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種標準可以叫做“新異性的標準”(Standard of Novelty)。每一件歷史的事情都在時間和空間里占一特殊的位置。這可以叫做“時空位置的特殊性”。此外它容有若干品質,或所具若干品質的程度,為其他任何事情所無。這可以叫做“內容的特殊性”。假如一切歷史的事情只有“時空位置的特殊性”而無“內容的特殊性”,或其“內容的特殊性”微少到可忽略的程度,那么,社會里根本沒有所謂“新聞”,歷史只是一種景狀的永遠持續,我們從任何一歷史的“橫剖面”可以推知其他任何歷史的“橫剖面”。一個民族的歷史假若是如此,那么,它只能有孔德所謂“社會靜力學”,而不能有他所謂“社會動力學”;那么,它根本不需有寫的歷史,它的“社會靜力學”就可以替代寫的歷史?,F存許多原始民族的歷史雖不是完全如此,也近于如此;所以它們的歷史沒有多少可記。我們之所以需有寫的歷史,正因為我們的歷史絕不是如此,正因為我們的史事富于“內容的特殊性”,換言之,即富于“新異性”。眾史事所具“內容的特殊性”的程度不一,換言之,即所具“新異性”的程度不一。我們判斷史事的重要性的標準之一即是史事的“新異性”。按照這標準,史事愈新異則愈重要。這無疑地是我們有時自覺地或不自覺地所采用的標準。關于這標準有五點須注意。第一,有些史事在當時富于“新異性”的,但后來甚相類似的事接疊發生,那么,在后來這類事便減去新異性;但這類事的始例并不因此就減去“新異性”。第二,一類的事情若為例甚稀,它的后例仍不失其“新異性”,雖然后例的新異程度不及始例。第三,“新異性”乃是相對于一特殊的歷史范圍而定。同一事情,對于一民族或一地域的歷史而言,與對于全人類的歷史而言,其新異的程度可以不同。例如十四世紀歐洲人之應用羅盤針于航海,此事對于人類史而言的新異程度遠不如其對于歐洲史而言的新異程度。第四,“新異性”乃是相對于我們的歷史知識而言。也許有的史事本來的新異程度很低,但它的先例的存在為我們所不知。因而在我們看來,它的新異程度是很高的。所以我們對于史事的“新異性”的見解隨著我們的歷史知識的進步而改變。第五,歷史不是一盤散沙,眾史事不是分立無連的;我們不僅要注意單件的史事,并且要注意眾史事所構成的全體;我們寫一個民族的歷史的時候,不僅要注意社會之局部的新異,并且要注意社會之全部的新異;我們不僅要注意新異程度的高下,并且要注意新異范圍的大小?!靶庐愋浴辈粌H有“深濃的度量”(Intensive Magnitude),并且有“廣袤的度量”(Extensive Magnitude)。設如有兩項歷史的實在,其新異性之“深濃的度量”可相頡頏,而“廣袤的度量”相懸殊,則“廣袤的度量”大者比小者更為重要。我們的理想是要顯出全社會的變化所經諸階段和每一階段之新異的面貌和新異的精神。
第二種標準可以叫做“實效的標準”(Standard of Practical Effect)。這個名詞不很妥當,姑且用之。史事所直接牽涉和間接影響于人群的苦樂者有大小之不同。按照這標準,史事之直接牽涉和間接影響于人群的苦樂愈大,則愈重要。我們之所以有這標準,因為我們的天性使得我們不僅關切于現在人群的苦樂,并且關切于過去人群的苦樂。我們不能設想今后史家會放棄這標準。
第三種標準可以叫做“文化價值的標準”(Standard of Cultural Values)。所謂文化價值即是真與美的價值。按照這標準,文化價值愈高的事物愈重要。我們寫思想史、文學史或美術史的時候,詳于灼見的思想而略于妄誕的思想,詳于精粹的作品而略于惡劣的作品(除了用作形式的例示外),至少有一大部分理由依據這標準。假如用“新異性的標準”,則灼見的思想和妄誕的思想,精粹的作品和惡劣的作品,可以有同等的新異性,也即可以有同等的重要性,而史家無理由為之軒輊。哲學上真的判斷和文學美術上比較的美的判斷,現在尚無定論。故在此方面通史家容有見仁見智之殊。又文化價值的觀念隨時代而改變,故此這標準也每隨時代而改變。
第四種標準可以叫做“訓誨功用的標準”(Standard of Didactic Utility)。所謂訓誨功用有兩種意義:一是完善的模范;二是成敗得失的鑒戒。按照這標準,訓誨功用愈大的史事愈重要。舊日史家大抵以此標準為主要的標準。近代史家的趨勢是在理論上要把這標準放棄,雖然在事實上未必能徹底做到。依作者的意見,這標準在通史里是要被放棄的。所以要放棄它,不是因為歷史不能有訓誨的功用,也不是因為歷史的訓誨功用無注意的價值,而是因為學術分工的需要。例如歷史中的戰事對于戰略與戰術的教訓,可屬于軍事學的范圍;歷史人物之成功與失敗的教訓,可屬于應用社會心理學中的“領袖學”的范圍。
第五種標準可以叫做“現狀淵源的標準”(Standard of Genetic Relation with Present Situations)。我們的歷史興趣之一是要了解現狀,是要追溯現狀的由來,眾史事和現狀之“發生學的關系”(Genetic Relation)有深淺之不同,至少就我們所知是如此。按照這標準,史事和現狀之“發生學的關系”愈深,愈有助于現狀的解釋則愈重要。大概的說,愈近的歷史和現狀的“發生學的關系”愈深,故近今通史家每以詳近略遠為旨。然此事亦未可一概而論。歷史的線索,有斷而復續的,歷史的潮流,有隱而復顯的。隨著社會當前的使命,問題和困難的改變,久被遺忘的史跡每因其與現狀的切合而復活于人們的心中。例如吾人今日之于墨翟、韓非、王莽、王安石與鐘相是也。
除了“筆削”的標準外,我們寫通史時還有一個同樣根本的問題。經過以上的標準選擇出來的無數史實,并不是自然成一系統的。它們能否完全被組織成一系統?如是可能,這是什么樣的系統?上面說過,眾史事不是孤立無連的。到底它們間的關系是什么樣的關系?同時的狀況,歷史的一“橫切片”的種種色色,容可以“一個有結構的全體之眾部分的關系”(Relation Between Parts of An Organized Whole)的觀念來統馭。但歷史不僅是一時的靜的結構的描寫,并且是變動的記錄。我們能否或如何把各時代各方面重要的變動的事實系統化?我們能否用一個或一些范疇把“動的歷史的繁雜”(Changing Historical Manifold)統貫?如其能之,那個或那些范疇是什么?