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以法為教 以吏為師
韓非的法治思想集中體現在他所提出的一套完整的以“法”為中心,“法”“術” “勢”相結合的君主集權思想中。
韓非對法給出了自己的界定。他說:“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定法》)又說:“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難三》)韓非認為,法是臣民所必須共同遵守的行為規范與準則。法具有這樣幾個特點:強制性與權威性(“刑罰必于民心”);普遍性與客觀性(“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穩定性與公開性(“編著之圖籍”“布之于百姓”)。韓非繼承并發展了商鞅關于法治的思想,將法置于群體社會唯一的行為規范與標準的位置上,提出“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五蠹》)的思想,以與儒家(以文亂法)、墨家(以武犯禁)相對抗。他循著商鞅“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史記·商君列傳》),“居官而守法”(《商君書·更法》)的思路,提出“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有度》)的司法平等思想。他甚至認為,即使君主,亦“不得背法而專制”(《南面》),而應該“明公私之分,明法制,去私恩”。他批評申不害的失誤就在其“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故“奸多”(《定法》)。
勢,指君主所處之勢位,或君主所掌握的統治權力。韓非認為,治國者必須依憑其君主之勢位,運用自己手中的權力,才能禁眾抑下。相反,圣人雖德若堯舜,行若伯夷,若不處君主之位,也斷不能正三家(見《功名》)。他仍然認為治國不能憑德與賢。君主不能將其勢位與權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就是“勢亂”。與慎到只談“與物無擇,與之俱往”(《莊子·天下》)的物理“自然之勢”不同,韓非認為還有“人之所得”的人為的“勢”(《難勢》)。他突出了人對于勢的主體地位。韓非認為,君主權力的主要內容在賞罰二柄,生殺大權。“君執柄以處勢,故令行禁止。柄者,殺生之制也;勢者,勝眾之資也。”(《八經》)君主治國,如御馬車,國為君之車,勢為君之馬。御馬駕車,令行禁止,其國乃治。若棄車下馬,君失去其賞罰殺生之權,則失去其威勢。如此,君主無以號令天下。君主失勢無權,則權勢勢必在權臣,君主有其名而無其實,此為上下易位。上下易位,國就危險了(見《亡徵》)。“賞罰下共則威分”(《八經》),“賞罰共則禁令不行”(《外儲說右下》)。賞罰生殺大權是斷不可旁落的。“夫賞罰之為道,利器也。君固握之,不可以示人。”(《內儲說上》)因為,君主失掉一分權,臣下就可能濫用此權做出百倍的行動。“權勢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為百。”(《內儲說下》)
術,是君主所掌握的駕御群臣百官的秘術、權術。韓非說:“術者,藏之于胸中,以偶眾端,而潛御群臣者也。”(《難三》)又謂:“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定法》)術乃藏于君主胸中,不以示人,但能駕御群臣。此為臣下所不可知而為君主所獨掌的、無為而無不為的君人南面之術。術的具體內容為“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因任而授官”,指君主知人善任,因能力大小而授群臣以不同官職,使其職能相當。“循名而責實”,則指“循名實而定是非,因參驗而審言辭”(《奸劫弒臣》)。其作用在察督群臣之是非功過,審合形名,杜絕失職擅權的行為。術雖專以御臣,但實際上是調節君臣間關系的權術。依韓非的看法,人各自利,君臣利益必然是相互沖突的。“臣利立”則不免“主利滅”。君主要善于利用群臣各自不同的利益來控制他們,使其不得不為君國盡力,此即所謂“使人不得不為我之道”。他說:“圣人之治國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為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愛為我也。”(《奸劫弒臣》)君主操不見其形,但收其功的權術。“明主,其務在周密,是以喜見則德賞,怒見則威分,故明主之言,隔塞而不通,周密而不見。”君主不喜形于色,胸有城府但不顯露于外。“明主之行制也天,其用人也鬼,天則不非,鬼則不因。”(《八經》)君無術,便不可能統率百官,不能覺察奸臣。商鞅之不足正在他“無術以知奸”(《定法》)。
韓非認為,法、術、勢三者各有其特殊的職能。法用以裁抑群體社會的全體成員,術則專用以控制駕御群臣,勢則保證法術二者的正常運作與君國公利不被侵害。所謂“君無術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定法》)與“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難勢》)。韓非認為,法、術、勢三者又是相互促進的。法的規范群體社會的功能,有賴于君勢的力量強制與治術方法的運用。一方面,君勢的牢固與威權,是法之令行禁止的前提。他說:“民者固服于勢,寡能懷于義”,“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親也,縛于勢而不得不事也。”(《備內》)欲使民眾之言行必軌于法,必借助于勢。另一方面,法的實施與推行,必須要通過群臣百官。而要使他們實行法治,行“不得不為我之道”,就必須要有控制駕御百官的技巧。同時,勢之禁眾抑下功能,亦必須以法之明文規定為最高準則,以治術的操持運用,作為其流行發用的推動方法。這樣,君主才能操權上重,處勢抱法,使天下臣民皆處在君勢的統御范圍之內。他說:“人主之大物,非法即術也”(《難三》);法術二者“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定法》)。韓非之法治思想立足于君主之不必賢不必智,其強調法術二者,正在彌補這一缺失。相反,君主有勢無法,高居法上,難免濫用權力而使統治權力失去其規范性,最終會失去其君勢。君主無術,勢必大權旁落,奸臣當道,君勢之威權亦將不固,法亦難以真正運作。最后,權術之參驗監督功能,一方面固然要以法為其最高規范,另一方面又要以君主之威勢作為其堅強后盾。如此,才可能知人善任,使“賞不加于無功,而誅必行于有罪”(《奸劫弒臣》)。韓非認為,君主權術的操持運用,如“因任授官”“循名責實”之類,并非出于無章可循的私心自度,而應以法為準繩。“人主雖使人,必以度量準之,以刑名參之,以事遇于法則行,不遇于法則止;功當其言則賞,不當則誅。以刑名收臣,以度量準下,此不可釋也。”(《有度》)按這里所說,君主操持權術也要依循法度;然而君主在大權獨攬、耍弄權術時,則拋棄了法度,其術往往變為神秘不可測的獨斷的心機權謀。
法、勢、術三者間,法是中心。“圣人之治也,審于法禁。”(《六反》)韓非的設想,君主的威權與治術的操持運用,皆在法的規范下進行,“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他繼承了商鞅的法治思想,批評申不害“任術卻不一其法”。他又認為,法的理想必須借助君勢與治術才可能實現。在這一問題上,韓非于慎到“自然之勢”之外,更加強調“人為之勢”,同時又批評商鞅之治秦,“其國富而兵強,然而無術以知奸,則以其富強也資人臣而已矣”(《定法》)。勢與術是推行法治的兩條基本軌道。問題是,“法出于君”,君主無條件地代表著法的理想與國家公利,但君主同時又不必賢、不必智,這樣的君主將以何法治民,又以何術御群臣呢?這是一個假言判斷,但韓非則當作一個實然判斷。法的理想與君主之不必賢、不必智兩者間且有矛盾,君主利益與國家公利又未必完全一致。這些,都是韓非法治思想本身未解的結。于此,君主任勢與術而獨裁,視臣民為其工具就不可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