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賽世家(全三冊)
- (英)高爾斯華綏
- 7337字
- 2022-07-20 16:59:40
譯本序
約翰·高爾斯華綏(1867—1933)是英國二十世紀繼承批判現實主義的代表作家。父親是倫敦的著名律師。一八九九年高爾斯華綏在牛津大學法律系畢業,但對律師業務不感興趣,而專心從事文學寫作。他早期以約翰·辛約翰的筆名寫了幾部小說,但沒有引起人們注意。《島國的法利賽人》是他用真名發表的一部比較成熟的長篇小說。小說的主人公理查·謝爾頓的經歷有點和作者相似,大學畢業后不愿當律師,到處游歷。他結識了一個外籍青年費朗德;費朗德促使他以新的眼光來觀察自己久已熟悉的生活環境,后來他又見識了倫敦貧民窟窮人的生活情景,從而認識到法利賽人的后裔——資產階級的虛偽、欺詐、腐朽本質。在故事末尾,謝爾頓發現和自己訂婚的姑娘也屬于法利賽人之類的家庭,并在生活的基本問題上與自己的重大分歧,于是毅然和她解約。
《有產業的人》(1906)描寫以福爾賽家族為代表的英國中上層階級。他們既不是工業家,又不是開店的,而是隨著英國工業發展和帝國主義日益強大而崛起的那些擁有房地產和有價證券的所謂有產業的人。福爾賽家族成員的主要特征是財產意識;他們占有的對象不僅包括金錢、房地產、公債、股票、藝術品等,也包括自己的妻子。這部書出版后不但風行一時,并且奠定了高爾斯華綏在英國文學界的地位。《莊園》(1907)描寫地主階級的狹隘趣味。《友愛》(1909)抒寫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極端個人主義,曾經被高爾基譽為以巨匠的手腕寫成的作品。
高爾斯華綏不僅是位杰出的小說家,也是著名的戲劇家。他的劇本如《銀匣》(1909)、《斗爭》(1909)、《正義》(1910),在我國都早已有了譯本。
在高爾斯華綏的許多小說中,篇幅最為巨大,也最為世人矚目的,當以《有產業的人》為開端的許多獨立而又有連續性的長篇小說。這些以《有產業的人》(1906)、《騎虎》(1920)和《出租》(1921)以及兩個插曲《殘夏》和《覺醒》合為第一個三部曲《福爾賽世家》;以《白猿》(1924)、《銀匙》(1926)和《天鵝之歌》(1928)合為第二個三部曲《現代喜劇》;以《女侍》(1931)、《開花的荒野》(1932)和《過河》(1933,死后由其夫人整理出版)合為第三個三部曲《尾聲》。除了這九大部外,還出版了兩部有關福爾賽家族的短篇小說集。這些是高爾斯華綏一生創作精力之所萃,也是我們評價他的文學造詣應當著重考慮的作品。從《有產業的人》起到《過河》為止,中間相隔二十六七年的時間。在這段漫長的歲月里,不論英國國內形勢,或者世界形勢,都發生了巨大變化:英波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十月革命,英國工黨的逐漸壯大和行將執政等等,這一切不能不對高爾斯華綏的作品產生程度不同的影響。從總的趨向看,他在《現代喜劇》和《尾聲》中所表現的諷刺力量要比《福爾賽世家》來得差,而就《福爾賽世家》三部曲來說,《騎虎》和《出租》在這方面又稍遜于《有產業的人》。但在完成這個三部曲的總序里,作者卻承認這個中上層階級連同其他剝削階級全將進入無聲息狀態,而人們只能在文學的歷史博物館中見到他們,這卻是他在《有產業的人》中所沒有明白表示過的。
《福爾賽世家》三部曲著重敘述福爾賽家族中大房老喬里恩父子和二房詹姆士與索米斯父子的交惡。《有產業的人》一開頭寫老喬里恩在自己家里為慶祝孫女瓊和建筑師菲力普·波辛尼訂婚舉行茶會。福爾賽各房的人都來了。作者借此機會把這個家族的男男女女詳略不等地描寫了一番。著重的當然是族長老喬里恩,二房詹姆士和他的兒子索米斯,而落拓不羈的建筑師波辛尼則成了姑太太們竊竊私議的對象。還有索米斯的妻子伊琳,作者以寥寥數筆勾畫出一個美人形象,并從詹姆士的思想活動中透露出她和索米斯不大融洽。
序幕拉開,小說接著寫老喬里恩因瓊訂婚后經常不在家而感到日子過得寂寞,并以回憶的方式零零落落補敘他同自己獨生子小喬里恩決裂的經過。父子的感情本來非常親密,只是在十四年前小喬里恩因有了外遇,拋下妻子和女兒瓊出走,使老喬里恩既舍不得鐘愛的小孫女,又迫于族中人的輿論,不得不和兒子斷絕關系。在后來的漫長歲月中,老喬里恩只知道兒子當了一名沒有多大出息的保險員和賣畫為生,生了個兒子,并在自己合法妻子亡故后和那個女子結婚。老喬里恩只在兒子通知他得孫時寄去五百鎊,但被退了回來,要他存在孫子名下。他照辦了。父子之間只通了這一次信。現在,由于自己成了一個孤老頭兒,他對自己家族多年來奉行的道德準則越來越反感了。他急切想看看兒子。在故事發展的過程中,他主動和兒子妥協,而對自己家族,尤其是二房詹姆士和索米斯的反感則愈來愈深。與此同時,索米斯卻因為自己妻子伊琳和瓊過從太密,想在靠近倫敦的鄉下蓋一所房子,從而把伊琳遷出倫敦,不讓她有交際的機會,免得那些人向她腦子里灌輸思想。房子的式樣要造得好,將來不要時才會賣上好價錢。二流建筑師不頂事,頭等建筑師他開銷不起。他探聽到人們對瓊的未婚夫波辛尼的評價還不壞,并認為這個人在金錢上面容易對付,就約波辛尼到羅賓山去看地。波辛尼替他挑上一塊遠眺風景絕佳的地基,價錢雖然比他原來預計的高,但因抵御不了那片風景的誘惑,他終于買下了。房子的設計和興建就由波辛尼擔任。
瓊與伊琳原是好友,現在由于房子的興建,使波辛尼也成了索米斯家的常客,因而也與伊琳接近起來。伊琳是已故海隆教授的孤女,隨繼母居住,索米斯第一次見到她時還穿著孝服。由于不滿意自己的處境,又經不起索米斯堅持不懈的求婚,終于在一時沖動下答應了婚事。結婚后就發現自己鑄成大錯,居常郁郁寡歡。自從和波辛尼接觸之后,兩人漸漸發生愛情。風聲在福爾賽家族中傳開,也傳進索米斯的耳朵,傳進瓊的耳朵,傳進老喬里恩的耳朵。瓊墮入一種又像是訂婚又像是沒有訂婚的尷尬處境,終日茶飯無心。老喬里恩帶她去外地休養也不見好,只得寫信給小喬里恩探聽一下波辛尼的意圖。小喬里恩和波辛尼同屬一個俱樂部,也認識,但自己是過來人,從心里不愿意攬這件差事,只是轉彎抹角地向波辛尼點出要提防索米斯的毒手。波辛尼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房子竣工了,全部建筑和裝修費用是一萬二千四百鎊,超出索米斯預先和波辛尼講定的最高額三百五十鎊。從全部建筑費看來,這點超出原是微乎其微的,但是房子已經到手,現在為了保護他的另一財產——妻子,他要使波辛尼賠出這三百五十鎊來并提出訴訟,明知道波辛尼賠不出。這使伊琳更加鄙視索米斯而和波辛尼愈益親密起來。老喬里恩本來厭惡索米斯,知道這事后也不愿插手,只是把自己的遺囑從詹姆士父子的律師事務所里取出來,以示抗議。秋天到來,索米斯告波辛尼的起訴就要開審了。開審前,索米斯在一天夜里對伊琳行使了“丈夫的權利”,波辛尼在伊琳告知他后,氣炸了;當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在倫敦大霧中亂闖時,一部疾馳的馬車將他撞倒。次日法庭開審,三傳被告不到,索米斯勝訴,但他回家后發現伊琳已經不見,在首飾盒里留下一張紙條,“你和你家里人給我的東西我都沒有拿。”這時老喬里恩已經由警察署長通知他去認領一具無名男尸,發現果然是波辛尼;他派小喬里恩去通知伊琳。伊琳已從報上獲悉波辛尼死訊,因無路可走又回到家里。小喬里恩來看她時,只瞥見她像只受傷的小鳥縮在長沙發的一角,就被索米斯惡狠狠地揮諸門外。故事就這樣結束。
我敘述得比較詳細,不但為了分析的便利,而且因為第一部里發生的事情也是第二部、第三部情節發展的背景。單就《有產業的人》而論,作者主要是抓著財產意識使我們理解這個中上層階級的代表福爾賽家族。他們雖則各有不同,但又毫無例外同受財產法則的支配。作者以這個為中心揭露出資本主義社會對基本人性的摧殘。伊琳要掙脫和索米斯的不幸結合,而索米斯則把妻子當財產一樣千方百計不肯放手。以伊琳對金錢的鄙視和波辛尼那樣忽視金錢的價值,這兩個浪漫氣息的人物決不可能是索米斯的對手,因為在私有制的社會里,那些頭腦冷靜的福爾賽總比感情用事的人物實際得多,厲害得多,而且什么樣的卑鄙手腕都會耍出來。一個人可以鄙視他們,像波辛尼那樣把他們看得豬狗不如,或者像伊琳那樣臨行前不取索米斯的一財一物,但是單單鄙視對付不了他們,至多將他們的世界騷擾一下,而且只能得到書中所述的悲劇下場。可是我們不能不承認在他們身上閃耀著反抗的光芒和對私有世界的強烈控訴。
不但如此,高爾斯華綏還在書中進一步抨擊資產階級的虛偽婚姻觀。他通過小喬里恩的默想寫道:“像索米斯和伊琳這樣一對夫婦,在許多人看來都會認為相當美滿;男的有錢,女的有貌,這不就扯平了嗎?就算兩個人感情惡劣,也不能成為混不下去的理由。各人稍稍放縱自己一點也沒有關系,只要面子顧得下去就行——只要尊重婚姻的神圣和雙方共有的家庭就行。上層階級的婚姻大半都是按照這些原則辦事的:不要去惹上社會,不要去惹上教會。要避免惹上這些,犧牲自己的私人情感是值得的。一個穩定的家庭有許多好處,就像許多財產一樣,是看得見、摸得到的;保持現狀最沒有危險。破壞一個家庭至少是危險的試驗,而且也是自私自利。”“一切問題都系在財產上面,可是有許多人不肯這樣說。在他們看來,這是因為婚姻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婚姻所以神圣不可侵犯是由于家庭神圣不可侵犯,而家庭所以神圣不可侵犯是由于財產神圣不可侵犯。想來這許多人都是基督徒,而基督卻是從來沒有財產的。怪啊!”
有這樣的批評,認為《有產業的人》中寫的反對派,像老喬里恩父子,像伊琳和波辛尼,都是軟弱無力的。這樣說并不恰當,因為在批判現實主義的筆下,十足的正面人物是不可能出現的。伊琳,正如作者在總序中指出的,只是從別人的眼睛中寫她,寥寥的幾句話也都是當著別人講的,從不寫她的內心活動;波辛尼也是一樣。他們是反抗者,受害者,是同情的對象,談不上是戰士,所以只點一點為止,不多費筆墨。小喬里恩也是叛逆,為了愛情和自己的父親、家族決裂,但是如他自己說的,他也是個福爾賽,應當屬于中間派。老喬里恩是因為懊恨懾于族中和社會上的輿論而和兒子決裂,所以只是在和兒子言歸于好上與家族和社會站在對立地位。此外,除掉他的文化修養較高,能識別近代雕塑和自然主義雕像的區別,能欣賞一出好歌劇,使他看不起詹姆士和索米斯及其他族中人外,他的財產意識仍是一樣強烈的。
插曲《殘夏》[1]是在《有產業的人》發表后十二年單獨出版的。所以要寫這個插曲是為了過渡到第二部和第三部做準備。書中補敘了伊琳在返家的當天夜里仍舊離開了家。她想自殺未果,從此便依靠父親遺留給她的年金五十鎊和替人家補習,離開索米斯單獨生活。索米斯因伊琳出走,把羅賓山房子賣給老喬里恩,老喬里恩辭去城中職務,帶著兒子媳婦孫兒孫女一起下鄉生活。故事開場時,小喬里恩正帶著妻子和兒子去意大利游歷,瓊則移居城內,留下老喬里恩和小孫女好麗廝守著。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五月天下午,老喬里恩撞見伊琳坐在園中林內一棵臥地斷株上,顯然在憑吊往事。老喬里恩已經有三年多沒聽見她的音信;由于本來同情她的身世,就邀她上大房子去看看,并共進晚餐。這下面便是一個短時期的過從,使老喬里恩過得很愉快,終于在一天晚上決定在自己遺囑上留給伊琳一筆錢,使她的生活能有保障些;至于族中人對他這一舉動如何議論,他早已置之度外。插曲以老喬里恩的心臟病猝發逝世結束。
《有產業的人》的主題思想是美色始終跳不出財產的掌握。現在為了進一步暴露索米斯的丑惡面目,作者決定把伊琳從索米斯的魔掌中解脫出來。《騎虎》以英國在南非進行布爾戰爭和維多利亞時代的終結為背景;《有產業的人》展示的是一個穩定的世界,《騎虎》展示的則是一個動蕩的,充滿預兆和來日大難的世界。這時老一輩的福爾賽弟兄已逐漸凋零,使詹姆士父子不得不考慮自己財產的繼承人問題,索米斯變得比以前更有錢了;他在泰晤士河上游靠近牛津的買波杜倫買了一幢房子,可以時常招待客人,但是中饋乏人。他看中了索霍區開飯店的法國老板娘的漂亮女兒安耐特,想娶她,但考慮到自己和伊琳還沒有離婚,就親自上羅賓山找喬里恩,請他把自己的要求轉告伊琳。喬里恩雖則曾在把老喬里恩遺贈之事通知伊琳時有過接觸,但平時并無過從。索米斯向伊琳提出離婚卻使喬里恩和伊琳接近起來。這時喬里恩的第二個妻子已經去世,伊琳則是離開索米斯的十二年中從沒有一個情人,因而無法為索米斯提供離婚的借口。兩人成了索米斯懷疑的對象,他還雇用私家偵探偵查他們的行動。最后索米斯咬定喬里恩是伊琳的情人而提出離婚訴訟。由于被告放棄辯護,索米斯達到目的,而喬里恩和伊琳,一個是曾經滄海,一個是心如古井,但經過索米斯這一折騰卻被撮合在一起了。故事的結尾寫安耐特難產,但是索米斯不顧醫生的母子也許不能兩全的警告,狠心做出保全胎兒的決定,而讓產婦冒生命的危險,從而再一次暴露這個“有產業的人”的猙獰面目。結果雖然大小平安,但是安耐特只生了一個女兒,并且不能再生育了。所以到頭來,索米斯仍然沒有完全稱心。
由于作者早年攻讀法律,小說中對英國司法界的諷刺特別多;從皇家法律顧問德里麥到私家偵探包爾第得,這些人的丑態都寫得非常生動。資產階級的愛國主義在這里也受到深刻的譏諷——這也是第一次大戰的反響。作者先從瓊的口中說出英國在南非進行的布爾戰爭的非正義性,然后又拿喬里和瓊的參軍點明他們的正義感不過是些飄忽的感情:“黑色星期”[2]的烏云一罩,不但那些正義感銷聲匿跡,連喬里恩那樣的玩世不恭者,也舉棋不定了。
在《騎虎》里,喬里恩的性格也仍舊是個可爭論的問題,但在我看來卻是寫得真實的。他的許多自我分析往往暴露自己的階級根源,從而使他認識到支配自己實際行動的仍舊是他的第二天性里的自私。他對一切道德價值都懷疑,連教導兒子也拿不準說些什么。他以懷疑和否定的眼光看社會上的一切,也以這種眼光看自己。瞧不起自己的階級,然而又背叛不了自己的階級,至多只能抱一種諷刺態度看事,看人,看物,看眼前的一切不合理的存在。這樣一種人物,在資本主義逐漸走向沒落時期是有其代表性的。
《福爾賽世家》第三部《出租》開場時已比《騎虎》推遲了十九年,到了一九二○年。這時索米斯的女兒芙蕾和喬里恩與伊琳生的兒子喬恩(喬里恩前妻所生的兒子喬里已在布爾戰爭中犧牲)都快要成年;他們在畫店中一度邂逅之后,就相愛起來。但雙方家長的宿怨并未沖淡,這就形成了福爾賽年輕一代和年長一代的矛盾。最后索米斯拗不過女兒的糾纏,終于在喬里恩逝世后,親自上羅賓山來向伊琳提親。但是喬恩已從父親死前給他的一封長信獲悉母親全部悲劇的真相,當著母親面毅然拒絕了索米斯。索米斯因提親而重又引起的對伊琳的占有欲又碰上一次破滅。芙蕾失望之余,嫁給了馬吉爾·孟特,喬恩則和母親遠赴美洲,終身不返英國。那座象征財產意識的羅賓山房子“出租”了。
《出租》的最后一章寫老一輩福爾賽最后一個人悌摩西之死。他活到一百零一歲,留下一份遺囑,據執行律師估計,這筆遺產要由在他父母所生的全部在世直系親屬死后最后達到二十一歲的男子輩親屬繼承,也就是說要等到一百年后。這并不是高爾斯華綏的杜撰。一八七三年巴西有個富豪多明戈·福斯蒂諾·科雷亞也是沒有后裔。他在八十二歲逝世時立下一個遺囑,同意兄弟姊妹的后代可以分享他的遺產,但必須在他死后一百年才執行。這就是財產意識在作怪。人死了,進了棺材,還要一只手抓著財產不放。所以高爾斯華綏說,“人的第二天性強過他的第一天性!”
但是時代不同了。十月革命的成功威懾到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危機開始籠罩著英國。工人運動日益高漲。以改良社會主義為標榜的工黨眼看就要執政。這些都使索米斯不能不對自己財產的前途感到憂心忡忡。全書的結尾寫他一個人驅車上海格特墓地,在十月里金黃的樺樹葉中間回憶著往事,一面估量著他的財產的未來,他的潛意識也就是他的階級本性使他得出的結論是,“這些潮水在完成其取消和毀滅財產的定時狂熱之后,就會平靜下來……就會平息退落,而新的事物、新的財產就會從一種比變革的狂熱更古老的本能中——家庭的本能中——升了起來。”這是一個行將沒落的階級很自然的安慰,所以索米斯仍舊對未來抱樂觀態度。遺憾的是有一件事使他始終不能平靜——內心里那種凄涼的渴望,那種使他渴想來,渴想去,使他心勞日拙然而永遠得不到手的人間的美和愛!
高爾斯華綏一直寫到他的三部曲的最后才透露出他續寫第二部和第三部的主題思想。它和第一部的主題思想恰恰相反,然而我倒贊成這樣的結尾,因為金錢終究不是萬能的,從古如斯!
高爾斯華綏是寫景能手,像第一卷里寫小喬里恩在植物園中作畫的開頭一段的秋色,《殘夏》開頭關于羅賓山大段的五月旖旎風光的描寫,都使人心醉。至于《騎虎》最后一章在索米斯回到買波杜倫別墅時夾寫的一段破曉景色,所采用的已經不是現實主義手法,而是兼用象征主義了。他總是不單純寫景,而是景中有情,其成功的秘訣在此。
一九三二年高爾斯華綏以其在《福爾賽世家》中達到高峰的、卓越的描述藝術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國際筆會成立時,高爾斯華綏榮任第一屆會長。
一九六七年英國廣播公司將《福爾賽世家》拍成電視連續劇,獲得巨大成功。
本書中譯本第一卷出版時,巫寧坤同志曾提出不少修改意見;今年的《外語教學與研究》第二期上,莊雪鷗同志又根據中譯本第二版對照原文對全書中若干錯譯、可商酌處和漏譯之處提出他的意見,現在都做了改正或處理。對于他們的熱心幫助,謹在這里表示感謝。
在翻譯本書時,亡友姚永勵曾對小說中法律名詞的翻譯給了我許多幫助,特別是詹姆士為老喬里恩寫的那份作者故意弄得又臭又長的遺囑,幾乎全部出自他的手筆。僅借這次重版的機會對他表示我的懷念。
周煦良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
[1] 《殘夏》的原題是“Indian Summer of a Forsyte”,我在譯本第一版后記中曾有過說明,今照錄如下:
殘夏原文Indian Summer是指北美洲秋盡冬初一段晴暖多霧季節,相當于我國農歷的十月天氣。在這里作者表現了“人間愛晚晴”的喜悅,也表現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惋惜情緒。我開頭曾考慮用“小陽春”或者“春去”來譯;但最后仍決定用了“殘夏”,因為故事的發生不在十月里,而是在英國夏季的六七月。對于我們,夏天是并不可愛的,但是在西歐,尤其在英國,夏天卻是個風光明媚的季節,像作者引用莎士比亞的詩句:
夏天的淹留總未免太短太短
就是詠嘆詩人對夏天的依戀,就像我國詩人憑吊春歸一樣。這個“殘夏”譯名,中國讀者讀來可能少掉許多詩意聯想,但是歐洲大學里歌頌夏天是屢見不鮮的,也許了解這一點對于我們欣賞歐洲文學不無好處,所以我也就坦然了。
[2] 1899年12月10至15日,英國軍隊在布爾戰爭中連次敗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