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式地主
我非常愛好偏僻鄉村里那些孤寂的莊園主的儉樸生活,他們在小俄羅斯通常被稱為舊式人物,莊園像古色蒼然的絢爛如畫的小屋一樣,顯得美麗動人,這是因為它色彩斑駁,而且跟那些墻壁還沒有被雨露沖洗過、屋頂沒有蓋滿青苔、未施油漆的門廊尚未露出紅磚的光潔的新建筑物截然不同。我有時喜歡遁入這異常孤寂的生活境界中去逗留一會兒,在那里,沒有一個欲望能夠飛越過包圍小小的庭院的柵欄,繁生著蘋果樹和李樹的花園的籬笆,圍繞花園四周的向一邊傾斜并且被楊柳、接骨木和梨樹蔭蔽著的鄉村茅屋。這些茅屋的儉樸的主人們的生活是這樣靜,這樣靜,使你暫時會悠然神往,覺得情欲、欲望和攪擾世界的惡魔所引起的騷亂不安的后果根本不存在,你只有在輝煌燦爛的閃爍發光的夢境里才會看見它們。我現在還依稀看到一幢低矮的小屋子,房屋四周圍繞著用細小的日久變黑的木柱搭成的回廊,在打雷和降雹的時候可以出去關閉板窗,不致被雨淋濕。房屋后面有一棵芬香撲鼻的野櫻樹,幾排低矮的果樹淹沒在紫紅色的櫻桃和覆蓋著鉛粉般白霜的紅寶石色的李子的海洋中;一棵枝葉繁茂的楓樹蔭下鋪著一塊毛毯,供人休息;房前有一個寬敞的院子,院子里長著短短的鮮艷的青草,有一條踐踏而成的小徑,從谷倉通達廚房,又從廚房通達主人住的正房;一只長頸的鵝,帶著一群幼小的、像絨毛般柔軟的雛鵝一塊兒在喝水;柵欄上掛滿著一串串曬干的梨、蘋果和晾出來吹風的毛毯;一輛載滿香瓜的貨車停在谷倉旁邊,一頭松了軛的牛懶洋洋地躺在附近,——這一切對于我具有一種不可言喻的魅力,也許是因為我現在已經看不見它們,凡是和我們遠遠離開的東西,我們總覺得特別可愛。總之,甚至當我的半篷馬車駛近這幢小屋的臺階的時候,我的靈魂就已經沉入到一種非常愉快而且平靜的境地中去了;幾匹馬興高采烈地跑到臺階前停下,車夫不慌不忙地從馭者臺上爬下來,塞著煙斗,好像他是回到自己家里來了;就連顢頇的守夜狗、卷毛狗和黑狗掀起的一片吠叫聲也使我的耳朵聽來覺得分外舒服。可是,我最高興看到的是住在這些簡樸的小地方的莊園主,殷勤地跑出來迎接我的老爺爺們和老奶奶們。甚至現在,我在身穿時髦燕尾服的紳士的行列中和談笑聲中,有時也會想起他們的面影來,那時我就陷入迷迷糊糊的夢境里,往事又浮現在我的眼前。他們的臉上總是表露著這樣的慈愛,這樣的親切,這樣的懇摯,使你至少在短時期內不得不擯棄一切狂妄的幻想,不知不覺地把全部感情沉浸到那種低微的、田園詩式的生活中去。
我直到現在還忘不掉兩位過去時代的老人家。唉!他們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可是我的靈魂直到現在還是充滿著憐憫,我設想有一天重新訪問他們的荒無人煙的舊宅,在低矮的小屋所在的地方,現在只剩了幾間傾塌的茅舍,一片荒蕪的池塘,一條雜草蔓生的水溝,此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這時候我的心情就古怪地沉重起來。憂郁!我的心里預先就感到了憂郁!可是,我們回到故事上來吧。
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托符斯托古勃和他的妻子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托符斯托古比哈(附近的莊稼人都這樣稱呼她)就是我開始要講到的兩位老人家。如果我是一個畫家,想在畫布上描繪菲列門和巴芙基達[1]的肖像,那么除了他們之外,我決不會選取別的模特兒。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六十歲,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五十五歲。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是高個子,經常穿一件駱駝絨面子的羊皮襖,彎腰坐著,無論說話或是傾聽別人談話幾乎總是微笑著。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略有幾分嚴肅,幾乎從來不笑;但她的臉上和眼睛里卻流露出這樣的慈愛,非把一切他們所有的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款待你不可的這樣一種誠意,使你一定會覺得,微笑對于她這張慈愛的臉反而顯得是過分做作。細微的皺紋在他們臉上安排得這樣討人喜歡,一個畫家一定會偷去運用到他的畫筆底下。從這些皺紋上面似乎可以推斷出他們的全部生活,也就是富有民族傳統的、淳樸的、富裕的古老宗族所過的那種明朗而且平靜的生活,這些古老宗族和油漆匠、小商人出身的卑微的小俄羅斯人完全不同,后者像蝗蟲一樣擠滿在官場和機關里,敲詐掉同鄉人的最后一文錢,用讒言誹謗淹沒整個彼得堡,終于手里攢起了幾個錢,于是就神氣活現地在以字母“O”結尾的姓氏上加上個字母“B”[2]。不,他們如同所有小俄羅斯的古老的、根深蒂固的宗族一樣,跟這些微不足道的寒酸家伙是毫無相似之處的。
你不可能看到他們相互間的愛情而無動于衷。他們彼此從來不說你,卻總是稱您:您,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是您把椅子壓壞的嗎,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沒什么,您別生氣,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這是我。”他們從來沒有生過孩子,因此他們的全部的愛都集中在他們自己身上。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年輕時曾經在騎兵隊里服務過,后來當過準少校,但這已經是在很早以前,事情早已過去了,連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自己也早已幾乎從來不去想起它了。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在三十歲那年結了婚,那時他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穿一件刺繡背心;他甚至很巧妙地拐走了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因為她的父母不愿意把女兒嫁給他;可是,就連這件事,他也不大記得了,至少是從來沒有談起過。
所有這些往昔的異常的事故,都早已被平靜而孤寂的生活以及那些催人欲睡而又美妙動人的幻想所代替了,你處在下面這種環境里時就會感覺到這種幻想:當你坐在朝向花園的富有鄉村風味的露臺上,一陣豪雨沛然而降,敲打著樹葉,像淙淙的溪流般流著,使你感到四肢酥麻,迷迷糊糊快要睡去,樹叢中隱約現出一道彩虹,宛如破裂了一半的穹窿,用朦朧的七彩顏色在天空里照耀著的時候;或者當穿行在碧綠的灌木林中的馬車搖晃著你,草原上的鵪鶉噪鳴著,芬香的青草連同麥穗和野花一起撲進車門,愜意地打在你的手上、臉上的時候。
他總是帶著愉快的微笑傾聽來訪問他的客人們談話,有時自己也談,但大多是發問。他不屬于那種一味稱頌舊時代或者譴責新時代而使人厭煩的老人之列。相反,他向你問長問短,對你的私人生活情況、你的成功和失敗表示莫大的注意和關懷,而所有善良的老人一般都是對這些方面非常感興趣的,雖然這有點近似小孩子的好奇,小孩子跟你說話時,總喜歡察看你表鏈上掛著的小圖章。這時候,他的臉上可以說是充滿著慈愛。
在兩位老人家居住的小屋里,房間是小小的,低低的,像我們在一些舊式人物的家里通常看到的那樣。每一間房間都設有一座巨大的爐灶,幾乎占據三分之一的地位。房間里非常暖和,因為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和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都是頂喜歡取暖的。爐灶的灶口都通向進門處的小間,在這些小間里,通常在小俄羅斯代替柴薪而使用的稻草幾乎總是堆得直頂到天花板。在冬天的夜晚,當你追逐一個褐黑色皮膚的姑娘而凍僵了,驀地跑進屋里來,用手拍著膝部的時候,燃燒著的稻草的噼啪聲和火光使這些小間變得非常舒服。壁上掛著一些裝在古式的狹小框子里的大大小小的畫。我相信主人們自己早已把這些畫的內容忘掉了,如果有幾幅被人搬走,他們一定也不會發覺。有兩幅大的用油彩繪的肖像。一幅畫的是某一個大主教,另外一幅畫的是彼得三世[3]。撒滿蒼蠅屎的拉瓦里耶爾公爵夫人[4]從狹小的畫框里對外面窺望著。窗戶周圍和門的上端掛著許多小小的圖畫,因為大家習慣于把它們視為墻壁上的污斑,所以根本不去細看它們。幾乎所有的房間都是泥地,但卻涂抹得這樣整潔,打掃得這樣干干凈凈,闊人家里穿號衣的睡眼惺忪的先生們懶洋洋地打掃過一下的鑲花地板和這比較起來,就差遠了。
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的房間里擺滿柜子、箱子、小箱子和小柜子。許多裝著花籽、野菜籽、香瓜籽的包袱和布袋掛在墻上。許多各種顏色的絨線球,半世紀以前縫制的舊式衣服的破片,藏在小柜子的角落里、小柜子和小柜子的空隙中間。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是一個善于治家的主婦,喜歡把隨便什么東西都收藏起來,雖然有時她自己都不知道留著這些東西往后有什么用處。
可是,這幢房子里最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唱歌的門。一到早晨,門的歌聲就響徹了整幢房子。我無法說明它們為什么要唱歌;不知道是因為鉸鏈生了銹呢,還是制造它們的工匠把什么秘密擱了進去的緣故。可是值得注意的是,每一扇門都有它自己的獨特的聲音,通向臥室的門用尖細的最高音唱;通向飯廳的門用沙嗄的男低音唱;進門處的小間的那扇門卻發出一種奇怪的、發顫而同時又在呻吟的聲音,你如果仔細傾聽,最后就會很清楚地聽到它仿佛在說:老爺子,我凍壞啦!我知道許多人都很不喜歡聽這種聲音;可是我卻非常喜歡聽它,現在只要偶爾聽到門的碾軋聲,我忽然就會感覺到置身于鄉村中,舊式燭臺上的蠟燭照亮著低矮的房間,晚飯已經擺在桌上,五月的暗黑的夜,從花園里,穿過敞開的窗戶,窺探著擺滿碗盞的桌子,黃鶯的歌聲掠過花園、家屋和遼遠的河邊,樹枝擺動著,簌簌發響……老天爺,那時候有多少各種各樣的回憶在我的心頭翻騰著啊!
房間里的椅子是木制的,沉重厚實的,一望就可以知道是舊時的遺物;它們一律有著高高的線條均整的靠背,露出木頭的本色,不施油漆和彩繪;它們甚至連坐墊也不鋪一塊,因此有點像直到現在大主教還在用的那種椅子。屋犄角里放著幾張三角形小桌子,在長沙發和嵌著被蒼蠅撒滿黑點子的雕成樹葉花紋的細金框的鏡子前面有幾張四角形小桌子,長沙發前面鋪著圖案似鳥非鳥似花非花的地毯。——這幾乎就是老夫妻倆居住的簡陋的小屋里的全部裝飾。
女仆室里擠滿著年輕的和不年輕的穿著條紋布襯衣的女仆,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叫她們做些零碎的針線活,洗洗草莓,但她們多半是跑到廚房里去睡大覺。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認為有必要把她們留置在家里,嚴格地監視她們的操行。可是,使她大吃一驚的是,過不了幾個月,她的女仆中間就有人肚子比平時膨大了許多;尤其奇怪的是在這幢房子里,除了一個穿灰色燕尾服,光著腳,如果不吃東西就準是在睡覺的小廝之外,幾乎連一個單身男人都沒有。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通常總是把犯了過失的女仆申斥一通,嚴加懲罰,儆戒她下次不可再犯。窗戶的玻璃上有無數蒼蠅嗡嗡作響,卻被野蜂的粗嗄的低音、有時還夾雜著黃蜂的尖銳的吱吱聲,給罩蓋下去了;可是,只要一點亮蠟燭,這一大群生物就宿夜去了,像烏云似的遮住了整個天花板。
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很少料理農事,雖然他有時也乘車到割草人和刈禾人那兒去,十分仔細地望著他們工作;整個治理方面的擔子落在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的身上。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的任務是不斷地打開和關閉儲藏室,腌、曬和煮數不清的水果和蔬菜。她的家完全像一所化學實驗室。蘋果樹下永遠生著火;鍋和銅盆幾乎從來沒有從鐵制三腳架上拿下來過,在那里面用蜂蜜、糖和不記得還有些什么作料,熬制著果醬、果汁凍、蜜餞食品。在另外一棵樹下,車夫永遠在一只銅酒甑里用桃葉、野櫻花、矢車菊和櫻桃仁煮伏特加酒,等到這步手續完畢,他就轉不動舌頭了,說了這么許多胡話,使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聽得莫名其妙,接著就跑到廚房里睡覺去了。所有這些廢料被煮了、腌了、曬了這么許多,如果大部分不是被女仆們吃掉,它們最后大概就會淹沒掉整個院子,因為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除了計算好需用的數量之外,總喜歡額外多準備一些,以防不時之需;那些女仆們往往躲到儲藏室去,在那兒飽嚼一頓,結果整天直哼哼,鬧肚子痛。
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很少有機會管到耕耘和其他戶外的事務上去。總管和村長串通一氣,殘酷無情地搶劫了個飽。他們養成了習慣,經常斫伐主人的森林,像處理自己的私產一樣,制成許多雪橇,拿到附近的市集上去出售;此外,他們還把粗大的橡樹斫伐下來,賣給鄰村的哥薩克們作為建造制粉廠之用。僅僅有一次,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想去巡視自己的那些森林了。為了這次巡視,駕起了一輛掛著巨大的皮門簾的低座彈簧馬車,車夫剛一抖動韁繩,幾匹以前在民警隊服務過的馬舉起蹄子往前走去,空氣里就充滿了奇怪的聲音,好像忽然聽見笛子、羯鼓和大鼓一齊鳴響一樣;每一只釘子和鐵鋦都發出這樣厲害的響聲,連制粉廠附近都可以聽到這是女主人從家里出來了,雖然這段距離至少有兩俄里遠。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不得不注意到,森林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那些她還在童年時代就熟知的有百年歷史的橡樹已經蕩然無存。
“怎么回事,尼契波爾,”她對這時正在身旁的總管說,“橡樹變得這么稀了?留神你腦袋瓜上的頭發,別也越掉越稀呀。”
“說什么稀了?”總管通常這樣回答,“一棵也不剩了!簡直是一棵也不剩了:被雷劈了,被蟲蛀了,——太太,有什么說的,一棵也不剩了。”
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完全滿意這樣的答復,回家之后,僅僅吩咐將花園里靠近黑櫻桃樹和高大的冬梨樹旁邊的看守人數增加了一倍。
總管和村長——這兩個令人企敬的當權者,認為把全部麥粉運到主人的倉庫里去是完全多余的事,主人只要有一半就很夠了;最后,連這一半運來時也是生了霉或者受了潮的,在市集上被認為是次貨,賣不出去。可是,無論總管和村長搶劫了多少,無論這一家上上下下——從管家婆直到那些糟蹋了數不清的李子和蘋果、用頭拱樹、把果子像雨珠似的搖落下來的豬為止——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多少,無論麻雀和烏鴉啄食了多少,無論仆婢們給住在別村的親戚朋友送去了多少禮物,甚至還從倉庫里搬出古舊的布匹和棉紗,這些東西后來都流轉到大家樂意問津的地方,就是說,流轉到酒店里去,也無論客人、生性緩慢的車夫和仆人們偷竊了多少,——無論如何,豐饒的大地還是生產出了許多東西,再加上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和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也用不了這么許多,所以這些令人咋舌的掠奪在他們的家務中似乎是完全不易覺察出來的。
這兩位老人家,按照舊式地主的古老的習慣,很喜歡吃。太陽剛一出來(他們總是起得很早),各處的門發出不搭調的協奏曲,他們就已經坐在小桌子前面喝咖啡了。喝足了咖啡之后,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走到廊前去,抖動著手帕,說:“去,去!鵝,離開臺階!”在院子里,他通常總要碰到那個總管。他照例要跟總管聊幾句,無微不至地詢問一些工作上的細節,然后提出一些意見和指示,那些對于事務淵博精深的了解會使每一個人都驚奇不止,一個新手聽了這一番話,就絕不敢再去施展花招,欺騙這位精明強干的主人。可是,他的這個總管是一個飽經世故的人:他懂得必須怎樣應答,尤其懂得必須怎樣料理事務。
這以后,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回到屋里,走到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跟前,說:“怎么樣,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也許該吃點什么了吧?”
“現在吃什么呢,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要就是豬油餅,罌粟包子,或者腌蘑菇?”
“就拿點蘑菇或者包子來好了。”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答道,于是桌子上忽然出現了桌布,上面擺著包子和蘑菇。
午飯前一個鐘頭,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又得吃一次,用舊式銀杯喝一杯伏特加酒,吃點蘑菇、各種曬干的魚等等。十二點鐘吃午飯。除了菜盤和裝調味汁的小碟外,還擺著許多用油灰密封蓋口的瓦罐,為的是不讓舊式美味珍饈的香噴噴的熱氣冒出來。吃飯時,通常總是講些和吃飯最有關系的事情。
“我覺得,這粥,”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常常說,“有點煳了;您不覺得嗎,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
“不,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多加點油,粥就沒有焦味了,或者把這香菌汁子和到粥里去。”
“好吧,”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說,把盆子遞過去,“讓我來嘗嘗什么味道。”
飯后,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去睡上一個鐘頭午覺,這以后,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拿來了一只剖開的西瓜,說:“您嘗嘗,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這是多么好的西瓜。”
“您別以為,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紅瓤的就是好瓜,”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拿了一大片,說,“也有紅的并不好吃。”
可是,西瓜很快就消失了。這以后,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又吃了幾只梨,接著就跟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一起到花園里去散步。回到家里,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去干自己的事情,他就坐在朝向院子的遮檐下,眺望儲藏室不斷地露出又遮住的里邊的東西,女仆們一個擠一個,用木箱、篩子、簸箕和別的裝水果的家伙搬進又搬出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廢物。過了不多一會兒,他叫人去找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來,或者自己到她那邊去,說:
“有什么東西給我吃嗎,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
“有什么吃的呢?”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說,“要不要我去叫人給您拿點果餡餑餑來?那是我特意給您留下的。”
“也好。”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答道。
“或者您還是吃麥粉羹?”
“也行。”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答道。這以后,兩樣都即刻拿了來,照例吃得精光。
晚飯前,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又吃了些什么。九點半鐘吃晚飯。吃完晚飯,立刻又去睡覺了,于是普遍的寂靜籠罩了這勤勉而同時又安謐的一隅。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和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睡覺的房間熱到這種程度,很少有人能在里面待上幾個鐘頭。可是,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覺得這還不過癮,為了更暖和些,他還睡在暖炕上,雖然極高的熱度常常使他半夜起來好幾次,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有時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在房間里一邊走,一邊呻吟著。
那時候,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就問他:“您哼哼什么,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
“天知道,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好像肚子有點痛。”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說。
“也許您吃點什么東西就好了,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
“不知道這好不好,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可是,有些什么吃的呢?”
“酸牛奶或者帶有梨干的稀果汁。”
“好吧,反正只要嘗嘗。”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說。
睡眼惺忪的女仆到食櫥里去搜尋了一下,于是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又吃光了一盤子;這以后,他通常總是說:
“現在好像松快了一些。”
有時,如果天氣晴朗,房間里的爐灶生得很暖和,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高興起來,喜歡拿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開開玩笑,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怎么樣,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他說,“要是我們的房子突然著了火,我們上哪兒去安身呢?”
“上帝保佑,絕不會有這種事情!”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畫著十字,說。
“假定我們的房子要是燒掉了,那時候我們搬到什么地方去呢?”
“上帝知道您在胡說些什么,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房子怎么會燒掉?上帝不允許的。”
“可假定要是燒掉了呢?”
“那就沒有法子,我們只能搬到廚房里去。您暫時就住管家婆的那間房間。”
“要是廚房也燒掉了呢?”
“上帝保佑,絕不會忽然一場大火把房子和廚房一起燒得精光的!當真要是那樣,那么,在還沒有造起新房子之前,就只能住在儲藏室里。”
“要是連儲藏室也燒掉了呢?”
“上帝知道您在胡說些什么!我連聽都不要聽!說這樣的話是罪過的,您說這種話,上帝要懲罰您。”
可是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很高興把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耍弄了一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微笑著。
這兩位老人家特別使我覺得有趣的是當他們家里來了客人的時候。那時,他們家里的一切就都改變了樣子。這兩個善良的人可以說是為了客人而活著的。他們把他們家里一切最好的東西都搬了出來。他們爭先恐后地要把他們農莊上所能出產的一切東西拿來款待你。可是我覺得最愉快的是:在他們那種殷勤體貼的神氣里沒有絲毫矯揉造作的成分。這種親切勁兒和傾誠招待的心意是這樣溫柔動人地刻畫在他們的臉上,和他們是這樣相稱,使你不得不同意他們的請求。這是他們善良正直靈魂的一種純潔無垢的淳樸品質的結果。這種親切勁兒完全和一個衙門官吏對待你的態度不同,那人是靠了你的幫助才能夠扶搖直上,因此把你喚作恩人,匍匐在你的腳下。他們當天絕不肯放客人回去:他一定非留下來過夜不可。
“這么晚了,怎么還能夠走這么遠的路!”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總是說(客人通常住在離他們家三四俄里的地方)。
“當然,”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說,“您沒準兒會碰上什么麻煩的:強盜或者什么別的歹人可能來搶劫您。”
“上帝保佑不要有什么強盜!”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說,“深更半夜為什么要講這些事情呢?有強盜也罷,沒有強盜也罷,反正天黑了,完全不適宜于出門了。再說您的馬夫,我是知道您那個馬夫的,他生得又瘦又小,他的無論哪一匹騍馬都會把他弄得招架不住的;再說,他這會兒一定早已喝醉了,在什么地方睡著了。”
于是客人就只得留下來;可是,在低矮的、溫暖的房間里度過的夜晚,親切的、溫暖的、使你昏昏欲睡的故事,富于營養并且燒得十分精巧的端到桌上來的食物所騰起的蒸汽,常常對于他是一種意外的報償。我現在仿佛還看見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帶著他的永不消失的微笑,彎腰坐在椅子上,全神貫注地,甚至是出神欣賞地傾聽客人說話!談話常常也涉及政治。客人也是很少走出自己的村子以外的,因此常常在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神氣和神秘莫測的表情,胡亂猜測,說是法國人跟英國人暗地里談好又要把波拿巴特[5]
派到俄羅斯來了,或者干脆講到即將爆發的戰爭,那時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常常仿佛不對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望一眼似的,說:
“我也想去打仗哩;為什么我不能去打仗?”
“又來了!”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打斷他。“您別聽他的,”她轉過來對客人說,“他這么一個干老頭子還能去打什么仗呢!碰上第一個敵兵就會一槍把他打死!真的,會把他打死!這樣瞄準一下,把他打死!”
“那什么話,”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說,“我才真要把他打死呢。”
“您只要聽聽他說些什么吧!”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接茬兒說,“他能打什么仗呢!他的幾把手槍早已生了銹,放到儲藏室里去了。您看了就會知道:那算什么手槍,子彈還沒有打出去,火藥早就把它給炸裂了。結果是:手也打傷啦,臉也弄破啦,永遠變成了殘廢!”
“那有什么要緊,”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說,“我會買新的武器。我要弄到一把馬刀或是一支哥薩克的長槍。”
“簡直是胡說八道。忽然心血來潮,就胡扯起來了,”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氣憤地繼續說,“我知道他是在跟我開玩笑,可聽起來總是不舒服的。他說話老是這樣,有時候你聽著,聽著,心里一陣發毛,覺得怪害怕的。”
可是,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很高興把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稍微嚇唬了一下,彎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微笑著。
我覺得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最有趣的,是當她領客人去吃餐前冷盤的時候。“喏,”她打開酒瓶的塞子,說,“這是用蓍草和鼠尾草浸過的酒。肩胛骨或是腰眼兒痛,喝了這種酒很能見效。這是用矢車菊浸過的酒。耳朵發響或是臉上生癬,喝了它很有效。這是用桃仁蒸餾過的,您倒一杯去,多么好的香味呀!誰要是在起床的時候,一不留神撞在櫥角上或者桌子角上,額上撞起了一個腫包,只要在午飯前喝一杯,——一眨巴眼的工夫,一切就都消失了,仿佛什么都不曾有過一樣。”
這以后,仍舊指著別的許多酒瓶逐一加以說明,這些酒差不多都具有某種治療的功效。用這藥房里的全部貨色灌飽了客人之后,接著又把他領到擺在桌上的許多盤子前面。
“這是用香薄荷腌的香菌!這是用丁香和胡桃腌的;腌的方法是一個土耳其女人教我的,那時候土耳其人還在咱們這兒當俘虜。她是一個這樣善良的土耳其女人,你一點也看不出她信奉土耳其教。她打扮得也幾乎完全跟我們一模一樣;只是不吃豬肉:她說,他們那邊的法律禁止吃豬肉。這是用紅醋栗的葉子和肉豆蔻腌的香菌!這是一些大葫蘆:我還是頭一回把它們醋漬的;我不知道它們的味道怎么樣;這個秘方我是從伊萬神父那兒學來的。先得在一只小小的桶里鋪上一層橡樹葉,然后撒上胡椒和硝石,還得加些像山柳菊那樣的花,花蒂朝上,鋪平開來。這是餡餅!這是干酪餡餅!這是罌粟籽餡的!這是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頂喜歡吃的一種,用白菜和蕎麥面做的攤餅。”
“是的,”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補充說,“我很喜歡吃它們;它們又軟,又有點酸。”
客人來的時候,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總是興致勃勃的。真是一位好心腸的老太太!她款待客人真是無微不至。我喜歡待在他們家里,雖然像所有到他們家里做客的人一樣,吃得肚子發脹,而這對于我是很有害的,可是我還是喜歡上他們那兒去。我想,小俄羅斯一帶的空氣恐怕有一種幫助消化的特殊的功效,因為這邊的人要是像他們那樣狼吞虎咽,那么毫無疑問,就一定不會在床上躺著,卻要躺到桌子上去了[6]。
真是兩位好心腸的老人家!可是我的故事跟永遠改變這平靜一隅的生活的一個非常悲慘的事件越來越接近了。這個事件特別給人一種奇異之感,因為它完全是從一件最無足輕重的小事引起的。可是由于事物的不可思議的安排,微不足道的原因常常會產生巨大的事件,反之,巨大的企圖常常以微不足道的結果而告終。某一個征服者動員舉國的力量,征伐多年,他的統帥們都享有盛名,最后,這一切的結果卻只是獲得一小塊土地,還不夠種一只馬鈴薯;反之,兩座城里的某兩個賣臘腸的為了一點小事鬧翻了,他們的爭吵擴大開來,先是波及城市,然后波及郊野和鄉村,最后造成了全國范圍的騷亂。可是,我們撇開這些議論不談吧:在這里發表議論是不適宜的。并且如果議論只限于是議論的話,我是不喜歡發表議論的。
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有一只灰色的小貓,它幾乎總是縮作一團,躺在她的腳邊。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有時撫摸它,用指頭在它的脖子上搔搔癢,那只受寵的小貓便盡可能把脖子伸長。不能說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過分地喜歡它,她只是習慣于經常看見它,所以就對它產生了依戀之情。可是,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卻常常對這種依戀之情加以嘲笑。
“我真不懂,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您喜歡貓的哪些地方?它有什么用處?您要是養一條狗,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狗可以帶出去打獵,可是貓有什么用處呢?”
“別說了吧,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說,“您就喜歡嚼舌頭,再沒有別的本事。狗別提有多臟啦,狗會弄臟東西,還會把東西砸得粉碎,可是貓卻安安靜靜的,它不會給任何人帶來禍害。”
不過,貓也罷,狗也罷,在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看來都是一樣;他說這一番話,只是為了把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稍微嘲笑一下而已。
他們的花園后面有一片大森林,精于謀劃的管家手下留情,把它完全饒過了,也許是因為害怕斧頭的聲音還能送達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耳鼓。森林冷落而又荒蕪,古老的樹干被繁密的胡桃樹遮蓋著,恰像是毛茸茸的鴿掌一般。這森林里棲息著許多野貓。森林里的野貓可比不得在人家屋頂上亂跑的勇敢的貓。城里的貓盡管脾氣暴躁,卻要比盤踞在森林里的貓文明得多。和城里的貓恰恰相反,那些森林里的貓大部分都是一些陰郁而又粗野的家伙;它們經常是憔悴而且瘦削的,用粗野的、未經洗練的聲音喵喵地叫著。它們有時在地下挖洞,一直通到倉庫里去偷豬油吃,甚至廚房也是它們經常出沒之地,一看見廚師到雜草叢那邊方便去了,它們就驀地從開著的窗戶里跳進去。總之,任何一點高貴的情操都和它們無緣;它們以掠奪為生,襲擊雀巢,把小麻雀掐死。這些貓從倉庫下面的窟窿里伸出頭來和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所飼養的溫和的小貓互相嗅了許久,終于把它拐走了,正像一隊兵拐走一個愚蠢的村姑一樣。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發覺丟失了貓,就派人去尋找,可是結果沒有找到。三天過去了,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很惋惜,終于也就完全把它忘懷了。有一天,當她查看過菜園,親手給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摘了一些碧綠的新鮮的黃瓜,回到家里來的時候,她的耳朵被一陣令人憐愛的喵喵聲驚動了。她好像出于本能似的喊道:“咪,咪!”她的那只灰貓忽然從雜草堆里鉆了出來,瘦弱而又憔悴,顯然,它已經有好幾天沒有食物進嘴了。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繼續喚它,可是那只貓站在她面前,喵喵地直叫,卻不敢走近,可以看出,自從那以后它變得很撒野了。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往前走,繼續喚著貓。那只貓怯生生地跟著她一直走到圍墻旁邊,最后認出了先前的熟識的地方,就跑進屋里去了。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立刻叫人給它喂牛奶和肉,坐在它前面,欣賞著可憐的寵幸者一塊接一塊地吞吃牛肉和大口喝牛奶的那副貪婪的神氣。灰色的逃亡客幾乎眼看著就要發胖,吃東西已經不像剛才那樣貪婪了。她伸手出去,想撫摸它,可是這忘恩負義的家伙大概已經十分習慣于和兇惡的野貓們做伴,再不然就是懂得了為愛情安貧實勝于瓊樓玉宇這一戀愛法則,并且知道野貓正是赤貧如洗的;不管為了哪一種原因,總之,它往窗外一跳,隨便哪一個仆人都再也無法把它捉回來了。
老太太沉思起來:“這是死神來迎接我啦!”她自言自語道,從此以后誰都無法消解她的愁懷。她整天總是悶悶不樂。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設法開開玩笑,想知道她為什么忽然變得這樣憂郁起來,結果也是徒然: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默不作答,或者回答得完全不能使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滿意。第二天,她就顯著地瘦下來了。
“您怎么啦,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您不是病了吧?”
“不,我沒有害病,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我想告訴您一件特殊的事故:我知道我挨不過今年夏天了:死神已經來迎接過我了!”
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嘴唇不由得痛苦地扭曲起來。不過,他還是要抑制心里的悲傷,微笑了一下,說:“上帝知道您在胡說些什么,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您大概是把一向喝慣的藥酒拿錯了,喝了桃子酒了吧。”
“不,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我沒有喝桃子酒。”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說。
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很后悔不應該這樣對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開玩笑,他望著她,眼淚掛在睫毛上。
“我請求您,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得執行我的囑咐,”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說,“我死之后,把我葬在教堂的圍墻旁邊。給我穿上那件灰衣服,就是肉桂色底子帶小花的那一件。別給我穿那件紫紅條子的緞子衣服,死人不需要穿好衣服,穿好衣服還有什么用處呢?可是您用得著它:您可以把它改一改,給自己縫制一件漂亮的長袍,客人來的時候,您就可以打扮得體體面面,去接待他們了。”
“上帝知道您在胡說些什么,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說,“死還離得遠著哩,可您已經用這些話來恐嚇我了。”
“不,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我已經知道我要在什么時候死。您可別為我難受啊:我已經是一個老太婆,活得夠了,再說您也上了年紀了,我們很快就會在那個世界里見面的。”
可是,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像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哭是罪過的啊,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別犯罪,別用自己的悲傷去觸怒上帝吧。我就要死去,這毫不足惜。我只抱憾一件事(一聲深深的嘆息暫時打斷了她的話頭):我抱憾的是,我不知道把您交托給誰才好,我死之后誰會來照看您。您像個小寶寶:必須有一個真心向著您的人,才能夠來看護您。”
她說著,臉上流露出這樣一種深深的、蝕骨的、懇摯的憐惜之情,我真不知道,誰能夠在這時候看著她而無動于衷。
“聽我說,雅芙陀哈,”她轉過來對管家婆說,那管家婆是她特地吩咐人去叫來的,“我死之后,你要好好地照看老爺,愛惜他,像愛惜自己的眼睛、愛惜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要注意準備好他所喜歡吃的東西。要經常給他換干凈的襯衫和衣服;有客人來的時候,你要把他打扮得齊齊整整,要不然,他也許有時會穿著古舊的長袍出去見客的,就說現在吧,他也常常弄不清楚什么時候是過節,什么時候是平常過日子。你眼睛一刻也別離開他,雅芙陀哈,我要在那個世界里為你祈禱,上帝會酬謝你的。別忘記,雅芙陀哈,你已經老了,不會活多久了,你別再給靈魂增添罪過吧。你要是不好好地照看他,你在世上就不會得到幸福。我也要請求上帝不讓你有好結局。你本人要倒霉,你的小輩要倒霉,連你的親屬也都要得不到上帝的祝福。”
可憐的老太太!她在這時候不想到那等待著她的重大的一刻,不想到自己的靈魂,也不想到自己的死后的生命;她只想到自己的可憐的伴侶,她跟他過了一輩子,現在卻留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她非常敏捷地把一切事情安排妥當,好讓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在她死后感覺不到缺少了她。她對于死期將至的信心是這樣堅定,她的精神狀態也是時刻作著這樣的準備,果然,沒過幾天,她就臥病不起,一點飲食也不能下咽了。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緊張地照料著,一刻也不離開她的床前。“也許您要吃點什么吧,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他神情不安地直望著她的眼睛,說。最后,經過了長時間的沉默,她好像想說什么,嘴唇顫動一下,——她的呼吸就中斷了。
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完全嚇呆了。這件事在他看來是這樣突如其來,他甚至都沒有哭。他用蒙眬的眼睛望著她,仿佛不懂得死尸的全部意義似的。
有人把死者的遺體停放在桌子上,給她穿上她自己指定要穿的那件衣服,把她的手交疊成十字形,再把一支蠟燭放在她的手里,——他麻木不仁地眺望著這一切。許多各種階層的人擠滿在院子里,許多客人前來送殯,長長的桌子排列在庭前,桌上堆滿蜜飯、甜酒、餡餅,客人們談論著,哭泣著,瞻仰著死者的遺容,議論著她的品行,望著他;可是他自己卻古怪地看著這一切。最后把死者抬走了,人們跟著一擁而出,他也跟在死者的遺體后面走出去。牧師們穿著全套法衣,太陽輝耀著,吃奶的嬰孩在母親懷里啼哭著,云雀囀鳴著,只穿一件襯衫的頑童們沿街奔跑著,嬉戲著。最后把棺材抬到了一個坑穴前面,有人叫他走近去,最后一次親吻死者:他走近去,接了吻,眼睛里滾動著眼淚,但卻是麻木無情的眼淚。棺材放下去了,一個牧師拿起鐵鍬,拋下了第一撮土,一個教堂差役和兩個教堂下級職員在無云的晴空下面用低沉的、拖長的聲音合唱起祝死者永垂不朽的禱歌來,工人們拿起鐵鍬,黃土立刻把坑穴掩蓋了,填平了,——這時候他擠到前面去;大家往后退,讓他走過去,想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他抬起眼睛,蒙眬地望著,說:“你們已經就這樣把她埋了!為什么喲?!……”他停住了,沒有把話說完。
可是當他回到家里的時候,當他看見房間里空空洞洞,連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平時坐的那只椅子也被搬走了的時候,——他哭了,悲傷地哭了,無可安慰地哭了,眼淚像河一般從他的昏暗無光的眼睛里流了出來。
從那以后,五個年頭過去了。什么悲哀不會被時間沖淡呢?什么熱情能跟時間作強弱懸殊的角斗而保持完整無恙呢?我認識一個正當如花妙齡的、充滿著真正的高貴氣派和尊嚴的年輕人;我知道他正在溫柔地、熱情地、瘋狂地、大膽地、靦腆地戀愛著,幾乎就在我的眼前,他的熱戀的對象——像天使一般溫柔而美麗的人兒——被貪得無厭的死神奪去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使這不幸的情人為之激動不安的這樣可怕的精神痛苦的發作,這樣猛烈的蝕骨的哀痛,這樣吞噬一切的絕望。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個人能給自己造成這樣一個地獄,在那里,沒有影子,沒有形象,也沒有略似一線希望的任何東西……大家一刻也不把眼睛從他身上移開;把他能夠用來戕害自己的一切武器都藏了起來。過了兩星期,他忽然克制了自己:開始露了笑臉,跟人開起玩笑來;人家就讓他自由了,而他利用這個機會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一把手槍。有一天,突然發出的槍聲把他的家人們嚇得心驚膽戰。他們跑進他的屋子,看見他頭蓋骨被打碎了,伸開四肢躺在地上。剛巧有一位醫道極有好評的醫生在那兒,看出他還有活命的希望,認為傷處完全沒有致命的危險,于是使大家不勝驚奇的是,他居然被治好了。人們對他的監視更加增強了。甚至吃飯時也不把刀子放在他的旁邊,并且把他能用來襲擊自己的一切東西都拿走了;可是他在短時期內找到了一個新的機會,往一輛駛過的馬車的車輪底下撲了過去。他的手和腳被碾傷了;可是他又被治好了。一年以后,我在一處人數眾多的大廳里看到了他:他坐在桌子前面,合上一張牌,快樂地說:“貝蒂·烏凡特[7]。”他的年輕的妻子把胳膊肘支在他的椅子背上,站在他后面,數點著他的籌碼。
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死后過了五年,我湊巧路過那附近一帶,就乘車到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村子里去拜訪我的老鄰居,我曾經在他家里愉快地消度過日子,并且曾經飽吃過殷勤的女主人烹調的許多美味珍品。當我駛近院落的時候,我覺得這個家加倍地古舊了,農民的茅舍完全歪斜到一邊去了,無疑,它們的主人們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院子里的柵欄和籬笆完全毀壞了,我親眼看見一個廚娘拔下枝條來燒爐灶,其實,她只要再多走兩步路,立刻就能找到堆得高高的枯枝。我萬分惆悵地駛近階前,同樣,那一群守夜狗和卷毛狗已經瞎了眼,或者瘸了腿,吠叫著,舉起它們的毛茸茸的沾滿牛蒡的尾巴。一個老人迎面走來。這就是他呀!我立刻把他認了出來;可是,他比先前彎腰曲背得更加厲害了。他認出是我,帶著同樣的我所熟悉的微笑向我寒暄問好。我跟著他走進屋里去;房間里的一切似乎都和以前一模一樣。可是我發覺一切都顯出一種古怪的雜亂,顯然是缺少了一點什么;總之,我體驗到了我們初次走進一個鰥夫——大家知道這個人跟伴他一輩子的妻子是須臾不可分離的——房間里去時襲上我們心頭的一種古怪的感覺。這種感覺,正如同我們看見一個大家一向知道他很健康的人忽然缺掉了兩條腿一樣。在一切上面都可以看出細心操勞的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不在人世了:吃飯時拿來了一把沒有柄的刀子;菜肴燒得不像從前有滋味了。關于農事,我連問都不想問一下,甚至我也害怕瞧一瞧農事的設施。
當我們坐下吃飯的時候,一個女仆給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圍上了餐巾,她做得很對,因為否則他會把一件長袍沾滿調味汁的。我竭力要使他感到有興趣,講給他聽各種新聞,他帶著同樣的微笑聽我講話,但有時他的眼光完全是麻木無情的,思想不但是渙散,簡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常常沒有把一匙粥送到嘴里,卻送到了鼻子里,叉子沒有戳到雞肉,卻戳到酒瓶上去,那時女仆就扶著他的手,引導他往雞肉上戳過去。我們有時得花上幾分鐘等下一個菜端到桌上來。這一點連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也覺察了,他說:“怎么等了這么久還不上菜呀?”可是我從門縫里看見那個端菜的小廝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職司,坐在長凳上,垂著頭睡著了。
“這就是那種食品,”當蘸酸奶油的凝乳餅端上桌來的時候,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說,“這就是那種食品,”他繼續說,我注意到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了,眼淚就要從他暗淡失神的眼睛里溢出來,可是他迸出全身力氣,要把眼淚忍住,“這就是那種食品,那是死……死……死去……死去的……”接著,眼淚忽然奪眶而出。他的一只手落在盤子上,盤子翻倒了,飛了出去,打碎了,調味汁潑了他一身;他麻木無情地坐著,麻木無情地握著湯匙,眼淚像小河一般,像不斷地噴射出來的泉水一般,流著,傾流如注地流到遮在他胸前的餐巾上。
老天爺!我望著他,心里想道:撲滅一切的時間過去了五年,——這個麻木不仁的老人,從來都沒有強烈的靈魂的激動煩擾過他一次,他的全部生活只是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吃干魚和梨,講述善良的故事,——他居然有這樣長久、這樣痛烈的悲傷?什么東西對我們起的作用更強大一些:欲望還是習慣?或者,一切強烈的沖動,我們的欲望和沸騰的情欲的全部旋風,不過是我們的青春年齡的結果,只是因為年輕,所以才顯得那樣深刻和具有殲滅性的力量?不管怎樣,在這時候,我覺得,一切我們的情欲跟這長時期的、緩慢的、幾乎是麻木不仁的習慣比較起來,就顯得十分幼稚。他有好幾次努力要說出死者的名字,可是名字只說了一半,他的平靜的、尋常的臉就痙攣地歪斜起來,孩子般的哭泣打中了我的心坎。不,這不是老頭兒們向你訴說悲慘的處境和不幸時通常如此毫不吝惜地流出的眼淚;這也不是他們喝了果酒以后流下的眼淚;不!這是由一顆已經冰冷的心的劇烈的痛苦積聚而成,不喚自至地、自然而然地流出的眼淚。
他在這以后沒有活許久。我最近聽到了他去世的消息。奇怪的是,他臨終的情況竟和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的臨終有某種相似之處。有一天,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決定要到花園里去溜達溜達。當他帶著平時那種漠不關心的悠閑勁兒,心頭一點雜念也沒有,只顧慢吞吞地沿著曲徑小道踱步的時候,他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忽然聽見背后有人用十分清晰的聲音喚叫:亞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他回過頭去一看,卻一個人也沒有。他往四下里張望,往矮樹叢里端詳,——隨便什么地方都沒有一個人影。這是一個寧靜的日子,太陽輝耀著。他沉思了一會兒:他的臉有點活潑了起來,最后說道:“這是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在叫我!”
你無疑曾經偶然聽到過一個聲音呼喚你的名字,俗說這是鬼魂在惦念那個人,所以叫喚他;這以后,這個人的死亡就不可避免了。我承認,我聽到這種神秘的呼聲,總覺得很害怕。我記得我在小時候常常聽到這種聲音:有時,忽然在我的背后,有人非常清楚地喊我的名字。這時候通常是最晴朗的、陽光明媚的日子;花園里的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抖動,死一般寂靜,連蟋蟀在這時候也停止了鳴叫,花園里一個人也沒有。可是,我承認,如果在雷電交加的暴風雨的夜半,我剛巧獨自一人迷失在荒無人跡的森林中間,我也不會像在晴朗無云的白天置身于這可怕的寂靜中那樣害怕。我那時候通常總是膽戰心驚、氣急敗壞地從花園里跑出去,直等到碰到了一個人,他的姿影驅走了可怕的內心的荒涼,我才鎮靜下來。
覺得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在叫他的這種真摯的信念,把他整個兒占領了;他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似的順從著這個信念,日見消瘦,咳嗽起來,像蠟燭似的熔化,最后,也像蠟燭一樣,因為沒有油水維持它的可憐的火焰而熄滅了。“把我埋葬在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的旁邊。”這便是他臨終前所說的全部的話。
他的愿望實現了,人們把他葬在教堂旁邊,緊挨著普爾赫利雅·伊萬諾夫娜的墓冢。前來送殯的客人減少了,可是平民和乞丐卻還是同樣多。豪華的住宅已經完全荒廢。精于謀劃的總管和村長一起,把管家婆沒有能拿走的一切剩下來的古老器具和破爛什物統統搬到自己家里去了。不久,不知從哪兒來了一個遠親,遺產的承繼人,以前不記得在哪一個聯隊里當過中尉,是一個驚人的改革家。他立刻看出了農事方面的極大的紊亂和疏漏;他決心一定要根除積弊,糾正缺點,進行整頓。購置了六把極好的英國鐮刀,給每一家農舍釘上一塊特別的牌號,最后,他把一切安排得這樣妥善,過了六個月,領地就可以委托人代管了。賢明的代管人(包括一個前任的陪審官和某一個穿褪色軍服的上尉)在短短的時期內把所有的母雞和雞蛋都消滅得一干二凈。幾乎倒臥在地上的茅舍完全坍塌了;農民們喝得酩酊大醉,大部分都逃亡到外鄉去了。目前的主人跟兩個代管人很能和睦相處,他們在一塊兒喝果酒,可是主人也很難得下鄉來,來了也住不長久。到目前為止,他還在小俄羅斯的各處市集上往來奔走;仔細打聽并且在心里盤算著例如面粉、大麻、蜂蜜等等整批出售的大件產物的價錢,但只買進小件的廢物,例如燧石、通煙斗的鐵釬,總之,價錢總共不超過一盧布的一切東西。
[1] 據希臘神話,菲列門和巴芙基達是一對以敬愛馳名的夫婦,后來天神把他們化為兩棵樹木,并植在一起,借以表彰他們持久不渝的愛情。
[2] 烏克蘭人的姓氏大多以字母“о”(發音類似于英文字母“о”)結尾,如果在后面加上字母“B”(發音類似于英文字母“v”),就成了俄羅斯人的姓氏。例如“巴甫連科”(Павленко)是烏克蘭人姓氏,如果加上“в”,那就是俄羅斯人姓氏“巴甫連科夫”(Павленков)。
[3] 彼得三世(1728—1762),俄羅斯皇帝。
[4] 拉瓦里耶爾公爵夫人(1644—1710),路易十四所寵愛的嬖人。
[5] 即拿破侖一世(1769—1821),曾侵略俄國,結果引起一八一二年的衛國戰爭。
[6] 根據舊時俄國風俗,人死后需把尸首停放在桌子上。這句話的意思是:這個人將因病而亡。
[7] 法語中一種打牌的術語(Pelite ouver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