務和責任感而確立的公民(平民)精神,整飭所謂的“公民(平民)秩序”(the civic order)。

(二)

在政治、法律精神發展史上,國家主義與個人主義,義務本位、團體(社會)本位與權利自由本位一直在矛盾地發展著,此消彼長。一般而言,在國家、法律產生的早期,政治法律的精神普遍側重于國家、社會(家族)的利益,輕視對社會個體權利和利益的保護,個人只是社會(團體)整體結構的一個消極因子。文藝復興運動和啟蒙思想運動,尤其近代資產階級革命以后,強調個人價值及權利的人文主義精神成為世界文化的主流話語,表現在法制層面,即一系列以個人權利為本位的法律原則(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法律制度的確立。19世紀初期以來的“法典化”運動,將個人在政治、經濟、社會生活諸領域的權利神圣化和具體化,使個人的權利(人權、公民權、財產權,如此等等),逐漸積淀為近現代政治法律的內在精神——自由主義精神,成為各種利益集團、國家之間在處理政治(民主)、經濟事務乃至國際關系時相互較力的籌碼。權利,越來越具有了某種拜物教的地位。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一種地位,它與當代公民秩序的道德要求產生著一定程度的沖突。個人自由的絕對化與泛化,造就了一批無信仰、無義務責任感、玩世不恭的所謂“反社會公民”(the “anti social citizen”),即道德的離異者(the ethical stranger,或譯“道德的邊緣人”)。

戴維·塞爾本在《義務原則》一書中以相當的篇幅描述“腐敗的自由主義秩序”(the corrupted liberal order)的弊端。他認為,我們當今的人類,其實都不過是“腐敗的自由主義秩序”的后裔,深受“無義務的權利”(dutiless rights)文化的影響,這種文化僅僅指導人們重視自我的自由、財產和特權,閉目不見自我的義務和責任。因此,在他看來,現代秩序是自由主義理想的“私生子”。在這一秩序中,普通的公民很容易流落為反平民社會典型的“絕對氓民”(universal plebeian),其結果,目無法紀、尋釁滋事、愚昧無知與庸俗市儈之風得以盛行,公民秩序本身則日趨解體。大多數道德改革家的英雄們,面對高指數的家庭離異、城市犯罪、惰性消費、教育失準、精神疾病、環境惡化等現象,也感到束手無策,無計可施。塞爾本指出,關于個人道德責任的傳統、經典學說已經破產或被人遺忘,所以當今人類道德再生的希望比以往顯得更加渺茫。他撰寫《義務原則》一書的目的,就是要取消那種他稱之為“無義務的權利”策略,代之以基于公民與公民秩序雙向責任的新的策略;指證當代自由主義社會的結構性缺陷,提出能夠對此予以改革的各種積極措施。

《義務原則》重拾“義務”觀念,恢復長期受權利觀念主導的政治學說已丟棄的價值。依照塞爾本的觀點,社會必須具有道德的指導,并將義務、責任意識作為現代公民(平民)秩序的基石。他指出,只有義務而無權利將造就的是奴隸,而只有權利沒有義務則只能產生(道德的)離異者。正是這些道德的離異者,而不是那些種族的離異者(the ethnic stranger,“種族的邊緣人”),構成了公民(平民)秩序的實際的或潛在的真正敵人。

為重建秩序,塞爾本在古希臘羅馬哲學、政治傳統觀念和猶太—基督教教義中尋求理論支持,提出一套教育、防止與制裁等綜合性措施。他對康德所論及的“人民自愿服從統治”的觀點存有疑慮,主張對公民進行教育和誘導,使公民必須擁有社會公民秩序的價值和觀念。這是因為,義務原則的道德主權的建立,取決于對它的遵守,無論這種遵守是出于自愿或誘導,或是純粹的制裁的結果。教育的重要性在于,它使公民們在自主行使自己的權利時,也同時考慮他們應承擔的責任,預見到這一行為可能給社會及他人帶來的負面影響。在教育和預防失效時,制裁對于保證義務原則的實施將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塞爾本甚至大膽地提出,應當采取“公民的刑罰”(civic penality)手段來阻止各種威脅公民秩序的反社會行為。例如,可以制止那些游手好閑的人接近公共設施,禁止鬧事的足球痞子進入足球賽場,對于那些親手殘暴虐待子女的父母,可以考慮剝奪他們的公民資格(權利)。刑罰應當與公民犯罪的形態相適應,但實施制裁須經公民秩序的審慎判斷,也應當受地方的和高級的義務法院(Courts of Obligation)的管轄、裁判和監督。義務法院的任務就是在道德意志失去效能時確認和貫徹義務原則。制裁的長遠道德與實踐目標必須是在一切情況下,宣揚公民資格(身份)的觀念,強化公民紐帶(聯系)和保護公民(平民)秩序。

(三)

黑格爾說,自古以來還未曾有一個人能大致認識其本身的文化或時代。如果說人最難認識的是他自己,那么一個時代最難做到的是發現這個時代的問題,深刻認識其自身的本質。也許庫薩的尼古拉(Nicolaus Cusanus,1401—1464)是正確的,所有的哲學都不過是在研究和認識人類自身的“無知”。正因為我們對我們眼前已經發生、正在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事件一無所知,對我們所處時代的總體特征還沒有一個大致清晰的認識輪廓,我們才更有理由需要這個時代的哲學和思想,其實,真正幸福的年代是不需要哲學的(喬治·盧卡奇語)。我們這個世紀的人類既然不再有權利和機會選擇浪漫而理想的“史詩世紀”,那么我們就應該靜下心緒,在全部歷史、人文、科技、經濟、政治演進至今天這個現實的時空里,尋求擺脫由于個體和群體的精神異化而可能走向解體險途的方法。誠然,我們沒有能力改變我們人類過去的歷史,但我們應當有足夠的智慧和經驗選擇我們歷史的未來,校正我們人類精神與物質進化的軌跡,盡管有時歷史的變遷本身是自發的而不依賴于我們人為的設定或校正。

在人類精神演進史上,法律精神的進化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它使人類走出了原始時期蒙昧的沼澤,能夠依靠對于法律、權利、義務、責任的深刻體認,在成文規范的層面上化解相互之間的沖突和征戰,從而使自己避免過早地趨向崩潰。法律精神是文明時代的精神,是雜糅著人類的理性、智慧、經驗、寬容、理想、渴望和平幸福的精神。所以,歷史上每一個在困惑中生存的時代,首先(應當)尋求的就是該時代的法律精神。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戴維·塞爾本的《義務原則》的問世,從一個側面反射出我們這個時代對以往法律文化進行思索并期待時代的法律精神得以產生的愿望和要求。正如英國《泰晤士報》的評論所指出的那樣,《義務原則》是一部“主張在社會中作根本變革的震撼人心的著作”。[2]

當然,我們應當看到,義務的精神,絕不是也不應當再度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主流法律精神,“由義務到權利”乃是人類社會法律文化進化的總趨向。但是,塞爾本的義務視角本身,對于我們反思20世紀或更早一些歷史時期以來的自由主義(個人主義)法律文化的負面價值,無疑是有所裨益的。今天,當我們高揚“權利—自由”這一偉大旗幟闊步邁進的時候,我們也應當稍稍停留一步,冷靜地思考已經被我們遺忘的義務和責任。馬克思在起草國際工人協會《臨時章程》中曾給予我們這樣的警示:“沒有無義務的權利,也沒有無權利的義務。”[3]

但愿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們能夠從這一警示里體悟到超出法典詮釋的精神內蘊。


[1] 引自李永熾:《近現代的烏托邦世界》,載《當代》(中國臺灣地區)1991年第5期(總第61期)。

[2] 見《泰晤士報》(英國)1994年5月23日第7版。

[3]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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