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問題是,以“法理學”來對譯德文Rechtsphilosophie,現在看來多少是不得要領的,而且一開始就隱藏著與“法哲學”混用的可能性。其在后來所造成的認識上的麻煩也逐漸地顯露出來了。在德國,至少從黑格爾以降,Rechtsphilosophie(或者Philosophie des Rechts)作為一個學科的傳統已經形成。德國學者,無論是哲學家,還是職業法學家,大體上都承認法哲學(Rechtsphilosophie)是哲學的一個部分,而不是法學的分支學科。盡管哲學家的法哲學和法學家的法哲學(Juristenphilosophie)在體系建構、提出的具體問題和回答問題的方式有些微不同,但他們大多數在對待法之原則問題與根本問題上“以哲學的方式”加以觀照、討論并予以答復的態度是一致的。
按照德國法哲學家們的解釋,法哲學作為“正義的學說”(Die Lehre von der Gerechtigkeit),總是對“法應當是什么”或“正當法”(richtiges Recht)的問題的討論和追問。例如,為什么存在者終究存在,而不存在者終究不存在?為什么我終究在此存在并且終究走向何處?為什么必須有法根本上(Ueberhaupt Recht)存在,而這種(正當的)法究竟是什么?為什么人必須受到懲罰?等等。這些問題大體上可以簡化為兩個最基本的問題:(1)什么是“正當法”(正義)?(2)我們如何才能認識并實現正當法?這兩個問題共同構成法哲學的任務。一切法哲學家,無論他們使用的方法有什么不同,其觀察的角度有什么差別,都不過是在尋找這兩個基本問題的終極答案。
眾所周知,17世紀以來自然科學的發展和機器生產深深地改變了人類的社會結構,使人類對自己在關于自然環境方面的能力有了一種新的概念。針對思想、政治、經濟中的傳統體系,在哲學上和政治上出現了深沉的反抗,引起了對向來看成是顛撲不破的許多信念和制度的攻擊。故此,19世紀,以法國哲學家奧古斯特·孔德(Isidore Marie Auguste Fran?ois Xavier Comte,1798—1857)的理論為代表的近代科學實證主義得以產生,而該思潮按照物理學的模式所倡導的“通過觀察、比較、實驗、分析和歸類過程進行科學研究”的風氣,對人文社會科學有著強大的沖擊力。
在政治—法律研究領域,一個最重大的事件,就是流行千年之久的“自然法哲學”受到排斥,逐漸趨于衰落。代之而起的,是所謂“法律實證主義”(legal positivism),它強調要以后驗的(a posteriori)方法取代先驗的(a priori)方法,像物理學那樣把法律當作一個物質的實體——實際的法(actual law)或實在法(positive law),用可以度量、權衡輕重和精確計算的方式來研究和分析。雖然英國的功利主義哲學家和法學家邊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于1782年在撰寫的《法理學限定的界限》(The Limits of Jurisprudence Defined)中最早表述了這一分析原則,但該書手稿直到1945年才被發現和出版。故此,至少在英美學界,真正對法理學學科的獨立產生影響的,是1832年約翰·奧斯丁(John Austin,1790—1859)的《法理學范圍之限定》(The Province of Jurisprudence Determined)一書的出版。[3]奧斯丁在著作中強調:法理學只應研究“事實上是什么樣的法律”(即“實在法”),而不是“應當是什么樣的法律”(即理想法或“正義法”),力圖將道德、功利、倫理和正義的模糊觀念排除于法理學的領域以外,創立一個邏輯自足的法律概念體系。基于此點,后世許多法學家稱奧斯丁為“分析法理學之父”。也有人干脆把英美的法理學稱為“奧斯丁法理學”。應當承認,正是奧斯丁著作的影響及其追隨者們——如阿莫斯(Amos)、馬克伯(Markby)、霍蘭德( Holland )、薩爾蒙德( Salmond )等人的努力和貢獻,法理學最終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理論知識體系、學問和大學的法學課程)而存在。
上述概念(尤其是后一類概念)同樣是英美法理學著作討論的主要內容。所以,如果可以類比的話,德國19世紀的“一般法理論”實際上就等同于英美國家的法理學。它們均帶有19世紀—20世紀學術發展的時間印痕。的確,從本質上講,它們都是一種“法哲學”,但它們又都是法學家們的法哲學,是一種“實在法哲學”(the philosophy of positive law)。應當說,這種法哲學與德國正統的法哲學是有一些區別的,這里僅指出四點:第一,在學術傳統上,德國正統的法哲學(為說明的方便,下文以Rechtsphilosophie代替)承接的是自古希臘以來一脈相傳的西方哲學,更注重在體制之外來以哲學的方式解答法律的問題;而法理學(Jurisprudence)所承接的是以近代科學為背景的實證主義傳統,它力圖擺脫普通哲學的影響,故采取更為接近在體制之內的立場來討論實在法的問題。第二,在學科歸屬上,Rechtsphilosophie偏向哲學,Jurisprudence偏向法學。故此,在知識分類中,Jurisprudence很難與當代“法的理論”(Rechtstheorie,legal theory 或theory of law)學科區別開來。而Rechtsphilosophie與Rechtstheorie的逐漸分離,是德國近30年來學科發展的一個趨勢。第三,在研究方法上,Rechtsphilosophie的進路側重傳統哲學的直觀和思辨(Spekulation),Jurisprudence倚重語言分析和邏輯論證。第四,在研究范圍上,Rechtsphilosophie是以問題為中心的,只要是適切的問題,不論它是實在法的,還是非實在法的(如自然法、正義);無論是具體的問題(如犯罪與刑罰),還是抽象的問題(如“事物的性質”與法律);無論是微觀的問題,還是宏觀的問題(如法治國);無論是傳統的問題(如法與道德),還是當代的問題(如生物技術的發展),都可以在法哲學范圍內討論。而Jurisprudence是以對象為中心的,它特別強調法哲學討論的對象,并且不斷限定自己研究的對象。例如,奧斯丁強調“實在法”,薩爾蒙德強調“國法”(civil law),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