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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幕間
  • (英)弗吉尼亞·吳爾夫
  • 10366字
  • 2022-07-20 17:03:01

幕間

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他們坐在有窗戶朝向花園的大房間里,談論著污水池的事??ふ饝阉M這個村子,但至今尚未兌現。

海恩斯太太是一位鄉紳農場主的妻子,她的臉酷似鵝臉,眼球突出,好像看見了路旁排水溝里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她虛情假意地說:“夜色這么好,怎么談起這事來了!”

隨后是一片寂靜;一頭奶??人粤艘宦?;于是她說,多奇怪呀,她小的時候從來沒怕過奶牛,只怕過馬。可是,那時候,她很小,坐在童車里,有一匹拉車的大馬經過她身邊,差一點碰上她的臉。她對坐在沙發上的老先生說,她的家族在里斯克德鎮生活了有好幾百年。教堂院子里有墳墓能證明這一點。

一只鳥在外面咕咕叫。“是夜鶯嗎?”海恩斯太太問。不是,夜鶯不會到這么遠的北方來。那是一只習慣于白天覓食的鳥,它在暗笑,因為它白天找到了那么多好吃的東西,有毛蟲、蝸牛、小沙粒,它連睡覺時都在暗笑。

坐在沙發上的老人是奧利弗先生,曾是政府印度事務處的官員,現已退休。他說,如果他沒聽錯的話,他們選定挖污水池的地點就在當年古羅馬人筑的大路上。他說,你從飛機上仍然看得見大地上的累累傷痕,有清楚的印記;那些傷痕有不列顛人[1]留下的,有古羅馬人留下的,有伊麗莎白時代的莊園宅邸留下的,還有犁鏵留下的,因為拿破侖戰爭[2]期間有人在這座小山上犁地種麥。

“可是你不記得……”海恩斯太太開始說。是啊,他不記得了。然而他確實還記得——他剛要告訴他們他還記得什么,外面突然傳來了聲音,他的兒媳婦伊莎走了進來;她梳著辮子,穿著一件晨衣,上面有褪了色的孔雀圖案。她像一只天鵝,徑直游了進來,受到阻止便停了下來;她驚奇地發現屋里有人,燈也都亮著。她抱歉地說,她一直陪生病的小兒子坐著。剛才他們談什么來著?

“談污水池的事。”奧利弗先生說。

“夜色這么好,怎么談起這事來了!”海恩斯太太又說一遍。

關于污水池的事都說了些什么呢?或者關于別的什么事?伊莎很想知道,她朝鄉紳農場主魯珀特·海恩斯歪了歪頭。她在集市上見過他,在網球聚會上也見過他。他曾遞給她一個杯子和一個網球拍——僅此而已。可是她一看見他那飽經風霜的臉就感覺一種神秘,一看見他沉默不語的樣子就感覺到一種激情。她在網球聚會上就有這種感覺,在集市上也是如此?,F在是第三次了,她又產生了這種感覺,盡管沒有前兩次強烈。

“我記得,”老人打斷了她的思緒,“我的母親……”他記得他的母親身體壯實,常把茶葉罐鎖起來;然而就是在這間屋子里她送給他一本拜倫[3]的詩集。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告訴他們,他母親就是在這間屋子里給了他一本拜倫的詩集。他停頓了片刻。

“她在美之中行走,就像夜晚。”[4]他背誦著拜倫的詩句。

然后又背了一句:

“于是我們不再漫步于月光下?!?a id="w5">[5]

伊莎抬起頭。這些詞語形成了兩個圓環,完整的圓環,托著他們兩個人——她和海恩斯——像兩只天鵝,并載著他們順流而下??墒撬┌椎男馗侠p了一圈骯臟的浮萍;她那雙像鴨蹼的腳也纏上了浮萍,是她那個當股票經紀人的丈夫干的。她坐在三角形的椅子上搖晃著身子,深色的辮子垂了下來;她的身子包裹在褪色的晨衣里面,活像一個長枕頭。

海恩斯太太已經意識到他們兩人之間的那種感情,它縈繞著他們,把她排除在外。她等待著,就像一個人離開教堂之前等待著管風琴的音符逐漸消逝。等到回家的時候,等到汽車往玉米田里的紅別墅駛去的時候,她要在汽車上毀掉這種感情,就像鶇鳥啄掉蝴蝶的翅膀。她待了十秒鐘后,站了起來,停留片刻;然后,她似乎聽見最后的音符消逝了,于是向賈爾斯·奧利弗太太伸出了手。

然而伊莎仍然坐著,她本應在海恩斯太太起立時站起來的,可她仍然坐著。海恩斯太太用一雙像鵝眼的眼睛瞪著她,嘴里咕噥著:“賈爾斯·奧利弗太太,請你友好一點,承認有我這么個人存在……”賈爾斯·奧利弗太太不得不響應,終于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穿著褪色的晨衣,辮子垂到雙肩。


在初夏的晨光里,可以看見波因茨宅是一座中等大小的住宅。它絕不是旅游指南里提到的那種房子。它太普通了。然而這座有一個直角側翼的灰頂白墻建筑物卻是一個理想的居所;盡管它不幸被建在草場低處(它周邊的高埂上有一排酷似流蘇的樹木,因此炊煙可以裊裊上升,直達樹梢的禿鼻烏鴉巢),可是仍然令人向往。人們乘車路過這里的時候總會互相議論:“不知道那幢房子將來會不會進房地產市場?!彼麄儐査緳C:“這兒住的是誰呀?”

司機不知道。奧利弗家族在一個多世紀以前買下了這塊地產,他們和韋林家族、埃爾維家族、曼納林家族、伯內特家族都沒有親戚關系。那幾個老家族相互通婚,就連死后躺在教堂院墻底下也還是糾纏在一起,像常春藤那樣盤根錯節。

奧利弗家族在那里才住了一百二十多年。然而踏上波因茨宅的主樓梯(另外還有一個樓梯,僅僅是個架在房后供仆人使用的梯子),就可以看見一幅肖像畫。上到半樓梯處,一角黃色錦緞顯露出來;到了樓梯頂端,一張涂滿脂粉的小臉、一個綴滿珍珠的大頭飾立即映入眼簾;這位也算個老祖宗吧。樓道里有六七間臥室,都敞著門。那位男管家以前當過兵,后來娶了一位勛爵夫人的女仆;還有,在一個玻璃櫥柜里陳列著一塊手表,它曾在滑鐵盧戰場抵擋過一顆子彈。

現在是早晨。青草上沾滿露珠。教堂的大鐘響了八下。斯威辛太太拉開臥室的窗簾——那褪了色的白印花布窗簾,從外面看十分悅目,綠色的襯里給窗戶增添了幾分綠意。她站在那里,用衰老的手摸著插銷,抖動著將它拉開。她是奧利弗老先生的妹妹,是個寡婦。她總說想置辦一處房產,也許是在肯辛頓區,也許是在邱區[6],那她就能常去肯辛頓公園和邱園了??墒钦麄€夏天她還是住在這里;當冬天哭泣著把潮氣灑滿窗玻璃,并用落葉堵塞排水溝的時候,她說:“巴特,他們當初為什么把這房子建在低處,而且還朝北呢?”她的哥哥說:“很明顯,想避開大自然。要把家里的馬車拉過濕泥地不是得用四匹馬嗎?”然后他給她講了一個盡人皆知的故事,關于十八世紀那個令人難忘的冬季,當時這所房子被大雪封了整整一個月。而且大樹都倒了。因此每年冬季來臨的時候,斯威辛太太都要躲到黑斯廷斯市[7]去過冬。

然而現在是夏天。她已經被鳥兒吵醒了。它們唱得多歡啊!它們搶著迎接黎明,就像唱詩班的男孩子們搶著吃一塊冰點心。由于鳥鳴不絕于耳,想不聽也不行,她便伸手拿過一本平素最愛讀的書——《世界史綱》[8],從凌晨三點到五點花了兩個小時思考皮卡德利[9]一帶的杜鵑花森林;她知道,那個時候整個歐洲大陸還沒有被一條海峽分隔開,還連成一片;她知道,那個時候森林里生活著許多怪物,它們長著大象的身子、海豚的脖子,喘著粗氣,往前涌動,慢慢扭動身軀;她設想它們都是大聲吠叫的怪物,是禽龍、猛犸象,還有乳齒象。她一面抖動著插銷打開窗戶一面想,我們大概就是它們的后裔吧。

她實際上用了五秒鐘(但心里覺得時間要長得多)就把用托盤端著藍瓷器的格雷斯本人與在原始森林里水汽蒸騰的綠色灌木叢中低聲吼叫的厚皮怪物區分開來了;房門打開時,那怪物正要毀掉一整棵大樹。她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此時格雷斯放下托盤說:“太太,早安?!备窭姿购八鞍偷佟钡臅r候,她感覺自己的目光分成了兩半,一半看著沼澤里的野獸,另一半看著穿印花衣裙、戴白圍裙的女傭人。

“鳥兒唱得多歡啊!”斯威辛太太隨口說?,F在窗戶敞開了;那些鳥兒肯定是在歌唱。一只善解人意的鶇鳥跳跳蹦蹦地穿過草坪,鳥喙之間有一團粉紅色的膠狀物在蠕動??吹竭@一情景,斯威辛太太渴望在想象中繼續回憶過去,因此她停了一會兒;她喜歡讓自己的想象飛進過去,或飛向未來,或側身飛進無數走廊和小巷,從而增加這個瞬間的內涵;可是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就是在這間屋里訓斥她的?!奥段?,別張大嘴站著,要不然風就會……”多少次了,她母親訓斥她,就在這間屋里——“可是在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里?!彼母绺绯_@樣提醒她。于是她坐下來吃早茶,像任何一個老夫人那樣,高鼻梁,瘦面頰,戴著一只戒指,還戴著幾件首飾,都是那個既窮酸又講究的舊時代所常見的,包括她胸前那個金光閃閃的十字架。


早餐以后,兩個保姆推著一輛童車在臺地上慢慢走來走去;她們一邊推車,一邊聊天——既不是制造信息彈丸,也不是相互出主意,而是在嘴里攪動詞語,就像用舌頭攪動糖塊;糖塊融化成透明狀時,發散出粉紅色、綠色和甜味。今天早晨的甜味是:“廚師為蘆筍的事把他訓了一頓;她來電話的時候,我說:那件演出服配上襯衫多漂亮啊?!边@些話又引出關于一個人的某些事;她們就是這樣在臺地上走來走去,嘴里攪動著詞語的糖塊,同時推著童車。

真是遺憾,波因茨宅的建造者竟然把房子建在了洼地上,其實這塊位于花園和菜地后面的高地當時已經存在了。大自然本來提供了建房的場地,人們卻偏要把房子建在洼地上。大自然本來提供了一片草泥地,平展綿延一英里,然后突然傾斜,伸展到睡蓮池邊。這塊臺地很寬敞,能容得下那些倒伏的大樹之中任何一棵的樹影。在臺地上,你可以在樹蔭下任意走來走去,走來走去。那些樹兩三棵靠得很近,樹團之間有一定的空間。樹根穿破了草泥層;形似骨骼的樹根之間長著野草,像綠色的瀑布,像綠色的軟墊,草叢里開滿鮮花,春天是紫羅蘭,夏天是紫野蘭。

艾米正講著某個人的事,手扶童車的瑪伯爾突然轉過身來,詞語糖塊也咽了下去。“別挖草啦,”她嚴厲地說,“喬治,快過來。”

小男孩喬治落在她們后面,正在挖草。坐在童車里的嬰兒凱洛突然把小拳頭伸到了被單上,毛毛熊玩具就被碰到了車外。艾米只得彎下腰去撿。喬治還在挖草。鮮花在樹根形成的角落里燦爛地開放。一層薄膜又一層薄膜被撕掉了。那朵花閃著柔和的黃光,一種從薄薄的法蘭絨底下透出來的柔和光芒;它照亮了眼睛后面的眼窩。心中所有的黑暗都變成了一座充滿黃色光芒的大廳,散發著樹葉的氣味和泥土的氣息。那棵樹就在那朵花的后面;那草、那花、那樹是一個整體。男孩跪在地上挖著,他捧起了一朵完好的鮮花。然后,傳來了一聲吼叫,一股熱氣和一縷粗糙的灰白頭發突然來到他和花朵中間。他跳了起來,嚇得差點跌倒;他看見一個尖頭頂、沒有眼睛的可怕怪物邁步向他走來,還揮舞著雙臂。

“先生,早安。”一個低沉共鳴的聲音對他說,那聲音是從一個紙做的鳥喙后面發出來的。

那位老人已經從樹后的藏身地朝他撲了過來。

“喬治,說‘早安’呀,說‘爺爺早安’。”瑪伯爾催促著喬治,把他往老人那邊推了一下。可是喬治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喬治站在那里目不轉睛。隨后奧利弗先生把紙做的鼻子團成一團,現出了他的本來面目。老人個子很高,眼睛炯炯有神,面有皺紋,頭已經禿了。他轉過身來。

“跟上!”他大喊,“跟上,你這畜生!”喬治轉過身,那兩個抱毛毛熊的保姆也轉過身;他們都轉身看著阿富汗獵犬索拉伯在花叢中跑過來跳過去。

“跟上!”老人大喊,好像在指揮一個軍團。在兩個保姆看來,這么大年紀的老人還能大喊大叫,還能讓這樣的畜生聽他的話,實在了不起。阿富汗獵犬回來了,悻悻地走著,很抱歉的樣子。它乖乖地來到老人腳邊時,老人把一條繩子套進了它的項圈;那是奧利弗老先生隨時帶在身邊的索套。

“你這野獸……你這壞狗?!彼麖澭吐暳R道。喬治只是盯著那條狗。狗的后背兩側的長毛隨著呼吸起起落落,鼻孔里有一滴泡沫。喬治突然大哭起來。

奧利弗老人站起身,他青筋暴漲,面頰通紅;他生氣了。他剛才用報紙玩的小把戲沒起作用。那孩子是個哭寶寶。他點點頭,慢慢地往前走,一面撫平那張揉皺了的報紙,因為他想找到專欄文章里他想接著讀的那一行,他嘴里嘟囔著:“哭寶寶——哭寶寶?!笨墒且魂嚽屣L把那張重要的報紙向外吹去;他從報紙邊緣上方眺望著眼前的風光——起伏的田野、草原和樹林。如將它們收入畫框,就成了一幅圖畫。假如他是畫家,他會把畫架支在這個地方,因為從這里看過去整個鄉野就是一幅圖畫,上面還有樹木構成的條紋。后來,風停了。

“愛·達拉第[10],”他讀著專欄中已找到的那一行,“成功地穩定了法郎幣值……”


賈爾斯·奧利弗太太用梳子梳理著濃密凌亂的頭發(她經過充分考慮,從來不讓理發師做層發或短發);她拿起一把有清晰浮雕花紋的銀質梳發刷,那是一件結婚禮物,曾給許多旅館的客房女服務員留下過深刻的印象。她拿起梳發刷,站到一面三折鏡子前面,這樣她就能從三個角度看見自己有些凝重卻相當漂亮的臉蛋了,還可以看見鏡子外的景物:臺地的一角、草坪和樹冠。

在鏡子里面,在她的眼睛里面,她看見了自己一夜之間對那位失意的、寡言的、浪漫的鄉紳農場主所產生的感情?!皯賽邸眱勺謱懺谒难劬?。可是在鏡子外面,在臉盆架上,在梳妝臺上,在那些銀盒子和牙刷中間,是另一種愛,是對她的丈夫、對那個股票經紀人的愛——“我孩子的爸爸?!彼a充道,她在不經意間使用了小說里常用的陳詞濫調。內心的愛在眼睛里,外在的愛在梳妝臺上??墒钱斔龔氖釆y鏡上方看見外面的童車,看見兩個保姆和落在后面的兒子喬治穿過草坪走來的時候,究竟是什么樣的感情攪得她心緒不安呢?

她用那把帶浮雕花紋的頭發刷輕輕敲了敲窗戶。他們離得太遠了,聽不見。樹木的沙沙聲在他們耳邊回響,還有小鳥的啁啾聲;花園里發生的其他事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而那一切她在臥室里既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們被隔離在一個綠色的小島上,四周是雪花蓮的圍籬,鋪著用皺絲做的床罩;那天真無邪的小島在她的窗子底下漂浮。只有喬治落在后面。

她的目光回到梳妝鏡,看著鏡子里自己的眼睛。“戀愛”,她一定是在戀愛;因為昨天晚上他的身軀在大房間里出現竟能如此影響她,因為他遞給她茶杯、網球拍時說的話竟如此深入她心中的隱秘之處,并留在他們兩人中間,像一根鐵絲,丁零,丁零,振動不停——因此她搜索著鏡子深處,想找一個恰當的詞來形容飛機螺旋槳無休止的飛速振動,那種景象她曾于一天拂曉時分在克羅伊登[11]的飛機場看見過一次。快些,快些,再快些,螺旋槳發出呼呼聲、嗖嗖聲、嗡嗡聲,直到所有的槳葉變成了一條槳葉,飛機騰空而起,越飛越遠?!?/p>

“不認識的地方,我們不去,不認識也不在意,”她小聲哼著,“飛翔,沖破周圍熾熱的、寂靜的夏日空……”

這一句的韻角是“氣”。她放下梳頭刷,拿起了電話。

“三、四、八,派孔伯商店。”她說。

“我是奧利弗太太……你們今天早上有什么魚?鱈魚?庸鰈魚?鰨魚?比目魚?”

“在那里,維系我們的一切將會失去,”她喃喃地說,“要鰨魚,切成片的。午飯要用,請按時送來,”她大聲說,“帶一片羽毛,一片藍羽毛……飛升啊,穿過空氣……在那里,維系我們的一切將會失去……”這些話不值得寫進那本裝訂得像賬簿的本子里,那樣裝訂是為了不讓賈爾斯懷疑?!柏舱邸币辉~正好表達了她的狀況,例如,她從來沒有拿著自己喜愛的衣服走出過商店;她從來沒有因為在商店櫥窗里深色褲料的襯托下看見自己的身影而高興過。她的腰很粗,四肢又大,除了頭發(按現代方法盤得很緊,很時髦)以外,她沒有一處像薩福[12],也沒有一處像任何一個被各種周報刊登照片的美男子。她就像她自己:理查德爵士的女兒、溫布爾登市[13]兩位貴族老夫人的侄女;兩位夫人姓奧尼爾,她們為自己是愛爾蘭國王的后裔而備感自豪。


有一次,一位愚蠢的、愛奉承的夫人來到書房門口(她稱書房為“宅子的心臟”),她停下來說:“除了廚房以外,書房向來都是宅子里最好的房間?!彼~進書房門口以后又說:“書籍是心靈的鏡子?!?/p>

具體到波因茨宅的情況,這心靈是個黯然無光的、有斑點的心靈。因為火車開到這個地處英格蘭中心的遙遠村莊需要三個小時,任何人作如此長途的旅行都無法抵御心靈可能產生的饑餓感,事先都要從書攤上買一本書。因此書籍這個反映高尚心靈的鏡子也反映出了厭倦的心靈。任何一個人看到前來度周末的游客丟下的一大堆廉價流行小說時,都不會違心地說,這面鏡子反映的永遠是一位女王的痛苦或哈里國王的英雄行為。

在這個六月的清晨,書房里空無一人。賈爾斯太太得去廚房。奧利弗先生仍在臺地上散步。斯威辛太太當然是去了教堂。氣象專家預報過的微風,風向不定,掀起了黃色的窗簾,投下光亮,然后投下陰影。爐火變暗,然后又亮起來;帶烏龜殼花紋的蛺蝶拍打著窗戶下層的玻璃;啪,啪,啪,一遍又一遍地說,如果沒人來,永遠、永遠、永遠沒人來,那些書就會發霉,那爐火就會熄滅,那蛺蝶就會死在窗玻璃上。

那只桀驁不馴的阿富汗獵犬出現了,那位老先生也跟著進了屋子。他已讀完了報紙,現在十分困倦,于是一下子坐到了有印花布罩的沙發椅上,他的狗蹲伏在他的腳邊。狗的鼻子挨著前爪,蜷縮著身子,看起來像一只石雕的狗,像十字軍戰士的狗,就是在陰間也仍然守衛著熟睡的主人。可是這位主人并沒有死,只是在做夢;睡意蒙眬之中,他似乎在一面光影斑駁的鏡子里看見了自己——一個戴著頭盔的青年,還看見一掛瀑布傾瀉而下。但是沒有水;那山巒像打了褶子的灰布;沙漠里有一副肋骨骨架;一頭公牛在陽光下被蛆蟲蠶食;在巖石的陰影里有幾個野蠻人;他自己的手里有一桿槍。他夢中的手緊緊握著;現實中的手搭在沙發扶手上,青筋暴漲,可是現在里面流淌的只是發褐色的液體。

門開了。

伊莎抱歉地說:“我打擾您了吧?”

她當然打擾了——破壞了他夢中的青春和夢中的印度。這是他自己的過錯,因為她一如既往,堅持不懈地把他的生命之線拉得那么細,扯得那么遠。說實在的,他感謝她堅持這樣做,此時他看著她在屋里閑逛。

很多老年人心目中只有他們的印度——俱樂部里的老人,住在遠離杰敏街的房間里的老人都那樣。穿著條紋衣裙的她使奧利弗先生繼續生存,她站在書櫥前自語道:“月光之下沼澤一片幽暗,飛動的云彩吸進了最后幾束白光……我已經訂了魚。”她轉過身大聲說,“我不能保證魚一定新鮮,可是小牛肉太貴了,再說這宅子里所有的人吃牛羊肉都吃膩了……索拉伯,”她走到老人和狗面前突然停下來說,“干什么來著?”

這只狗從來不搖尾巴。它從來不認可它和全家人的關系。它或者發怒,或者咬人。現在它那野性的黃眼睛盯著她,也盯著他。它瞪起眼來比他們兩人瞪眼的時間都要長。這時奧利弗老先生想起來了:

“你的小男孩是個哭寶寶?!彼梢牡卣f。

“唉,”她嘆了口氣,癱坐在一把沙發椅的扶手上,就像一個固定在地上的氣球,被許多頭發絲般的細線拴在家務事中,“出什么事啦?”

“我拿著這張報紙,”他解釋說,“于是……”

他拿起報紙,把它揉搓成了一個鳥喙,放在鼻子上?!坝谑恰?,他從一棵樹后面跳出來撲向兩個孩子。

“他又哭又嚎。他是個膽小鬼,你兒子是個膽小鬼?!?/p>

她皺起眉頭。他不是膽小鬼,她兒子不是膽小鬼。她討厭家務事,討厭占有欲,討厭母親的職責。他知道這一點,就故意說這話來嘲弄她,這個老畜生,她的公公。

她把目光轉向別處。

“這間書房向來都是這宅子里最好的房間。”她重復著別人說過的話,目光掃過房間里的書。書籍是“心靈的鏡子”。《仙后》[14]和金萊克的《克里米亞》[15];濟慈[16]的作品和《克魯采爾奏鳴曲》[17]。這些作品書房里都有,它們反映了,反映了什么呢?書籍能給她這個年齡的人(她三十九歲,與本世紀同齡)提供什么靈丹妙藥呢?她不喜歡書,和她的同代人一樣。她也不喜歡槍。然而她像一個牙疼得要命的病人,目光掃過藥店里帶鍍金羊皮紙標簽的綠瓶子,想找到治牙病的藥。她思索著:濟慈和雪萊[18],葉芝[19]和多恩[20]。也許不是一首詩,而是一部傳記。加里波第[21]的傳記,帕莫斯頓勛爵[22]的傳記。也許不是一個人的傳記,而是一個國家的歷史,如《達勒姆城的古跡》《諾丁漢郡考古學會檔案》。也許根本不是歷史,而是科學——愛丁頓[23]、達爾文[24],或金斯[25]

這些書里沒有一本能治她的“牙疼”。對她這一代人來說,報紙就是書籍;由于她的公公放下了《泰晤士報》,她便拿起來讀:“一匹綠尾巴的馬……”這真神了。下一行,“白廳街上的皇家騎兵……”這真浪漫。然后她逐字逐句讀下去:“騎兵們告訴她那匹馬有條綠尾巴;可是她發現那不過是一匹很普通的馬。他們把她拖到營房里,扔到床上。然后一個騎兵剝掉了她的一部分衣服,她尖叫起來,并打他的臉?!?/p>

那是真實的事情,它是如此真實,她甚至在自己房間的桃花心木門框上看到了白廳街上皇家騎兵樓的拱門,透過拱門看見了那間營房,看見了營房里的那張床,看見那姑娘在床上尖叫,還打士兵的臉,此時房門(因為事實上確實有個門)突然開了。斯威辛太太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把錘子。

她側著身子往里走,仿佛她那雙破舊的園藝鞋踩著的地板是游動的;她往前走著,噘了噘嘴,朝她的哥哥笑了笑。他們兩人沒說一句話;她徑直走到屋角的櫥柜前,把先前擅自拿走的錘子放回去,連同——她攤開手掌——連同一把釘子。

“辛蒂——辛蒂?!备绺缭谒P櫥柜門時生氣地喊。

妹妹露西比他小三歲。辛蒂(也可以叫“新蒂”,因為拼音是一樣的)是露西的小名。小的時候,他就叫她辛蒂;那時他去釣魚,她就跟在后面亂跑,還把草場上的野花捆成幾小把,用一根長長的草梗纏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她還記得,有一次哥哥讓她自己取下魚鉤上的魚。她被上面的血嚇壞了——“媽呀!”她叫了起來——因為魚鰓上全是血。他就生氣地喊了一聲“辛蒂!”那天早晨在草場的情景縈繞在她的心頭,她一面想,一面把錘子放回原來的擱板上,把釘子也放回另一層擱板上,并關上柜門。哥哥還那么關注那個櫥柜,因為他的釣魚工具仍放在里面。

“我剛才一直在谷倉里,往墻上釘布告牌?!彼f,同時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些話就像第一聲震耳的鐘聲。第一響過后,你會聽見第二響;第二響過后,你會聽見第三響。因此伊莎一聽見斯威辛太太說“我剛才一直在谷倉里,往墻上釘布告牌”,就知道她下一句該說:

“是演露天歷史劇用的。”

而他則會說:

“是今天演嗎?見鬼,我都給忘了!”

“如果晴天的話,”斯威辛太太接著說,“他們會在臺地上演……”

“如果下雨的話,”巴塞羅繆接著說,“會在谷倉里演?!?/p>

“天氣會怎么樣呢?”斯威辛太太接著說,“是下雨還是晴天?”

然后他們兩人都向窗外張望,這已經是連續第七次了。

一連七個夏天,每到夏天伊莎都會聽見這幾句話,關于錘子和釘子,關于露天歷史劇和天氣。每年他們都說,會下雨呢還是會晴天呢;而每年都是——要么下雨要么晴天。同樣的鐘聲接著同樣的鐘聲,不過今年她在鐘聲下面還聽見:“那姑娘尖叫起來,并用錘子砸他的臉?!?/p>

“天氣預報說,”奧利弗先生邊說邊翻報紙,找到了那一段,“風向多變,平均氣溫適中,間或有雨?!?/p>

他放下報紙,他們都望著天空,想看看老天爺是否聽氣象學家的話。天氣確實多變。花園里一會兒是綠色,一會兒就變成了灰色。太陽出來了——一種無邊的歡樂和激情,擁抱著每一朵花,每一片葉。隨后,它滿懷同情心隱退了,蒙著臉,似乎不忍心看人間的痛苦。天上的云彩時而稀薄,時而渾厚,它們游移不定,缺乏對稱,毫無秩序。它們是遵循自己的法則呢,還是不遵循任何法則?有的云朵不過是幾絲白發;有一朵云又高又遠,已凝固成金色的石膏,是用不朽的玉石做成的。它的后面是一片藍天,純藍,深藍,從未濾過的藍色,從未記錄過的藍色。它雖然不像陽光、陰影和雨水那樣落到地球表面,但它全然無視地球這個多彩的小球體?;ǘ涓杏X不到它,田野感覺不到它,花園也感覺不到它。

斯威辛太太望著藍天時,眼睛毫無表情。伊莎想,她在凝視著一個固定的點,因為她看見上帝在那里,上帝坐在寶座上??墒请S后一片陰影降臨花園,斯威辛太太凝滯的目光松弛了,降低了,她說:

“這天氣確實多變。恐怕要下雨。我們只能祈禱?!彼a充道,并摸了摸她的耶穌蒙難十字架。

“并且提供雨傘。”她哥哥說。

露西的臉紅了。他剛才攻擊了她的信仰。她一說“祈禱”,他就接茬說“雨傘”。她用手指頭捂住了十字架的半邊。她逃避了,她退縮了,可是馬上又喊起來:

“嘿,他們來了——小寶貝們!”

童車正在穿過草坪。

伊莎也往那邊看。她真是個天使——這位老太太!她那么親切地招呼孩子們,她那么勇敢地抵抗那些龐然大物,抵制那位老先生的不虔敬的態度,用她那雙瘦弱的手和滿含笑意的眼睛!她與巴特抗爭,與天氣抗爭,多勇敢啊!

“他看上去健康活潑?!彼雇撂f。

“他們長得真快,真讓人驚奇。”

“他吃早飯了嗎?”斯威辛太太問。

“連飯渣都吃了?!币辽f。

“小家伙呢?沒有麻疹的跡象吧?”

伊莎搖了搖頭。“碰碰木頭?!?a id="w26">[26]她輕輕拍著桌子說。

“告訴我,巴特,”斯威辛太太轉身對她哥哥說,“這句話是從哪兒來的?碰碰木頭……安泰俄斯[27],他不是碰著大地了嗎?”

他想,她本來可以成為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如果她的目光能集中在一點上的話??墒沁@事引出了那事,那事又引出了別的事。什么事都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大家都被一個反復出現的問題縈繞著,這種情況在七十歲以后是經常發生的。具體到她呢,反復出現的問題是,她是應該住在肯辛頓街呢,還是住在邱園?但每年冬季來臨時,她兩處都不住,而是暫住黑斯廷斯。

“碰碰木頭,碰碰大地,安泰俄斯?!彼钸吨瑫r把那些散亂的線索收攏起來。倫普里爾的詞典[28]能解答這個問題,或者《不列顛百科全書》。可是任何書本都不能解答他的問題——露西的腦袋里(她的頭形與他的是那么相像)為什么存在一個祈禱對象?他猜想,她沒給那個祈禱對象加上頭發、牙齒或腳趾頭。他猜想,那祈禱對象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種力量或一種光芒,它控制著鶇鳥和毛蟲,控制著郁金香和獵狗,也控制著他這個青筋暴漲的老頭。那祈禱對象促使她在冰冷的早晨起床,走過泥濘的小路去向它祈禱;它的傳聲筒就是斯特里特菲爾德。斯特里特菲爾德是個好人,常在教堂的更衣間里抽雪茄煙。他需要一些慰藉,因為他常年向年齡大的哮喘病患者施舍冗長的訓誡,他總是在修繕那座總是要倒塌的教堂塔樓,通過釘在谷倉墻上的那些布告牌。奧利弗先生想,他們把本該獻給有血有肉的人的愛心都獻給了教堂……此時露西突然敲著桌子說:

“那句話的來源——來源——是什么?”

“是迷信?!彼f。

她的臉紅了,她連自己輕輕的吸氣聲都能聽見,因為他又一次攻擊了她的信仰??墒切峙c妹、血與肉都不是障礙,而是迷霧。什么都不能改變他們的親情,無論是爭論、事實,還是真理都不能改變。她明白的事,他不明白;他明白的事,她卻不明白——如此等等,無窮無盡。

“辛蒂?!彼鷼獾卣f,至此他們的爭吵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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